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心情,一个人的思想和感情若要真的彻底扭转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杨诚,我早就有这么一个想法,直到今天晚上才算真正下了决心。杨诚,我真的非常希望你能支持我这个想法,那就是立刻把此案送交司法机关处理。由市检察机关立即立案审理。”
“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一个消息。”杨诚此时又看了看表说,“市检察院已经决定立案了。”
“哦!真的?”李高成不禁有些愕然,没想到他的想法竟又迟了一步。
“真的,市检察院几天前就请示过市委,当时你还在病中。”杨诚显得很谨慎地说,“不过此事尚在保密阶段,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这可真是太好了!”李高成又惊又喜,顿时颇为兴奋地说,“既然这样,那么最好在近期内就采取行动,把他们尽快全部收审归案,并且突击搜查他们的住所,对此我负全部责任,如果查不出问题来,就撤消我的职务,开除我的党籍!”
“可你想过没有,我们都收审谁?都搜查谁呢?”杨诚依旧显得很平静地说,“除了那些我们公认的有腐败嫌疑的人外,还有一些人我们该不该收审,对他们的住宅该不该搜查?”
比如像自己的妻子!不知为什么,李高成竟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身上!
要收审别人,那势必就会收审你的妻子!
若要收审你的妻子,那也势必会对她的住宅进行搜查,而搜查她的住宅,也就等于搜查了你!
李高成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可以说,他简直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惊呆了。
连你也想到了,别人还会想不到!
猛然一阵电话铃声,竟把他震得抖了一抖。
他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你究竟怕什么呢?
真的,你究竟怕什么?
四十三
到达省委书记办公室时,已经12点半了。
让李高成没有想到的是,万书记的办公室里竟还有好几个人。省长魏振国,纪检委书记柏卫华,常务副省长王育民,还有一个虽然他已经知道了,但还是让他感到忐忑不安的人也在场,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
人们的脸上都非常严肃,所以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就显得格外紧张。
他和杨诚进去后,同每个人都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同严阵握手时,他发现严阵的表情很温和,很随意,甚至还微微地同他笑了一笑。
正是这样的一笑,却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羞辱感,他分明地感到那是一种胜利的笑,一种蔑视的笑,一种实实在在的嘲笑!
这种羞辱感也在他心底里激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愤怒,一看到这个阵势,他就明白了,今天深夜他被通知到这儿来,肯定同涉及到自己的事情有关!而且绝不会是一般的事情!严阵既然已经摆出了一副胜利的姿态,那事到如今,今天晚上就当着万书记他们的面,同他决一死战!
严阵,我同你不共戴天!
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他默默地想着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事情,而他将给万书记他们说些什么。
等他同杨诚坐好了,几个人寒暄了几句,办公室里便静了下来。
万书记显得非常疲累,两只眼里都布满了血丝。但他的声音还是相当有力,表情仍是那样的果决。他说这么晚了还把大家叫来,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通知大家。
第一件事是省委省政府刚刚得知,明天上午,中纺将有数千离退休职工干部,集体到省委上访。在中纺的宿舍区,已经贴出了好多张布告,布告上写到:明天早上7点钟,凡离退休干部职工,一律到老干部活动中心集合,集体到省委找领导解决问题要饭吃。自觉自愿,过时不候。据估计,至少会有三四千人,也许还会更多。而且还有消息传来,公司里的数十辆卡车和接送工人的大型面包车都已备好待命。这次已经不再找市委市政府,而是直接找省委省政府。7点钟集合,最迟7点半出发,顶多8点钟就到。
“其实用不着我说,大家都清楚这并不是什么上访,就是要找省委解决问题。再说严重点,就是要游行示威,给省委省政府施加影响。”万书记字斟句酌地说道。
“事实上就是要闹事,而且要把事情闹得很大。”严阵此时插话说道,他的口气很严厉,而且态度也很威严,“他们闹事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把中纺的整个班子都赶走……”
“不,我们必须要申明一点,”万书记打断了严阵的话说,“今后凡是领导干部,不管是省里的还是市里的领导干部,对工人的一些举动不要一开口就说是闹事。这么一说,不就等于已经给人家定了性质?工人们有这样的举动,作为一级政府,我们更多地应该从工人的角度去考虑。这么多离退休职工干部集体来上访,他们找的还是领导,还是政府,还是我们共产党。他们并没有反对政府,更没有敌视政府。说明他们还信任这个党,还信任这个国家。他们在布告上写得很清楚,不管措辞如何,要饭吃也好,解决问题也好,他们找的还是省委领导。还有,听说中纺工人现在的处境并不好。离退休职工干部已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在职职工干部有的已经近十个月都没有发工资了。而且就是在现在,中纺居然没电没水没暖气,整个工区连电话都没了!你说说,像这种情况,工人能没有意见?工人能不上访?如果说这是闹事,让我看,那也闹得对,闹得有理!放到你们身上你们闹不闹?放到我身上我也得闹,不闹我没法子活呀!高成,我这会儿就想听听你的,你给我说说,中纺的情况究竟是不是这样?你到底了解不了解?又到底了解多少?问题究竟有多严重?听说上一次就是你一个人去解决的,你在中纺的工人中间威信很高。你给我说说,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次工人的举动?中纺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到底应该怎样来解决?目前最主要的也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李高成不禁有些吃惊,他想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却偏偏没有想到头一个告诉他的竟是这样的一个消息。尤其没想到是,万书记一下子竟给他提出了这么多问题。虽然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事情,然而让万书记这么一问,还是让他感到有些突然。
也许是他这么一犹豫,魏省长说话了:
“高成呀,没什么可忧虑的么。省里的主要领导都在这里,就是要听你的意见,说错了也没关系,说得再严重也没关系。我们就想听最真实的情况,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再说假话可就真的是害党害国害百姓了,最终也是自己害自己。有啥就说啥,如果连这么一个国有企业的问题也处理不好,那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岂不是太不称职了?”
几句话,说得李高成的心像揪住了一样疼痛。其实魏省长的话也正是在批评自己,连这样的一个企业也没抓好,而且让省里的这么多领导深夜一两点了还在这儿无法休息,甚至于还在为你操心,为你着想,想想你也真是太不称职太不够格了。再说,你现在其实还有什么可忧虑,可担心,可害怕的?你好好看看你眼前的严阵,他几乎已经害得你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几乎已经害得中纺几万工人衣单食薄、饥寒交迫,你究竟还怕他什么!到了这种地步了,你若还是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别说你不像共产党员了,你连一个起码的人都不是!
“好,既然书记和省长都这么说了,我也真的没什么可顾虑的了。”李高成终于说话了,“我想也确实是该我说话的时候了。”
他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的话有条理些。他说万书记刚才讲的那些毫不夸张,有些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讲了自己前不久到中纺解决问题的经过,讲了中纺职工干部的愤怒情绪,讲了他慰问中纺工人时的所见所闻,讲了工人们恶劣的生活状况。当他讲到那个当年舍命保护工厂的老工人王英烈的那番真情,讲到那个全国劳模范秀枝的那份要求,讲到那个全国优秀技工胡辉中在厕所旁钉鞋的遭遇,讲到年已花甲的夏玉莲带病打工的情景,他竟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在场的人也无不为之动容,连向来以铁女人著称的纪检委书记柏卫华也不禁为之凄然落泪。紧接着他又讲了干部职工所反映的那些主要问题,讲了他对这些问题的调查了解和看法,然后他着重讲了发生在中纺第三产业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腐败行为,尤其是那些化公为私、巧取豪夺的骇人听闻的违法行径。
“一句话,中纺目前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腐败问题,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仍然是腐败问题。”李高成冷静而又坚决地说道,“工人们其实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要是没有这些败家子,这么大的一个企业怎么会垮得这么快?要是这些败家子没有后台没人护着他们,他们又怎么敢这么胡作非为?那些离退休干部职工说得尤其耐人寻味,这些年来,一提起国有企业的问题,动不动就把我们离退休职工扯进去,什么包袱太大,负担太重。且不说我们这些离退休职工大部分仍在为公司操劳,就只说我们每年的离退休金,总共才有多少钱?中纺截止目前离退休工人总数有四千多人,就按五千人计算,以1991至1995年五年的平均数字,每人每年的离退休金数额还不到两千元。其实这两年离退休职工的离退休金根本就达不到这个平均数,绝大多数的退休职工的退休金每月只有一二百元,而且一拖再拖,七扣八扣,真正到手的又有几个。以夏玉莲为例,为了孩子能早点接班,她在1988年退休。退休时,每月的退休金只有一百一十多元。而后这么多年里,由于有关政策,国家把工人工资增加降低的权力下放给了企业。于是这么多年来,中纺公司的领导以公司不景气和亏损为理由,几乎就再没有给这些离退休职工增加过工资,在职工人工资增加的幅度也非常低。因此近年来特别是去年和前年,中纺离退休干部工人每年的离退休金总额顶多也就是几百万元。而在这几年里,国家贷给中纺的资金平均每年在八千万以上!离退休职工的薪金几乎只是贷款额的几十分之一!然而在另一方面,公司领导奢侈和挥霍的数字却要比这大得多的多。1992至1994年公司的招待费都超过了四百万!即使是生产极不景气的1995年,公司的招待费也仍然接近四百万!加上各个分厂和子公司的招待费,总数接近一千万!这是个多么怕人的数字,而且还仅仅只是招待费!还有,整个公司的脱产干部和脱产人员几乎接近整个离退休职工干部的人数,但这些人的花费开支却要比离退休职工的花费开支多得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生产不闻不问,但却要有小汽车,要有办公室,要有大笔的经费开支,还要不断地开会、学习、参观,甚至旅游、出差、出国。不算工资,只这样的开支即使是在公司极不景气的1995年,仍然有一千多万!所以离退休干部职工说得理直气壮,究竟谁是公司的负担!谁又是公司的包袱!”
“这种言论许多年以前就有过,无非就是要排斥党的领导。”严阵终于忍不住地插话说,“对这种言论我们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的一些领导干部总是认同甚至支持这种言论,而这种认同和支持才是最危险的事情!”
“我不认为是这样。”李高成声音不高,但却振振有词。象这样情不自禁地反驳,连李高成自己也觉得有些吃惊。许多年以来他这是第一次顶撞严阵,而且是在这么多领导面前,“事实上也根本不是这样。如果硬要说这是反党,那这种所谓的反党,也只是一些代表着党的领导干部造成的!”
“老严,我们现在是在听李市长的汇报,是在听基层工人们的真实情况,这跟反党怎么能扯在一起?”常务副省长王育民有些不以为然地说,“说实话,如果实际情况确实像李市长说的那样,让我说,真正反党的并不是这些工人,而恰恰是我们党内的这些搞腐败的领导干部!”
“我跟王省长有同感。”杨诚此时毫不含糊地说道,“而且我还要再强调一点,中纺的问题,事实上很可能比这更严重。我尤其还要强调的一点是,中纺的问题,极可能要涉及到我们省委市委的一些高层领导干部。这次对中纺问题的调查之所以遇到那么大的阻力,主要原因大概就与此有关。”
“问题越大,往往阻力也就越大,这是一般的规律。”纪检委书记柏卫华不动声色地说了这么一句。
办公室里顿时静了下来。万书记似乎在紧张地思考着什么,而魏省长则好像仍然沉浸在那种让他感到震惊的情绪里,也许是李高成的汇报强烈地震撼了他们,所以才让他们在这种震撼中一时还无法调整过来,才让他们一直这样沉思着、深深地被触动着。好一阵子了,万书记才若有所思、字斟句酌地说:
“高成,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把中纺搞成这个样子,把中纺这个国有企业搞垮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中纺那些领导干部,或者说,是腐败搞垮了这个企业?”
“是。从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至少在中纺是这样。中纺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这种腐败行为不只发生在个别干部身上,而是差不多整个一个班子都陷了进去!在这一点上,中纺的问题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就好比一个苹果上的蛀虫,如果我们没有及时地发现它,除掉它,它就会使整个一个苹果烂掉,甚至使整个一树苹果烂掉!”李高成毫不犹豫地说道,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说实话。只有实话,才能拯救中纺,才能拯救中纺的几万工人,也才能真正拯救自己,“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发生在一个国有企业这种前所未有的腐败行为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中纺的那些无法无天、任意妄为的腐败干部固然可恨,但他们这种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的权力究竟是谁给了他们的?我想并不是别人,而恰恰是我自己,是我这个市长,是我们给了他们这种权力!中纺的总经理郭中姚说了一句话,给了我极大的震动。他说他本来就不是当总经理的料,他并没有这个能力,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素质。他同时还给我说,中纺的其他主要领导,其实并没有几个真正称职的。他们之所以能当上中纺的主要领导,就是因为我看走了眼!他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我眼力不行,认不准人,这几乎就等于是在说我瞎了眼!我当初看中了他们,并极力推荐了他们,而如今他们竟说我瞎了眼!他们都这样说我们,想想工人们又会怎么议论我们?说句难听的话,他们这些所谓的总经理、企业家,其实是以我们的眼光和好恶指定出来的,赐封下去的。我们指定了企业家、总经理,又由我们提出了政企分开,权利下放,这几乎等于是,当我们把国有产权、国家资产以及国有企业的掌握权全都交给了他们的时候,同时也告诉了他们可以不受任何制约和监督,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于是在他们拥有了如此重大,如此事关国家命运,事关改革前途的权力时,却没有任何人、任何权力、任何机构,能够监督和制约了他们!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没了这个权力!是我们给了他们这个权力,是我们让出了这个权力,最终又让我们丧失了这个权力。从而使这些所谓的企业家、总经理变成了一个特殊的权力阶层,成了一个处在管理和约束、政治和权力的真空,却又掌握着国家生死存亡命脉的贵族阶级!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又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前景!事实上也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