杨诚在这个问题上比自己敏感得多,他似乎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所以他才能在常委会以前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想了一阵子,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马上先找省委书记和省长谈一谈。越快越好。严阵在这个问题上比你更敏感,动作也更快。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就好像下棋一样,从事情一开始,虽然看上去好像一直是你的先手,但你却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实际上你从来也没有占过上风。
杨诚的意思也非常清楚,不能再这么挨打受气了。
但是事到如今,你又能怎么办?如果你要是一个农民,一个工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还可以到信访部门去上访,到司法部门去告状,到政府部门去喊冤,甚至挺而走险,怀揣炸药包豁出去跟他们以死相拼!但你如今是一个市长,是一个在老百姓眼里大得不得了的大官,所以当你真正被冤枉了的时候,那些老百姓能干的事情,你反倒什么也不能干。
明枪易躲,暗话难防。然而对你来说,却只能来暗的,不能来明的;你只能在暗中斗智斗勇,却无法真刀真枪地在明处搏杀。反过来对人家来说,却又全是明的,人家用的全是正大光明的语言,动用的也好像全是正大光明的手段。人家干着坏得不能再坏的事情,却用这种正大光明的语言和权力来同你较量,置你于死地。好人不能来明的,坏人却全用的是明的;干好事的人不能用明的,干坏事的人却全用的是明的;主持正义、忠心报国的人无法采取、或者不能采取正大光明的手段,为非作歹的人却可以用正大光明的手段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对一个领导来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悲剧中的悲剧。
三十八
随便吃了几口饭,根本就没胃口。把吴新刚打发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会客室翻起电话机旁的记事簿来。
来电话的人确实不少。
女儿梅梅打得最多,几乎每天都要打几个。最多的一天打过12次,而且保姆小莲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时间、内容、让回电话的电话号码。其次是妻子的电话,也都记得很清楚,而且每一次也都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看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女儿肯定同妻子通过电话。那么,妻子都跟女儿说了些什么?即使她没有跟女儿说什么,但女儿肯定也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否则女儿不会在她的信里划下那么多惊叹号。
另外还有许多市领导的电话。省委书记万永年的秘书也来过几次电话,这就是说,很可能是万书记也找过他。还有中纺的一些干部和工人,其中还有孩子的奶妈夏玉莲和她的儿媳妇也来过几次电话。让李高成没想到的是,公司的几个主要领导都来过不少电话,说是要找他汇报情况,要马上同他联系。尤其是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竟连着给他来了好几次电话!时间是在他转院以后。李高成默默地在这个名字上注视了好半天,严阵当时找他要干什么呢?是不是还想最后再拉他一次?那天晚上严阵在电话里说过的,而且是很严厉地说了他,希望他能尽快见他一次,然而他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转了院,并且没有去找他,尤其是连电话也没有给他打!以至他这个省委常务副书记都始终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想想他会不生气?想想他会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其实也没别的,他生你的气是因为他感到已经无法再控制你,你已经成为他一个潜在的威胁。他对你采取行动是因为害怕你对他采取行动,而且他也已经感觉到了你正在采取行动。
不管他现在多么高高在上,大权在握,其实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能证明他感到担心,感到害怕。说不定他现在也一样整日忐忑不安,心神不定,寝食难安,五内俱焚!之所以这样,也没有别的,就因为他心里有鬼!
来家里找他的人也一样不少。
让李高成没想到的是,这几天来家里找他最多的人竟然都是中纺的工人和那些离退休老干部。老厂长原明亮、李素芝,老总工张华彬,老红军丁晋存,老劳模范秀枝,老工人王英烈,甚至还有那个已经做了钉鞋匠的技工胡辉中居然都来找过他!
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干部来家里的竟也出奇的多,张副书记。于副书记、郭副市长、刘副市长,还有财政局、税务局、粮食局、工业局、经委、计委,甚至市纪检委、市公安局、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们也都一个个到家里来过。尤其没想到的是,妻子所在的检察院的领导们几乎全都来过家里!
以现在这种信息传播的速度,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和压力。他们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来看他,原因也许有很多,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在这时候来这儿,就是要表示他们对你或多或少的支持、关心和声援。在这种情况下第一能想到来,第二敢来,第三能来,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也同样非常非常的了不起。有时候,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是暗的,甚至是偷偷摸摸的,也同样并不容易。
这其实是一种是与非的表示,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孰真孰假,孰善就恶,他们用他们的行动已表示得清清楚楚。尽管在有些时候,他们并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感情和判断。
能这样,也就足够足够了。
最让李高成感到吃惊的是,这次在中纺负责调查的工作组组长,市政府财政局副局长和负责审核中纺“新潮”公司的市政府审计局局长竟然都来找过他,而且不止一次,甚至都还在留言簿上留下了他们的话。
财政局副局长的话是这样写的:
李市长:
来过几次了,都没能见到你,甚憾。
遵照你的意思,有关中纺问题的调查总算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好歹没出什么大错,也没惹出什么大的麻烦来。我
把调查报告给你留了一份,并特意嘱咐保姆小莲一定尽快转给你。另外,
我们还给省委严阵书记也送过去一份,他看了以后非常高兴,并且表扬了
我们。他还说李市长也一定会高兴的,说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
李市长,有严书记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我想严书记的意思,也就
代表了你的意思。所以我也就觉得从一开始我的体会就没错,我的感觉也
没错,我的领会和理解也同样没错。
这份调查报告写成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并不容易。具体情况见了面再
给你详细汇报,只要你能满意我们也就满意了。
这几天我哪儿也不会去,随时听候你的下一步指示和吩咐。
……
审计局长的话似乎就更有意思了:
李市长:
听说您病了,大家都非常关切。我来过好几次,还专门打发人找过您。
没有音讯,只好留言于此。
中纺“新潮”公司的审核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请您放心,经过我们竭
尽全力的工作和努力,“新潮”的问题已经完全不必再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也就是说,“新潮”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合理合法。
调查报告上讲得很清楚,请您过目。
严书记曾来过几次电话,我已经把我们的每一步工作都给他详细地作
了汇报。我想不论是您还是严书记,都不必再为此担心了。虽然很难,也
很费周折,但最终还是按您的精神以及市委市政府的意图,顺利地完成了
这个任务。
我还会再来的,有些情况要给您当面讲。还有我个人的一些事情,也
还想再给您谈谈。借此机会,先给您拜个早年。请您和吴局长随时来电话。
……
李高成有些发愣地久久注视着这两份留言,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这样!
究竟这是怎么了!
这两个人都是自己一再的斟酌,在各方面都认为比较靠得住,比较谨慎,比较廉洁,比较能干,比较精明,当然也比较听话的财务审计方面的行家里手,所以经过再三的筛选,最后才决定由他们挂帅,由他们带领了几十号精兵强将,一个负责调查考核中纺的经济问题,一个负责中纺第三产业“新潮”有限公司的经济问题。前前后后自己曾语重心长地同他们谈过多少次,曾严肃真诚地给他们交待过多少次!希望他们一定要实事求是、一丝不苟地把这次调查工作做好。要公正、严明、无私、正直,要本着对党和人民负责的态度,实实在在、清清楚楚地完成这个任务。当时还给所有的调查工作人员规定了许多极为严厉的规章制度,不准随意吃请,不准私下约会,不准擅离职守,不准迟到早退……
但这一切的一切,换来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一份彻底掩盖了事实真相的调查报告?
而这一切,居然都是遵照了你的意思,都是为了让你放心,为了让你满意才这么做的!都是在深刻地理解和领会了你的精神、以及市委市政府的意图而做出来的!
为什么会成了这样?
为什么!
是自己没讲清楚?还是情况突然有了转变?比方说,由于严阵的插手,而导致了事态的急转直下?
不是,不像是,也不可能是。
那么,是不是这两个负责人有意地想奚落一下自己?
不是,绝不是,他们还没有这个胆量,就算有这种想法,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更犯不着。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那就只剩了这一种可能:是这些人,是这些经过你严格筛选,全都认为是靠得住的人,在别人眼里全都是你自己的人的人,完完全全地领会错了你的“精神”和“意图”,从而按你的这种“精神”和“意图”,虽然很难,很费周拆,但还是竭尽全力、非常努力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也许正因为你选的都是“自己人”,所以这些“自己人”在完成你布置的任务时,就必然要从各方面来猜测、“理解”和“领会”你的“精神”和“意图”,当他们觉得“真正”“理解”和“领会”了你的“精神”和“意图”时,当然也就会非常努力和竭尽全力地全面“落实”你的“精神”和“意图”,并最终让你放心、让你满意地完成你布置的这一任务。
这也许就是惟一的合理的解释!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他们眼里,在他们的思维和猜测里,是不是正同严阵当初的那种想法不谋而合?
中纺是你的地盘,是你起家的地方,是你的根据地。中纺的领导干部又都是你提拔的,自然也都是你的人。严书记提拔了你,你也自然就是严书记的自己人。而如今,中纺有了问题。有人上访告状要求调查中纺的问题,结果在严书记的指示和支持下,让你负责调查中纺的问题。自己人让自己人去调查自己人。这其中的“精神”和“意图”还不容易“理解”和“体会”?所以严书记高兴的事情,自然也会是你高兴的事情;你满意的事情,也一样会是严书记满意的事;只要严书记放心了,那肯定你也就放心了。
唯有这样,才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不正是如此?
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太让人惊奇,太出人意料的地方,其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工作中,许许多多的领导干部运用的不都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只要能哄得领导高兴了,于是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正是:领导高兴,心想事成。而我们的一些领导喜欢的,能接受了的,不也正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省事省心又省力,一切都给你服务伺弄得周周到到,你想到的给你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也给你想到了。时时处处,方方面面,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能使你舒舒服服、高高兴兴,都能让你心满意足、无忧无虑。政绩有了,威风也有了,荣耀有了,享受也有了,有这样的干部在你身旁前呼后拥,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你高兴了,满意了,对其也就更了解,更熟悉,更放心了,渐渐的,自然而然的也就会大胆提拔,破格使用了。我们眼前许许多多的干部不就是这样上来的?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大权独揽了的?而那些真正有才有德的,由于没有这种本事,或者不屑于这种本事,只能离我们越来越远,同我们也越来越陌生。当然你也会有你的说法,凡是不上来找自己的,不主动靠近自己的,不隔三差五地在自己这儿转一转、坐一坐、跑一跑的,就会以不了解、不熟悉、不清楚等种种借口拒他们以千里之外。你远离了他们,他们也一样会在心理上抛弃了你。于是,贤人与你越高越远,小人却与你越走越近。别的地方选拔干部是扬优汰劣,而在你这几则会变成了扬劣汰优!
因此以这种方式选拔出来的干部,如今能猜测、理解和领会出这样的一份调查报告来,也就一点儿不足为奇,不足为怪了。
这无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腐败,而正是在这种腐败下,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来。
如此看来,严阵也许根本不像想象的那样,需要做那么多的工作,付出那么多的努力,耗费那么多的精神,去跟他手下的一些人如此大动干戈地进行这种较量。按眼前所发生的这样的事来判断,也许严阵连打打电话的事情都不会去做,因为自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断地往他那儿跑,不断地把每一步的工作进展情况都详细地汇报给他,他也根本用不着做什么具体的指示和安排,只需要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地说上几句什么把柄也抓不住的空话。虚话,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了。就像你现在这样,几乎什么事情也没顾上再做,这么一份空前绝后,美妙绝伦,既让你“放心”,又让你“高兴”的调查报告就送到你家门上了。尤其是那个审计局局长的话更让人哭笑不得,他非常自信地以为他为市长立了一大功劳,所以还有他个人的事情需要当面给市长谈!这话其实再明白不过了,我立了功,你得赏赐我;我付出了,你得有所表示!其实他已经在他跟前多次暗示,希望他能成为一个需要补缺的副市长候选人!据知情人讲,他为此事已经活动了很久很久了……
这一切莫非真会是这样?
李高成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难怪严阵在调查报告上的批示会是那样的自信和得意。就像在梦幻中一样,他突然看到了严阵正默默地坐在不远处冷冷地向他发笑。
……
头痛欲裂,心绪烦乱,精神怎么也无法集中到一块儿。
本想在家里好好休息一阵子,然而一走进卧室里,鼻子酸酸的,竟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好端端的一个家,怎么会成了这样!
床头柜上好大一摞子邮件。原以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也不想都拆开看了,只想随便翻翻,然后躺一躺,但翻到后来,一个非常破旧的信封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来自中纺的,信封上没有下款,简简单单地写着一行字:市政府李高成叔叔收。
坐在床边看着这歪歪扭扭的字迹,李高成不知不觉地便拆开了信件:
敬爱的高成叔叔:
您好!我去了市政府好几次,都没能见到您。他们不让我进去,我说
我是中纺的,要找李市长,他们反而更不让进去了。电话也打不进去,打
到家里您总是不在。没办法,只好给您写信。知道您很忙,打搅您了,请
您多多原谅。
我是夏玉莲的小儿子,您大概已经认不出我了,我也只是在小时候见
过您。叔叔,就让我叫您一声叔叔吧,我至今还记得,那年过年时您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