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爱的协奏曲
眼见面前人的动作,纪千羽有一瞬间仓皇。
她飞快垂眸,张了张口,徒劳地低声喃喃:“你别转身……”
你转过身,大概就不像他了。
然而这话毕竟说出来太过荒唐,她先叫出来一个名字,被惊扰的人转过头来看她,合情合理。她先是主动过来又置人于不顾,站在旁观视角来说,未免太过莫名其妙。
纪千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抬起头看着已经转过身来的男人,视线现在他的脸上默默转了一圈,而后迎上对方的眼神,礼貌疏离地勾了下唇角:“我认错人了,抱歉。”
年轻男人离她几步远站着,两人面面相觑。男人有些意外地稍稍扬眉,对面的姑娘笑得实在太过生硬,看上去的确不像是真的找他有事。于是他也礼貌地朝对方点点头,温和地笑笑:“没事。”
他顿了顿,又说:“你画得很好。”
纪千羽眼神微闪,忍不住片刻怔忡。
他背过身站在那里的时候,恍惚间的确给了她一种见到傅遇风的错觉。然而那毕竟只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肖似的背影,她知道那不是她找寻的人,走向这里只是挨不过心中怀念。但是这个男人细看起来,五官也和傅遇风有三分像,而他笑起来的时候,三分像就生生成了五分,那种从眼底满溢出来的沉静温和,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纪千羽有些狼狈地迅速移开视线,不让对面的人发现她那种透过眼前人怀念着什么的眼神。定了定心绪,想到他刚才说过的话,转过头来看了对方一眼。
“你认识我?还是见过我的照片?”她稍稍挑眉,视线越过他,落到墙上那幅与其他展出作品画风格格不入,但是极尽温柔的画作上。
“谢谢你的眼光。”
“最近这段时间听人说过你。”对方回答得很随意,以一种仔细但并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视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对不起,职业病使然……想问一下,网传温斯特小姐不久后将会移植肺脏给自己的父亲,是真的吗?”
“是真的。”纪千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视线在年轻男人的手上转了一圈,微微皱眉。
“你在看我的手吗?”对方察觉到她的视线,大方地抬起两只手,自己也看了看掌心和虎口,“虽然看着不太像,不过我的确是个医生……从事的领域不太需要拿手术刀,所以手上应该看不出什么端倪。”
中医,非临床专业,或者……纪千羽顿了顿,没有再想下去,简单地点了点头。两人素不相识,她没有去追究这番话真伪的必要,于是顺着他的话题问:“所以?”
“粗略打量下来的话,以温斯特小姐的身体条件,并不适合去进行这样的手术移植。一个亚健康的成年人,肺的负担并不轻松。你做这样的手术移植,短时间也许不会反应到身体上,不过等你到了像你父亲那样的年龄的时候,这场移植的后果,百分之九十会体现出来。”
以何种方式体现,对方没有说明,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她当然知道,不过这是一场豪赌,她别无选择,也没有资格与人叫屈。纪千羽淡淡地眯了下眼:“这些事情,当然有人与我说明。不过依然感谢来自陌生人的关心。”
她这话说得生硬,对方去不以为意,像是没听到她隐隐不快的弦外之音,自然而然道:“不用客气,只是觉得,关心温斯特小姐的人,对此一定非常忧心,就算知道无法劝阻,但也恨不得舍身代之。”
明里暗里别有深意,不傻的都该听出来了。纪千羽面色一冷,波澜不惊抬眸,淡淡地问:“先生是亚洲人?在奥地利留学吗?”
“不。”对方稍稍一怔,明显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但仍然从善如流地摇摇头:“我是中国人,来这边只是开个会。”
“时间相近的医学领域专会,只有刚刚在法国结束的精神领域高新成果研讨会了。”纪千羽说,带着似笑非笑的凉意扬了扬唇。
“倒的确是不动手术刀的领域,但术业有专攻,一个优秀的医生,或许不该对不熟悉的领域指手画脚。”
她没法确定这个人的身份,但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用这种借口来阻止她的,只有路加无疑。不管她是猜对猜错,总之她不可能让这个人说出更多干扰的话。
她必须承认却非常害怕的一点,是对着这样似曾相识的微笑,她真的太过怀念。
“抱歉,是我唐突。”对方显然也明白过来了她话里的意思,无可奈何又有些好笑地耸了耸肩,朝她态度端正地道歉:“这件事揭过不提。不过隔行如隔山,你知道这个研讨会……所以你也在一直关注这个会吗?为什么?”
不是说揭过不提吗?纪千羽抬了抬眉,一言不发。
“好吧。”锋利,敏锐,桀骜,难以接近。年轻男人摸了摸鼻子,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看着竟然也并不显得尴尬。他稍稍侧身,视线又转向身后的画,踟蹰片刻,看向纪千羽。
“虽然非常失礼……不过这张画,我能照一张照片吗?”
场馆内除了特定的媒体和特邀艺术家评论家,其余游客是禁止拍照的。不过作者既然都站在这儿了,那能不能拍当然是一句话的事。纪千羽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看着他仔细地照好后问:“为什么?”
“这张画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年轻男人收好相机,带着些许怀念的脸色,想了想后补充,“或者说,一个病人。”
这个回答太过出乎意料,纪千羽微微一怔,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祝你一切顺利。”他朝她再次礼貌地点了点头,抬步离开。
“对了……”
他走出去几步,转头向她看来,又露出那种她许久不见却依然熟悉的笑来。
“我叫傅淮景。”他说,“后会有期,这是我的病人和你的约定。”
你的病人,是谁?!纪千羽僵立在原地,傅淮景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很快便消失不见。她朝那个方向看了良久,转过头,视线落在那副画上。
这幅画的框架,她从和傅遇风相遇之后便有。她把这幅画定为参加校庆的作品,花了许多时间精雕细琢地勾勒,而后在即将完成之时被毁于一旦,傅遇风甚至都没有见过。
而今时隔良久,她以同样的题材画下了这幅画,展出在画展上最明显的位置,人潮往来,欣赏者众,只是她拿起画笔的理由,无法和她骄傲的作品站在一起。
可尽管几番辗转,这一次,他看得到。
纪千羽笔直地站着,面向她静谧的海,背对着熙攘的人群。她低下高昂的头,慢慢抬手将脸埋进掌心,久久没有动弹。
像是在进行一场肃穆的祈祷,耗尽她所有的虔诚。
她知道傅遇风不来见她的原因,就像她明明已经知道了宁薇等人和傅遇风有着联系,却依然没有向他传递只字片语那样,两人如今境遇都太过风雨飘摇。不顾一切地相拥而亡固然情比金坚,但顽强地生存下来以至反败为胜才更需要勇气。他们都曾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见证了彼此最颠沛狼狈的时刻,而今触底反弹,对方是全部坚持的勇气与努力的意义。
怕只怕相拥的温度软化了这份宁折不弯,所以宁愿各自卧薪尝胆。
开完画展之后,纪千羽的名气得到了肉眼可见的飙升。
这是许多原因混在一起后的必然结果,有莱瑟家族的宣传在先,卡尔的人脉暗中帮助在后,傅遇风的朋友们刻意褒扬,网友媒体们自发宣传,而她完美地担下了这些光环加身,沿着社会舆论的铺垫一步步向上走,姿态无可挑剔,高贵与生俱来。
打入名流圈这一步来得太过顺利,纪千羽也为之惊讶,却不至于自乱阵脚。她如今只能算是入了上流社会的眼,但是一日在温斯特家没有实权,一日就无法真正站稳脚跟。对于后续推进她已经有所计划,这个手术只是个开始,更多的战役还等在后面。
沿途一路风雨,而她大步向前。
卡尔的身体恢复比她的要快,或许因为心无旁骛,也或许这个男人本身的执念就相当惊人。反之纪千羽最近不太提得起精神,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手术开始前的三天,她从温斯特家的家宅搬到了医院的单间病房,美其名曰调理身体,实际为了提防暗中动作,总归是为了万无一失,搬过来的过程还算顺利。
她住的是个高级病房的单间,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位置隐蔽安稳静谧。纪千羽把利亚安排在门外当门神,除了伊莉丝谁都不见,每天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地过了两天半,从一个噩梦中满身冷汗地醒过来,睁开眼发现已经是夜色最深的时候。
她猛地坐起身喘着气,疲惫地抬手去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手刚抬到一半,就察觉到病房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谁?纪千羽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声来。她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似乎连呼吸都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慢慢摸上她的额头,仔细地擦去她额上的冷汗。
纪千羽抬起手,摸了摸她额头上的手。瘦削的骨节与清晰的血管在她颤抖的指尖下安静地栖息着,她碰了碰对方手背上明显的针孔,闭上眼,眼睫很快无声地湿了一片。
一片黑暗中,她被拥入一个久违的怀抱里。纪千羽伸手搂住他的腰,傅遇风擦去她脸上滚落的泪,在她耳边低低地叫她。
“千羽。”
恍如隔世,一别经年。
☆、第62章 焰火
纪千羽抱着他,闭上眼,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声音低低地说:“再叫一遍。”
紧密贴合的胸膛上传来轻微的震动,傅遇风低笑,在她耳边又叫了一声。
“千羽。”
这两个音节在唇齿间慢慢驻留,而后被珍而重之地说出口。他念的极尽温柔,像是在叫一只看起来羽毛干净蓬松的鸟,或是描述着很多雪白的绒羽漫天飘飞的样子。纪千羽曾经听他这么形容过自己,但那时他尚不会这样低回婉转地叫她。而今像是隔着遥远的时间圆了一个曾经的愿望,美好得几近一个终将醒来的幻想。
可就算这是一场梦,她也愿意在这个有他的世界里就此长眠。
恩。纪千羽哑着嗓子应了一句,将脸埋进他怀里,声音发闷地说:“我曾经在心里说过,下一次见你时一定不会再有分离。你现在过来,我就要食言了,这点默契都没有,我好失望啊遇风。”
傅遇风闻言无奈地笑笑,低头看向紧紧搂着自己腰的手臂,以及深埋在自己怀里的头:“是吗?你的动作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它们都背叛了意志,特别没出息,我很嫌弃。”纪千羽低声咕哝,手却搂得更紧了些。个中带着多少不安与紧张,只有自己明白。
傅遇风摸了摸她柔软的栗色发丝,片刻的沉默过后方才开口,声音温和轻缓,听在纪千羽耳中却恍若一道惊雷。
他说:“可是我怕今天不来见你,会让我的余生都在痛苦与悔恨中度过。”
他什么都知道了。纪千羽心头一空。虽然他出现在这里,九成是已经知道了全部,可他这么说出口之后,到底还是将她所有的侥幸都击碎了个彻底。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要移肺给卡尔,但手术的时间是秘密,她现在的地点也是秘密。卡尔所在的医院保密性很高,她回来后进行了一场近似于要挟的闹剧后才辛苦找到。而今傅遇风却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出现在这里,她从噩梦中惊醒,他将她拥进怀里。一切都那么自然。
这才是最大的不合理。
她这段时间一直刻意回避着一个真切到近乎可怕的想法:她为了达成目的而选择的手段,也许傅遇风比她自己更加清楚。
进一步说,也许自己的所有事情他都清楚。虽然在他们的相处中,傅遇风同样处在最落魄的时刻,可她这一次回到奥地利,无论是宁薇和她的朋友们,还是对她的态度好到莫名其妙的莱瑟家族,这种开了挂似的感觉都让她受宠若惊。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除非有人为她不动声色地默默铺了路,否则路加在这片土地上经营多年,她绝不可能顺利至此。
让她最为心生疑虑的就是这两件事,而无论是抽丝拨茧地理性分析,还是遵从本心的自我感觉,傅遇风这个名字都盘桓在她的心间,让她既期待又惶恐。
如果他清楚的话,会怪她吗?纪千羽悄无声息地垂下眼帘,不安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其实比谁都清楚肺部移植的危险性,就目前的医学技术来说,成功率低到医生根本不建议进行手术。而手术失败的话,对卡尔来说不过是早死几天、晚死几天、或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区别,而对她来说,她才二十出头,她还很健康,这次手术夺去的,也许是她的生命和漫长遥远的未来。
可是人固有一死,重要的是怎么活着。她没有那么多可以徐徐图之的时间,只能在生死之间找寻活着的另一种可能。这个道理没人比她更明白,她用这个理由说服了伊莉丝,说服了利亚,说服了卡尔,甚至说服了她自己。
可她下意识从不去想傅遇风的反应,也不打算让他在第一时间知道。究其原因,无非是从心底觉得傅遇风不会答应,而面对着傅遇风,那些勇气全都离她而去,她怕自己硬不下心,无法将自己逼上绝路,然后努力浴火重生。
她想活得比谁都好,所以她一定要先死上一回。
心念电转间她想了太多太多,傅遇风之后便没有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应,手却依然无声地一下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发丝间穿过,带着稍高于体温的热度,奇迹般地让她从动荡惶惑中慢慢安定下来。
她咬着嘴唇,从他怀里稍稍离开些许,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是很少在傅遇风面前表露的清冽沉静。她面对傅遇风时的眼神里总是温柔热烈、充满爱意的,她用极冷极淡的眼神看过许多人,唯独对着傅遇风,怎么都舍不得。
“你会怪我吗?”她轻轻地问,自己清楚声音里带着多少颤抖的小心翼翼。
傅遇风与她对视片刻,叹息着抬手盖住她的眼睛。
“千羽,别这么看我。”傅遇风低低地说。这样凛冽又淡漠的眼神他只在和纪千羽初遇时见过,之后无论境遇是甜是苦,她看着自己时眼底总带着一点依赖与执着。他之前虽然看得清楚,也为之心折,但直到这一刻,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可能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纪千羽挺直身坐在原处,还等着他的回应,掌心下的眼睫不安地轻轻颤动,让他想起他们上一次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
上一次他对她说,接吻时应该闭着眼睛。
这一次,傅遇风低头,在她的唇上惩戒般地咬了一口。却又不舍得咬得太重,含住她冰凉的唇仔细安抚,带着全然的妥协与接纳,郑重地做出承诺。
“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情,或是做出何种选择,我都永远爱你。”
只是终归心里并不是全然无所芥蒂。傅遇风顿了顿,又轻轻地说:“但是替你觉得委屈,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她?纪千羽扪心自问,对这个问题同样无法回答。父母薄情,兄弟寡义,她想要的不多,却又被生生将每一个拥有的东西夺走。父亲当她是续命的手段,母亲对她弃如敝履。弟弟抢了她的东西,害了她爱的人,家族虎视眈眈,等着拆分她的一切。圣经说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受到神的祝福,那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这个世界对她如此刻薄?
可是那都没关系。纪千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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