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寒歌喝道。
黑暗中一道银光划过,寒歌的身体优美地转过半圈,细长尖利的银簪直扎进夜魇的胸口。高频声波戛然而止。
夜魇挣脱了银簪,飞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从那里俯视着袭击它的女孩。
烛光中的寒歌,长而美的卷发散了下来,一直垂到腰际。
雾气在她身边盘旋翻滚,与黑暗分离,在她的身后展开,仿佛是一对银色的翅膀;她的脸仍然沉浸在黑暗之中,冷漠残酷,与背后雾的双翼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一刻,她是她自己。
她看见了夜魇,所以,那个古老的禁制允许她成为夜魇的猎物。
夜魇向下俯冲,疯狂地向她袭来,但雾气边缘的黑暗像一双无形之手,卷住它,把它扔向教室的角落,重重撞在墙上。
夜魇拼命地拍打双翼,想要平衡身体。老朽的房梁振动着簌簌落下尘土,勾勒出它庞大的轮廓。
寒歌带着黑暗向它走去。
血与恐惧的滋味刺激得寒歌想要尖叫。
啊,杀戮!那令人厌恶而又欣喜的滋味!正是它,在寒歌第一次来到现场时,差一点让她失控。
失控的她,是杀戮的另一个名字。
寒歌憎恨这生物,因为它唤起她对杀戮的回忆,让她在杀戮的渴望和欣喜中变得丑陋。
她憎恶它,因为它让她重新看到她所厌恶的自己,在血与黑暗的诱惑中,它让她意识到她的羸弱。
方哲一手持着蜡烛,一手握着枪,在镜中找到了夜魇。
黑暗的逼迫中,夜魇挣扎,拍起尘土飞扬。突然,它推开黑暗,再度凌空。汲取无数生命和恐惧的身躯骤然闪亮耀眼光芒。
它的眼,它双翼上绵延的脉胳,它皮肤下的血管,都流淌着银色的光芒,让它有了近乎圣洁的美丽。
它是夜魇,但它也是夜天使古老种群的佼佼者。
它在黑暗的深渊中窥得永恒的秘密,这是许多远古诸神也不曾达到的高度。它为此感到骄傲。
浮在空中的夜魇俯视寒歌,光芒浸过黑暗,它的利爪上浮起几道青色锋芒。刚才,它轻敌了;现在,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双翼缓缓拍打,夜魇盘旋空中。
寒歌望向镜中,异样的情感升起于心间。虽是凶残,但永生不易,就这样毁掉一个踏入永恒之境的生命……
卷动的雾气稍有减弱,寒歌的思绪飞得很远。伺机而动的夜魇狐疑地停在空中,阴冷的目光投向方哲。
血红的眼中,光芒尽失。它的猎物,它一定要拿到。
方哲打了一个寒战。
他可以估算它的方位,但在转身的刹那,他会失去开枪的目标。
就在这时,方哲听见一声叹息。
那是寒歌的叹息声。
镜中,被黑暗萦绕的寒歌,苍白的脸庞突然清晰,一双漆黑的眸子闪出冰冷星芒。
“阿摩那耶。”
寒歌念出那生物的名字,黑暗瞬间将方哲笼罩。
疾扑而来的夜魇阿摩那耶撞上那层黑暗,身体痛苦抖动。
它见过这黑暗,在暗无天光的死亡峡谷游荡,发出诱人的喘息,然后,吞噬所有试图接近它的生命。
夜魇惊恐万分,掉头想要逃走,但为时已晚。黏着它的黑暗中,一朵火花迸出,旋即,燃起雄雄烈火。
黑暗之火,无根之火,死亡之火。
夜魇阿摩那耶的银光在火光中黯淡。火苗燎燃了它的灰色双翼,像流动的黑色油浆,迅速蔓延开来。
它疼得受不了,撕心裂肺地惨叫像泡沫摩擦着玻璃的声音。
它伸出手臂,也许是某种祈求,请求镜中的女孩的保护和宽恕。
但寒歌全然不去理会夜魇,雾气形成的双翼在寒歌身后收拢而后展开。她在光亮与黑暗之间,冷酷残忍。
或许,她曾有短暂的仁慈。只要夜魇阿摩那耶肯退回到它藏身的水泽,她就放它一条生路。
但夜魇向方哲投去的恶意的一瞥,是它今夜犯下最大的错误。
它眼中的贪婪让寒歌明白了它真实的意图:它视方哲为猎物,它将追索它的猎物,不死不休。
寒歌绝不容许任何威胁方哲生命的东西存在世间。
夜魇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方哲转过身,向着空中奇形怪状燃烧跃动的火苗连开三枪。刺耳的嘶鸣声戛然而止。那团火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扭动了几下,熄了。
昏暗的烛光中,灰状的碎屑像雪花一样飘舞。
雾气开始退却,推动它翻过修道院西侧院墙,在松林雾气的边缘停住,仿佛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
雾回到它来时的地方。但这一次,夜魇回不去了。
夜魇已经死了,但仍有许多疑问未解。
寒歌可以确信,欧阳云是一个人类。但一个人类如何能做到青春长驻?
考虑到相隔七十余年的两起惨案都与他有关,不由得让人猜测,他是否已从夜魇那里找到了一条青春永驻之路。
或许,那些血淋淋的生命就是购买青春的代价。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在画室里留下那幅指向夜魇的画作?水中的倒影,生与死的暗喻,无一不指向答案。
寒歌想着欧阳云那张几乎如夜魇一样俊美的脸,散发着非人的气息。在这张跨越数十年不变的容颜中,有多少属于人类,又有多少属于夜魇?
搜捕欧阳云的行动还在继续。
凌晨,车进入C城市区。雪已经停了,月光从厚厚的云中迸出一缕光线,照在无人的街道上。
“我送你上去吧。”方哲停了车。
寒歌的状态令人担忧。离开无名修道院后,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寒歌蜷缩在座椅上,纤细的手指抓着面纱挡住脸庞。
方哲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庞。
她躲开,只是摇头。
“寒歌……”方哲叫她的名字,觉得心隐隐作痛。她曾离他那么近,此时,却是那样的遥远。
“我想一个人呆着。”寒歌踉踉跄跄下了车,方哲想扶她,却被她推开。她飘摇着走向楼宇的铁门,黑暗摇曳不定。
她渴望方哲的拥抱,渴望他陪伴在身旁。她感到孤独,感到要被那心中的空虚吞噬。但她宁可孤独,也不想把她今夜的丑陋留在方哲的心田。
她艰难地上了楼,用尽最后的力气开了门。
门在她身后关上,她一下滑坐在地上,身体抵在门上,泪水从指间滑下。
她听见楼梯间的脚步声,听见有人徘徊在她的门外。她知道那是方哲,她知道只要她打开门,就会有一个温暖的胸膛倚靠。
但她没有开门。
背上的旧伤像地狱之火在炙烤。黑暗中仿佛又看见那张曾经爱过恨过的脸。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愤怒在寒歌的心中呐喊,最终化成了深深的悲伤。她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门外的脚步又渐渐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寒歌不想接电话,但铃声反复而执着。她终于按下了接听键。听筒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欧阳云?”寒歌问。
“没错,是我。”清冷而疏懒的声音回答。
“为什么留下那幅画?”
“因为只有你才能杀掉夜魇。”
“为什么要它死?”寒歌追问,脑海中回忆起那闪耀光芒的夜天使阿摩那耶。
“因为我欠它的,已经还清了。我的未来属于我自己。”欧阳云回答。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的未来呢?他们又欠了谁的债?”寒歌的问题并没有讥诮之意,她只想知道答案。
一阵沉默后,电话挂断了。
寒歌关了手机,凝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她咀嚼着欧阳云最后一句话,有了结论:欧阳云从夜魇那里得到永恒的秘密,但也将命运交托在它的翼下。
永生与自由之间,必须有一个选择。欧阳云做出了选择。自由,比生命更加重要。弄清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寒歌扶着门站起身,来到窗前。
她看见方哲的身影伫立在车边,望向她的方向。她冲他挥了挥手,他也向她挥手。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别怕,寒歌。”方哲这样说。
“嗯。”泪水再次滑下。
关上窗,开了灯,这个冬天里,寒歌第一次感到非常冷。她走进浴室,拧开龙头,热水从沐浴喷头里洒出,狭小的空间里充满湿热的水汽。热水冲去了挂在发间的灰烬,也让冬夜变得温暖。
浴室里有一面镜子,立在洗手台后的马赛克墙面上。
寒歌背对着镜子,把湿漉的头发拂在胸前,这样,就可以看清整个背部。两条长长痕迹依然没有褪色,从左右蝴蝶骨向下,像一个没有交汇的V字。
“报上你的名字!”她仿佛又听见委员会里那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寒歌。”
“说出你的种族。”
她合上眼,听见自己清晰的回答声:“异族。”
我是一个异族!
她回手轻轻抚摸着背上的伤痕,仿佛听见翅膀的扑打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过去的悲伤,终究会成为未来的幸福……寒歌,终会找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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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里的电话
星期二,鉴证科的大美女Susan红着眼着跑出了方哲的办公室,引起一片哗然。
不是说方哲不会把姑娘骂哭。
方哲训人不分男女,错了就等着吧,保证让你记忆深刻,终身难忘。他可是当过刑警的人,审讯时什么尖刀子的话不会扔,简直是刀刀命中。
外联部的张小雨姑娘是多么可爱的软萌妹子,还不是因为把文件送错地方被他训得哭了一下午。
但Susan今天并没有犯什么错。
她唯一做过的事,就是一大早给方大组长送过一碟蛋糕。就算不合口,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嘛。
这可把人力资源主管老赵同志气坏了。
“方哲,搞毛呢?你搞毛呢!?”特案组里,能直呼方哲全名的,除了寒歌,大概也就只有老赵了。
这是一位战斗经验非常丰富的老同志,曾在本市公安系统的团年酒会上笑到最后,并为胜利当场赋诗一首。
老赵同志不仅酒量好,会做诗,而且,他还很会看人。
据说他只需要一眼,就能把人看个八_九不离十。特案组招人,一般都是先让他去看,他看准了,再让方哲拍板。
Susan就是老赵从委员会北京学院挑中的。
看见Susan姑娘哭,老赵很沉痛,一屁股坐下就开始说方哲。“你知不知道Susan是哭着跑回鉴定科的?”
“怎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哄哄?”方哲处理邮件,头也没抬。
“去去去!”老赵翻了个白眼,“你好歹给个说法吧?人家姑娘给你送块蛋糕,怎么就得罪你了?就算是喜欢你,男未婚女未嫁,不也很正常吗?”
方哲没回答,从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厉声喝道:“闲得没事是吧?自己去加班表上签个名吧。”
门外一片哀嚎。
果然是一群八卦健儿,看见老赵杀到老大办公室,立刻跑来听消息。谁想遭此横祸。没什么好说的,一群人乖乖排队在加班表上签名。
方哲关了门,回到自己的座位,问道:“你吃过Susan的甜点吗?”
“吃过啊。”老赵被问得有点走神。
“何川也吃过,小懋也吃过,二楼数据中心的詹明和一楼外联处的大魏也吃过。但寒歌没吃过,鉴证科的柳倩没吃过,和鉴证科一墙之隔的证据室的管理员张小雨也没吃过。吃过的,没吃过的,名单在这儿,你看看吧。”
一个薄薄文件夹扔在了老赵的面前。
老赵拿起文件翻一下,立刻明白了方哲的意思。吃过甜点的人有两点特征:一,都是男的;二,都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
“这丫头……”
老赵也无语了。送点心搞好同事关系本来没什么,可这姑娘的做法却让人觉得别扭。
“特案组是准军事机构,不是社交圈的下午茶会!看人送蛋糕,她当她在玩二桃杀三士吗?”
方哲这话就说得重了。
“二桃杀三士”讲的是春秋时期的名臣晏子,利用两个桃子挑拨齐景公手下三名大将内斗,最终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三人。
方哲这样指责Susan,自然是说她的行为破坏了特案组的团结,危害极大。
老赵有心为Susan辩解两句,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方哲说得没错。
一块蛋糕就能让收到的人和没收到的人产生微妙的心理差异。
人是感情动物,一旦对他人有了好感,就免不了宽容和偏袒。对犯错者的宽容,就是对没有过错者的不公,久了,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就会积压起怨气,就会让原本和睦的工作环境变得紧张和敌对。
没想到自己看人多年,居然也在一个姑娘手里走了眼。这姑娘也算倒霉,遇见方哲这样的领导。
老赵叹了口气:“说说也好,省得以后多是非。咳,我还以为你是怕寒歌生气呢。”
方哲一头黑线。
他的人事主管才是这大楼里的八卦之魂啊!
“哎呀,我办公室里还泡了冻顶乌龙呢。诶,有兴趣到我那儿尝尝。”老赵来得快,溜得也快。
老赵没走多久,办公室的门一开,一溜烟进来一人,轻盈一跳,就坐上了办公桌,一双明眸闪动兴奋的光芒。
“诶,组长大人,听说你把Susan骂哭了?”
“你来凑什么热闹?”方哲虽是责备,却不由得露出笑容。寒歌的情绪已经比几天前好多了。
“我本来在天台上抽烟……”
“你不是戒烟吗?”
“对啊,抽完这包就戒。”寒歌眨巴眼,信誓旦旦的样子,“然后,小懋他们几个跑来找我打听消息。”
“你准备从我这儿打听了再告诉他们?”
“才不呢。我知道了,然后就不告诉他们,急死他们。哎,真好,想想就很爽呢。”寒歌兴高采烈,稚气十足。
方哲心情大好。
这件事他当然不会瞒寒歌,一五一十说了。
寒歌听了,却露出怅然,半晌才说:“这样的人哪儿都有。你以为她是对你好,到头来却在背后捅你刀子。你教训了一个Susan,以后说不定还有Sally,有Sarah。”
“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我这儿不行。”方哲说。
寒歌瞅了他片刻,忽然展颜一笑,跳下桌子,宣布:“我要去吃蛋糕。”
“想吃什么口味的?我给你出钱。”
“当然是你请客了,你薪水是我的几倍好吗?”寒歌嘟囔。她虽然是方哲的搭档,但方哲是地区主管级别,两人的薪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是是,我薪水高,我有错。”方哲笑着摇头,把钱包扔给寒歌让她自己取。他自己则继续回邮件。
寒歌拿了钱就溜出门吃蛋糕,一上午没人影,急死段小懋一干人。
到了下午,寒歌回到特案组,和方哲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又让欧阳云那王八蛋跑了。”
欧阳云居然还在C城,方哲颇为惊讶。
上一次有他的消息是两周前,也就是案发后的第三天。机场有人发现他,等到特案组的人赶去后,欧阳云已经从警察的包围中大摇大摆离开。
从现场视频可以看出,警察是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毫无反应。
强大的催眠者能在一瞥之中控制他人。机场的一幕证明了欧阳云的催眠能力是多么惊人。
方哲自忖,除了他和寒歌,恐怕C城没人能拦住他了。但他和寒歌也不可能随叫随到。
按道理,做了这么大的案子,欧阳云早就应该逃离C城。可他迟迟不走,究竟还有什么打算。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