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高成面前的人群早已增大了许多,至少有近万名职工拥挤在宿舍区这块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小的场地上。
这个庞大的人群此时突然静得出奇,也不知道是市长的话感动了大家,还是市长的举动再次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近万双眼睛都默默地盯着这个又瘦又弱的市长李高成,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走动。
李高成的眼睛顿时又湿润了。
这些人太信赖他李高成了,太信任政府了,也大信任这个国家了。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自己入党时的誓言,今生今世,一定要全心全意地为老百姓谋福利。对党,对人民,永远要忠诚,永远也不要辜负她们对自己的期望,面对着老百姓,要永远说实话,做实事……永远……
四
清晨5点20分,职工们终于推选出了同市长对话的代表。
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个代表群体,正式代表有35名,具有发言权的代表有12名,列席旁听的还有近一百人!
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一个小会议室里,被挤得满满当当。
而老干部活动中心外边的近万名工人,不仅没走一个,而且由于天就要亮了,人数仍在迅速地增加。把这么一个只有三层。不足三百平米的小楼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一个人随便说话,没有一个人胡乱走动。整个宿舍区一片空寂,好像连时间也凝结了。
全厂能出来的职工可能都在这里了,此时此刻都在这里默默地等着,在等着一个事关自己命运的谈判结果。
一年中正是最冷的日期,一天中正是最冷的时刻。逼人的冷空气使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老职工都在不断地猛咳着,呛人的廉价的纸烟味四处弥漫着,抽烟时一闪一闪的亮光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寒风嗖嗖嗖地刮个不停……
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战即将开始,那气氛,那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感到紧张不安,都感到无法平静。
对这种感受体会得最深的则是市长李高成。
他刚才对工人们说了,你们要到市委市政府去请愿,去上访,不就是要找领导吗?我是一个市长,直接找到我,直接同我对话,不也可以了?今天我来,你们就敞开说,先看看我解决得了解决不了,如果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什么事也不顶,那你们再找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领导也不迟,就是再找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也一样可以。为什么非要今天集体上街不可?而你们上街的目的不也是为了解决问题?不要有什么顾虑,更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以为我会对大伙怎么怎么样?想想这有可能吗?
市长说到这里时,鼻子禁不住阵阵发酸。说句良心话,工厂的这种现状,工人们的这种处境,能同自己这个当市长的没有关系吗?把一切原因都归到由于市场经济、由于深化改革带来的,从根本上讲,这也同样是一种没有任何责任心的腐败行为!几十年了,眼前的这些工人们,不就是因为相信国家、相信政府,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领导指向哪里就毫不犹豫地奔向哪里,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流汗,即便牺牲了也心甘情愿,从来不讲报酬、不计得失,以极少的收入,以极大的奉献,才换来了国家的不断进步和长治久安吗?如今,党和政府号召人民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改革,为了这场改革,工人们依然是国而忘家、利不苟就,同样付出了最大的代价。然而现在、当工人们连工资也领不到的时候,连过年过节以至连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水平也成了问题的时候,你能再说这是由于改革带来的吗?你能再说这跟你这个当市长的没有关系吗?工人们听了国家的,而如今又怎么能说这一切跟国家并没有什么关系!
从共产党诞生的那一天起,工人们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了党,他们始终对党忠心耿耿,充满信心,希望党领导的改革事业能给这个国家以富强,能给自己以小康。即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们还是企盼着党能给他们解决问题,企盼着公司和厂里能再度好起来……
你能说他们是想闹事吗?他突然为自己产生过的一些想法感到万分的惭愧和内疚。这样想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会议室里没有暖气。代表们说了,因为公司里没钱,凡是集体场所,自入冬以来,一律不供暖气,所以会议室里给人的感觉就像在冰窖里一样。加上灯光也很暗,就显得更冷。虽然挤进了百十来号人,依然让人冷得哆嗦。李高成尤其感到冷得出奇,出来时由于着急,没想到带一件大衣,而平时家里、办公室里、小轿车里的暖气和空调,又让他衣服穿得很少,这一冻,几乎冷得他腿肚子直抽筋,两只没穿棉鞋的脚阵阵发麻,都快没了知觉。幸好有个老工人给他拿来一件军大衣,这才使他稍稍暖和了一些。
怎么会这么冷!真能把你的心都冷透了。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些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脸,突然感到是这样的熟悉又是这样的陌生。当年他在工厂里时曾开过多少次这样的会议!这烟雾缭绕的气氛曾给过他力量和信心!当时为了推销那成千上万匹的积压产品,干部和职工们曾给他出过多少主意,想过多少对策,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夜晚!那时候,虽然很苦很累,但同这些职工和干部们的感情却很深、很融洽!而如今,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生分了?是因为自己的地位提高了,还是因为自己对这个厂关心得少了?或者是工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变了?
他从工人们的眼里看到了这种距离感和生疏感。按说,像自己这样的一个老厂长,大凡一回到自己当初曾付出过无数心血的工厂时,同自己曾经心心相印、朝夕相处的职工干部们,应该有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和情谊!那应该有多少亲切的话要说!而如今,却怎么会成了这样,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好像瞅着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就好像是在盯着一个怪物!
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了?
就仅仅因为是公司停工停产,工人们发不了工资么?
不,绝不像。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些人就不会用这样的一种眼光来看自己了。
也许只有到了这会儿,他才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事情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简单。
几十年了,他曾主持召开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会议,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会议让他感到如此的被动、沉重和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无从说起,但又必说不可,他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难。他不禁感到了自己当的这个市长是这样的不称职,这样的没有水平。
见他好久一声不吭,气氛也就越来越显得紧张起来,会场顿时陷入了像窒息一般的死寂。
没有人给他解围,也没有人给他主持会议,更没有写好的现成稿子让他照本宣科地念一念。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他一个人,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解决。这是他自找的。但你如果不自己找上门来,这件事最终还得找到你自个头上来。主动也好,被动也好,都只能是你这个当市长的事情。
他竭力地把自己纷乱的思绪迅速地集中起来,想想自己究竟应该先给这些代表们讲点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齐声喊起来:
“把喇叭搬进去,我们也要听市长讲!”
“扩大器,扩大器!就像公司里的头头那样,让市长对着扩大器给我们讲话!我们大伙都想听!”
“我们上当上够了,我们不放心!”
……
李高成略一沉思,立即对会议室前排的几个代表说:
“完全可以,就照工人们要求的那样做,马上把扩大器和喇叭都装好,咱们在里边讲什么,就让外边听到什么。”
效率出奇的高,一下子涌来七个电工,不到一刻钟,一切就全都安装完毕。而且效果也出奇的好,同广播电台的现场直播的效果几乎一模一样,连会议室里的咳嗽声,桌椅的移动声,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让李高成的情绪完全缓和了下来。有人还递过来一杯热乎乎的茶水,身上的寒意立刻驱散了不少,两只脚也不怎么感到麻木了。
大约6点钟,天色渐渐发亮的时候,对话终于开始了。
自然是李高成先给大家说了几句,他说得依旧很诚恳,对公司现在的状况也深感痛心。大伙有什么就说什么,本来就是专门来听大伙的意见的。不管有多么尖锐的问题大家只管说来就是,而对大家提的这些意见和问题,日后要是有什么人有打击报复的嫌疑,市政府对此绝对不会等闲视之。这个公司本来就是大家的,大家的公司只有大家来爱护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该说的就说,该讲的就讲,大伙要是不关心这个公司、不爱惜这个公司,还会冒着这么大冷的天气,到市委市政府去找领导?
然后就是代表们发言。
让李高成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发言的竟会是厂里级别最高、资格最老、最有威望的老红军,中纺建国以来的第一任党总支书记丁晋存。
也许是由于灯光太暗的缘故,李高成确实没有看出眼前的这个老人居然就是丁晋存。老实说,让丁晋存这样的老前辈以这种身分坐在他对面的台下,真让他有点如坐针毡、无地自容。当老人家站起来准备发言,当他终于认出了他就是丁晋存时,他不禁愣了一愣,赶忙走下台来,一边要让老人坐下,一边对老人道歉说,他真的没有认出来,真的没有认出来。你这么大年纪了,又是这么冷的天,一晚上不能休息,真让他心里感到难过。
丁晋存说了,你就让我站着说吧,站着说话也利索点。你难过我心里也一样难过呀,公司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咋能好受得了。像今天晚上这事情,你想想我能睡得着吗?
丁晋存已经84岁了,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一点儿也显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声调也不高不低,但话里有话,很有分量。
老人家说,他首先得声明一点,对职工们今天晚上的这种做法,他是坚决反对的。怎么能这样搞?动不动就成伙结队的到省委市委门口找领导、讨说法,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能拿对付国民党的办法对付咱们共产党吗?这就叫数典忘祖!这么多年了,咱们党什么时候跟咱工人三心二意过?什么时候不都是依靠的咱们工人阶级?有人说了,共产党到了这会儿,早都靠到钱上头去了,还靠你什么工人阶级。屁话!共产党要是不靠工人阶级了,那还能叫共产党吗!眼下国家政府有点困难,有点麻烦,我说咱们就咬紧牙关顶一顶,勒紧裤带再熬一熬,只要咱们能过了这一关,一切不就全都过来了吗。难道这会儿的日子真的就过不去了吗?连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还不如吗?连自然灾害那几年还不如吗?再说难听点的话,还会不如国民党那会儿吗?还会不如旧社会吗!有些人闹来闹去的不就是想让国家给发上两个月的工资吗!就算给咱们补发上两个月的工资,从长远来看,又能顶了什么大用!当然有的人真的困难,一家人都在咱们这个厂,没了工资,真是过不去了呀!可今天咱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咱们这么多的人真的都过不去了?我不信,我绝不相信。即使是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我还是要说,我不同意这种做法,啥时候我都坚决反对这样做!
丁晋存说到这儿,突然把话题一转,声调也明显的高了起来。
“我反对工人们这样闹,并不等于我没有反对意见,也不等于我不认为公司里没问题。现在的一些领导,真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花天酒地,作风败坏,以前的哪一届领导能像他们这样!公司如今已经到了这步天地,可他们好像一点儿也没当做一回事!该吃照吃,该喝照喝,该玩照玩,该出国的照出不误!说什么如今的风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陪吃不陪喝不陪玩就什么事情也办不了,放他娘的屁!这共产党的天下敢情就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玩出来的?共产党打天下的那会儿,两手空空有什么!凭什么建起了一个新中国!要是凭吃凭喝凭玩,老百姓会为你流血卖命打天下?这种人哪儿还有一点共产党的人味儿!出国说是要搞什么考察,说是要跟什么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跟尼日尔、尼日利亚合资联营,你们跑到苏联去干什么!跑到美国、英国、法国去干什么!跑到香港、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去干什么!既然是考察,那又带着你们的老婆去干什么!就这么前前后后两三年,钱花了几百万,屁也没考察出一个!几百万。几百万哪!这都是工人的血汗钱呀!要是你家的公司,你会这么干吗!你的家人不把你撕得吃了才怪!你手下的人把你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呀!几万工人怎么养了这样一群流氓王八蛋!败家子!真是败家子呀……”
说到此处,丁晋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会议室外边黑压压的人群里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很多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在脸上擦了一把又一把。
李高成有些发怔地呆在那里,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老红军、老领导,对公司现在的领导竟会是这样的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是这样的震撼了他,以致让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这个公司究竟是怎么了?公司的这些领导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
接下来发言的是67岁的老工人马得成。
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脸像刻上去的皱纹。同丁晋存完全相反,他真的是老态龙钟、腰背佝偻,连说话的嗓音也已经很弱很弱了。
马得成说他从来也没有过想闹事的意思,他说他一家子14口人都在中纺工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就是想跟着大伙到市委省委找领导给点救济,给孩子们谋点工作。说到这儿,马得成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即便是大哭那声音也一样沙哑细弱,给人一种憋不过气来的感觉,揪得人心疼。他一边哭,一边说,厂领导让我们自谋出路,各找各的办法。可我们一家子真的没办法,实在找不下路子哇。这辈子一家人就靠了这么个厂,我到这个厂时17岁,我老伴到厂里时才15岁,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也都是初中一毕业就进厂上了班,我的孙子孙女也一样,都是出了学校进工厂。我们这一辈的,都已经成了棺材瓤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如今连退休金也拿不上,早点死了也就不给儿孙们添麻烦了,我们还能图个啥呀。儿子姑娘的,如今也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年龄大了,负担也重,身体也不行了,年轻人还找不下工作,谁还会用他们呀!做点生意吧,又没有本钱,就是借钱也没处借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子,谁敢把钱借给我们呀。其实我们这些人又做得了什么生意,不瞒你说,我快七十的人了,连一回“面的”也没打过。孙子孙女的,年轻人总还好办点。好工作找不下,赖活儿总还有的做。孙子每天打打工、拉拉煤什么的,挣几个算几个,还可以给家里接济点。到这步天地了,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两个孙女,都在歌厅里给人家陪唱陪跳呀!孩子一回到家来,就哭得两眼红肿。孩子说了,我日后还嫁人不嫁人啦,那些成天泡歌厅舞厅的,有几个是好人。孩子真的是没法活人、真的没法活人呀!我们这些当爹当爷爷的,心里整天就像刀割一样哇……
一时间,老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会议室里一片啜泣声。
良久,老人像是发疯似的哭着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