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姨看着都开心。
“姑爷还是疼你的,你看他现在每天晚上都回来陪你吃晚饭,昨天还说这周末要带你去看画展…”
顾澜也跟着笑,觉得这段日子才算日子,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画展在艺术中心举办。
顾澜刻意化了妆,实在是她脸色太难看了,面无血色,病怏怏。
穿的是那件枚红色的裙子,外面罩了一件羊绒短大衣。
乔安明都急坏了:“这天气还挺冷,你穿这么少会感冒!”
“没事,有暖气的,更何况主办方规定必须着礼服出席…”顾澜恬淡地笑,挽着乔安明的胳膊上车。
画展很成功,顾澜还大着胆子尝了鸡尾酒,甚是喜欢,味道太美妙了,甜而辣,像是着了羽衣的小妖精。
可那杯下去,顾澜就醉了。
回去的车上,她倒在乔安明肩膀上,紧紧拽着他的手臂。
乔安明将西装脱下来披在顾澜身上,自己只穿衬衣。
“让你别贪嘴,那鸡尾酒,你喝了几杯?”
“一杯…两杯,哦…不对,好像喝了三杯。”顾澜晕乎乎地在乔安明面前晃着手指,嘴里咯咯笑,“实在是那酒味道太好,我以前都没吃过…”
“好喝也不能多喝啊,那是酒,不是饮料!”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顾澜见乔安明真生气了,立刻摇着他的手臂讨饶,再将脸伏在他胸口。
坚硬的骨骼,宽厚的胸膛。
“安明,这些年你一点儿都没变,倒是我,老了许多,如果不化妆,估计都不能看了…”
乔安明不明白顾澜为什么突然会说这些话,不过她的口气过于凄楚,让他有些珊珊然。
“胡说,我比你大好几岁。别胡思乱想了,回去洗个澡早点睡。”
顾澜满足嗯了几声,索性直接将手抱到了乔安明腰上。
不过当夜顾澜回去就感冒了,隔日体温上升。
秦医生说是因为她受了凉,再加上免疫力低下导致。
顾澜不肯去住院,扛在家吃药,但体温只升不降,一直到第三天夜里昏厥了一次,乔安明叫了救护车把顾澜送去医院。
顾澜昏迷了24小时才醒,秦医生给她作了急救措施,转入重症监护室。
“安明,我想回去,不想在医院…”这是顾澜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
琴姨在旁边看着直抹泪:“小姐,你现在不能出院。”
“不,我得出院,我不想死在这里。”
乔安明握住她的手,心里万般挣扎,最后还是说:“好,等你情况稳定一点之后就出院,我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一周后顾澜高烧退了,力气也恢复了一些。
秦医生安排她出院。
乔安明接了她之后就直接回市区公寓。
随后大半个月,乔安明几乎一直陪在顾澜身边,白天她醒着的时候,乔安明便陪她聊天看电视,偶尔她还会拿出画板画上几笔。
下午她吃过药之后会睡个把小时,乔安明便利用这点时间处理紧急公事,然后待晚上等顾澜回卧室睡觉之后他再去公司开夜工。
这样悉心照料,渐渐顾澜的身体就稳定了下来。
那天应该是周末。
顾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她平时午觉不会睡这么久的。
披了披肩走出卧室,发现公寓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喊“琴姨…”,没人应,喊“安明”,也没人应。
书房的门却开着,顾澜走进去,发现乔安明正坐在椅子上。
椅子就放在窗户旁边,窗帘开着,他头往一边歪斜地支在靠背上,双手交迭,手指稍稍弯曲置于膝盖,就那样睡着了。
顾澜笑了笑,怕他着凉,便把自己的披肩脱下来想盖到他身上。
盖了几次,披肩都不听话地滑了下来。
顾澜只能弯下腰去,想把乔安明的两边胳膊抬起来,再将披肩夹盖到他胸口,可一抬他的手臂便有一枚东西从他微握的掌心里滚了出来。
东西滚到顾澜的脚边,她捡起来,长方形的一枚金属胸牌,背面是别针。
翻过来,“杜箬”两个字……
☆、V101 谁曾不苦
东西滚到顧澜的脚边,她捡起来,长方形的一枚金属胸牌。背面是别针。
翻过来,“杜箬”两个字。
顾澜那一刻的感觉,就像赤脚走在海绵上,海绵好软,触感温柔,可下一脚踩下去,一根针貫穿脚底。
她没有料到海绵下藏着一根针。
她没有料到已经两年了,他这一團海绵里面,居然还藏着这根针。
她都忘了说疼。可身子慢慢支撑不住了,弯曲下去,一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另一手摁在自己胸口。
尽管心脏绞痛,但顾瀾尽量将动作放轻,她不想把睡着的乔安明吵醒。
那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经过一个寒冬,万物苏醒,傍晚的空气中有花香渗进来,裹着鸟声一同淌进书房。
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啊,又逢夕阳。
霞光照在乔安明沉睡的脸上。
这男人还是如兩年前一样英朗。眉心微皺,鼻梁硬挺,岁月眷顾得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可他那样闭着眼睛睡在椅子上的样子,突然让顾澜想到“暮年”两个字。
是,暮年。
浑身浓浓的暮气,像个孤独?钟的老人,一个人在午后的椅子上睡着,金色霞光裹满他的身上,窗外鸟语花香,他却握着杜箬的胸牌沉入梦里。
若时光定格在那一瞬间,你会看到那样一个剪影。
顾澜半蹲在乔安明面前,捂住胸口,泪一颗颗掉下来。
乔安明斜着头睡得正浓。手里握着他的回忆,面前站着他的现实,可梦里呢?梦里他在做什么?
“安明,这么多年,你一次次竭力抢救我这颗心脏,可到最后,你却治不好你自己的这颗心。”
心里有伤,久而不愈。
思念不露,却已入骨。
顾澜去世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崇州初夏,温度却已经升到30度,居然闷热起来。
按照顾澜临终的意思,身后事一切从简。她生前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所以乔安明尊重她这最后一个要求。可她这乔太太的身份摆在那儿,消息走得特别快,许多平日里从不与她接触的人借着名头来吊唁,实则是看在乔安明的面子。
澜望基金那两年也发展迅速,先后开了两家澜望分院,又办了好几次规模巨大的慈善活动。
澜望基金建立宗旨是救助先天性心脏病儿童,现在澜望基金的创始人去世了,且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去世,媒体那边又是大作一番文章。
所以乔安明想要低调操办丧事也很难,再则他也没那精力亲自去办,全交由江磊去处理,一下子,仪式就弄得隆重了。
闹闹腾腾三天,乔安明迎来送往。
三天后入殓。
顾澜被安葬在山顶陵园,与他父亲顾正茂的墓碑为邻。
本来要去送葬的人很多,但都被乔安明回绝了,他只留了几个乔家人。
任佩茵,琴姨,陈妈,秦医生,还有他自己。
墓碑上的照片选的是顾澜30岁拍的单人正相,也是短头发,同样清瘦,但嘴角的笑容却可以看出她的幸福和安逸。
琴姨跪在碑前,哭到差点晕过去。
陈妈一直拍着她的背劝:“别哭了,人都要走到这一步的,她这两个月被病折磨得也不成样子了,所以这样走,未免对她不是一件好事。”
旁人劝的话,听上去甚是有道理,琴姨也知道顾澜这身子分分钟就能咽气,她能够活到四十多岁已经算是奇迹,可是她一直把顾澜当女儿看待,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凄凉。
秦医生是临时从医院赶过来的,没赶上顾澜的入殓仪式,带了一束百合花过来。
“我记得她生前最喜欢百合,家里每星期都要换新鲜的,还喜欢将花上的枯茎都剪掉,性子要强又完美主义。”秦医生将花摆到墓碑前面。
琴姨哭着说:“谢谢秦医生还记得我家小姐喜欢百合。”
“我毕竟当了她十多年医生。”秦医生也帮着劝秦姨,“你也别哭了,顾澜这病是早晚的事,我之前估摸着,她顶多也就撑到今年夏天结束……”
任佩茵从头到尾都很冷静,没哭,也没看出有多伤心,只是站在墓碑前,冷眼观察乔安明的脸色。
乔安明似乎也很冷静,这两个月顾澜不断地咳血,昏厥,休克,再不断地醒过来。
秦医生下了7次病危通知,顾澜居然都挺了过去,但命数已经到头了,再熬下去也就是多残喘几日。
顾澜在五月底的时候要求出院。
她还是那句话:“安明,我不想死在医院里。”
乔安明依着她,接她回家,整日陪着。
那时候顾澜已经不怎么能进食,话也慢慢说不清了,不过思维还算清晰。
走的时候也不痛苦,早晨天微亮,她突然说想去外面走走。
乔安明扶着她下床,给她换好衣服,坐电梯下楼。
晨光潮湿,空气清新,可惜顾澜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一身虚汗,乔安明想在小区的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可顾澜不同意。
“安明…能不能,背着我…到处看看…”
乔安明想了想,应了。
顾澜那阵子因为无法进食,体重已经轻得像片叶子,乔安明背她不用花多少力气。
“安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的情景?”
“记得,那时候你还住在大院里。”
“是啊,我心脏病发,我爸又不在家,雪把路都堵了,琴姨急得团团转,最后是你背我去医院急救,也像现在这样,你背着我仍然步子稳健,我将头趴在你肩背上…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你走得很快,一边走还跟我说话,现在呢…你走得很慢…”
……
朝阳徐徐从天边爬了上来,天暮红彤彤一片,无奈市区的公寓被淹没在群楼中,无缘看到日出。
他终于背着她走完了这一生。
他答应顾正茂,当她的天,她的肩膀。
这一背,便是二十二年。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琴姨已经哭得几欲断气,陈妈一路扶着她。
任佩茵故意走在乔安明身后。
“安明,我打算搬去你那,陪你住段日子。”
“不需要,我没事。”
“顾澜刚走,我怕你一时缓不过劲,我还是搬去陪你住一阵子吧,最近两年我们母子也很少有机会见面,趁这机会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乔安明在台阶上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任佩茵,她的目光突然闪了闪。
“既然你想来,那随便你吧。”
乔安明脸色未变,给了任佩茵一个敷衍的答案。
晚上任佩茵回西郊院子收拾行李。
乔安明独自在公寓里,自从顾澜病情严重之后他们一直住在市区,现在顾澜走了,乔安明也打算搬回郊区乔宅。
琴姨推门进去的时候,乔安明正坐在卧室的梳妆镜前发呆,梳妆台上还摆着顾澜的护肤品,药瓶和杯子。
“姑爷…”琴姨声音哑得吓人。
乔安明揉了揉眼睛,回头问:“你还没睡吗?这段时间你照顾顾澜,忙里忙外,挺辛苦,现在事情都办完了,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哪能睡得着,小姐刚走,我眼睛一闭就心里酸,从此以后,顾家就没人了。”琴姨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乔安明真是不大喜欢琴姨这哭哭啼啼的性子,站起来:“你来找我,是有事要说吧。”
“是,是……有事。”琴姨立刻抹干净眼泪,“姑爷,您知道的,我是小姐出嫁的时候跟着她来乔家的,小姐从小由我带大,我又在乔家伺候了她二十多年,现在小姐走了…我一时…一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
乔安明嘘了一口气。
“琴姨,这些年你费心费力的照顾顾澜,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跟顾澜很亲,顾澜生前也没把你当外人,现在顾澜虽然走了,但你还是乔家的人,你若想留下来,我肯定欢迎,工资照常,乔宅事情本就多,你可以帮我打理一下家里的事。”
乔安明说到一半,停下来观察琴姨的表情,补充:“你若不想留下来,我也会尊重你的打算,顾澜生前替你留了一笔钱,她说你无儿无女,她若走在你前面,她也得安排好给你养老送终,至于我,我会给你买一份医疗保险,算是感谢你这些年为乔家费的心思。”
琴姨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乔安明也算有耐心,不催她,等她自己哭完。
“姑爷…亏您和小姐替我想得这么周到…这些年您待我也挺好…不过,我之前留在乔家是伺候小姐的,现在小姐不在了,我也打算回老家了…我这把岁数,很多事操持起来也力不从心了,想回老家过几年安稳日子。不过临走前,我觉得还是有些话得当面对你讲讲…”
乔安明递了一张纸巾过去,又坐回到梳妆镜前。
“讲吧,我会好好听。”
“我要讲的…自然还是小姐。小姐这两年过得并不好,我知道她心里苦,心里怨,但她不肯说…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躲在房间偷偷哭。”琴姨的哭声又起来了,纸巾也抹不住。
乔安明冷着调子问:“你到底想讲什么?”
“我就想说,你别再为了以前杜小姐和孩子的事生小姐的气了,这两年你们聚少离多,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扎着一根刺…”
“琴姨,你想多了。”
“没有,我知道的,我都看在眼里,你面上从来不说,但是你对小姐大不如前了,小姐她其实哪儿有错?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都二十多年夫妻了,结发原配啊,怎么就比不过那个小狐狸精?”琴姨说着便不哭了,神情怒,悲,且冷。
她横竖心里咽不了这口气,顾澜死了,她还是要来乔安明面前声讨一番。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但是小姐…小姐多苦啊,修了个好出生,好人家,可没修到好身子,她这几十年,天天吃药,分分秒都得防着一口气喘不过就死掉,气不得,乐不得,成天像个木偶一样活着,这些也就不说了,她的命,她得受着,可是你不该对不起小姐,她心里全是你。你是她的天,如果天塌了,你让她怎么活?……”
琴姨讨伐到最后,声泪俱下……
乔安明一直没说话,不解释,不反驳。
以前的乔安明可不是这样的,以前谁要是一句话逆了他的意,他肯定会反击搏杀,非要你服了他不可,但这两年,他已经慢慢收掉了身上的鸷气,除了工作上的事,他很少再发号施令。
他明白,这世上的事,很难全部如他意。
既然不能如意,他又何必再去争,多累啊,反正也争不到。
所以他不再是乔家的天了。
他不想当了。
琴姨第二天便收拾好行李准备走。
她跟着顾澜进乔家的时候也就带了几件衣服,走的时候,也就两个旅行包。
乔安明安排人给琴姨买了车票,又安排小张送她去车站。
离检票还有一段时间,小张在车站的便利店给琴姨买了一些糕点和饮料,让她带在路上吃。
人离别的时候总是特别伤感。呆叨住血。
琴姨在乔家这么多年,现在突然要走,总是有些不舍。
“小张,车还没来,你要是不急着走,陪我讲讲话吧。”
小张应了,扶着琴姨找了张椅子坐下。
“小张,我记得你跟了姑爷也有十几年了吧,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来乔家的时候还没满20岁,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儿了,再过两年也该考虑娶媳妇儿了。”
小张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羞涩。
“是呢,十多年了。”
“那你这些年一直跟在姑爷身边,觉得他这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