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香风散(1)
距离的大小,有时是仪器精密测量出的带着小数点的刻板数据,而有时,却只是心情的一个瞬息转圜。就像在桐城住了二十多年的甘草,第一次觉得以前眼里的小城居然是如此庞大陌生。
她孤零零地站在一个无遮挡的街角,由着毒日头的狠烈阳光直直打在身上面上,只是机械地向着四周探望,睁大双眼想要从无数在眼前闪过的重叠人影里寻觅姐姐的身影。终究也还是叹了口气,抬起脚向着下一个街角走去。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得很,如果连莫笙宵那样在城里黑白道通吃的家伙都找不出姐姐,自己再是如何乱撞也都不过是徒劳。却还是忍不住徒劳地在桐城里胡乱穿行,茫然四顾,只是在茫然中也存了点微弱的希望。
终于走累了,有些萎靡地随意找了个街心花园的长凳坐下,抿了抿干涩的唇,眼睛还是强迫症一样紧紧盯着街上的行人。直到歇够了,正打算起身的时候,沈燔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一整天没有说话喝水,甘草陡然听见自己喑黯嘶哑的嗓音,倒是先吓了一跳。
“甘草?”电话那头的沈燔也听出了些异样。
“嗯,是我。”
“你们现在在哪里?我要过来一趟,有点事情要说。”
甘草抬眼看了看周围,报出一个地址。
只是过了片刻的功夫,沈燔就已经出现在眼前,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递过来:“这么大的太阳,也不知道要躲一躲。”
甘草敷衍地笑笑,接过已经拧开瓶盖的水使劲喝了一口:“哪里顾地上,多找一处是一处。”
沈燔前后望了望:“宣椱呢?不是陪着你一道的吗,怎么就撇下你一个人了?”
“他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办,先走了。”甘草不想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宣椱是被汪青碧叫走的,汪青碧先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死活也不肯将宣椱的父亲下葬,停尸间里一放数月,现在又要叫宣椱去商量商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宣椱不是个揽事的,来了事却也不躲事,虽然心里万般不乐意去见这个女人,停尸间里的毕竟是自己亲生父亲,仅仅?庖坏阊觯不故窍胱湃檬耪咴缛杖胪廖膊藕谩?/p》沈燔听了没说什么,在甘草一旁陪她坐下,看着她略有些松乱的发丝和脸上显而易见的憔悴,隐隐有些心疼。
“不是有事吗?”甘草侧头问他,却不小心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同时转开眼,都有些尴尬地轻轻别开头。
沈燔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说,只是不由自主地拨了那么个电话,又随意找了个拨电话的理由,心里实际只是想来看看甘草。过了半晌才开口说:“小芩跟急诊室主任已经被开除了,今天下的通告。不过小芩临走的时候一口咬定你平时把库房钥匙随意丢在抽屉里,说自己要是被开除,你怎么也要算个玩忽职守。院长明知道她是成心,也不好显得太偏袒了你,就罚扣了你一个季度奖金。宣椱这几天陪着你在城里找人,也被人参了一本,说是没走请假流程就擅自不来上班。我说,你们两个,有空的时候还是去院里打个照面把。”
甘草愣了愣,突然说:“小芩已经走了?她家里不是条件很不好吗,那以后要怎么办。”
沈燔不防备她居然说了这么一句,又想起那天她在药房里任人捏圆搓扁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说:“你就是性子太好了,人家那样对你,也不会反击的吗?那天要不是宣椱在,真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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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香风散(2)
“你们都这么说,”甘草又扭过头看着他,“其实也不是。”
“有什么不是的?你那天那么护着小芩。甘草,你太没脾气了,反而让人觉得你这是作态了,也没有人会念了你的好。”
甘草低头沉默片刻,忽而苦苦一笑:“我也不指望有谁要念我的好,那天在药房里,小芩对我说‘夏甘草,你就是命好’。我当时是真的是觉得自己命好。”
沈燔看她神情疏落,有意要逗她:“哦?人家说跟命好的人在一起连运气都会变好,我最近正好走衰呢,你来带一带我?”
“她只是错了一次,就受到这样大的处罚。而我呢,不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始终都有人会帮我善后,就算是我那么深深伤害过的人,也都不怪我恨我,还是一味地只会对我好。你说我是不是命好。”甘草轻轻仰起脸望着宣椱,泪水满满溢在眼眶里:“我曾经做错过一件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燔觉得心里有些着慌,虽然也知道甘草即将说出的应该是件对她影响极大的事情,却也还是本能地出声想拦她:“是个人都做错过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甘草摇摇头:“你觉得我继母怎么样?”
沈燔想了一想,拿捏了一下措辞说:“挺温柔娴雅的一个人,那天在院外碰见她跟你姐姐的时候,看她那副神情是真的着急坏了,可见应该是挺疼你们姐妹俩的。”
甘草叹了口气:“岂止是‘挺疼’,简直就是拿命来爱惜我们,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爸爸跟姐姐觉得我本来就少了一份爱,对我就有些偏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也会管我,让我不至于太骄纵,在家里我却是独大。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大家爱我宠我都是应该。”
“直到后来继母进了门,她一开始对我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念的故事书里,继母们又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坏女人,心里先入为主地把她妖魔化了,总是觉得她是不是要来害我了,是不是要挑唆爸爸不爱我了,见了她就一直冷冷的,只要是她做的饭就不吃,她送的东西都丢出去,她倒是也不以为意,还是一味的对我好,我虽然嘴上还是当她是个坏人,心里也慢慢开始接受她了。”
“这样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爸爸一脸兴奋地跟我说:‘甘草,你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我听了之后却哇一声大哭了起来,心里想着,完蛋了,以后有了小弟弟,她们肯定都不爱我了。以前每次只要我一哭,无论多艰难的事情,爸爸跟姐姐都会让我如愿,只是那一次,爸爸不理我,姐姐也不帮我,还说我太放肆没礼貌。我心说现在继母还没有宝宝,大家就已经这样对我,以后我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甘草停了停,像是不想再去讲那个少年时代无知的自己,这时,一辆婴儿车从他们眼前推过,推婴儿车的母亲显然怕太阳晒到宝宝,努力的伸长了手去打着伞给宝宝遮太阳,而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阳光下暴晒,提很重的东西,还走飞快,一脸的汗。
甘草看着那个母亲说:“哪个母亲不疼孩子,都是拿命在疼,可是,我却没有给阿姨机会。”
沈燔隐隐觉得甘草眼里有泪花,却又不太理解。
甘草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后来越想越害怕,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书包里,想去梧镇找外公,也顺便吓一吓家里人。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没去学校,直接去长途汽车站搭了车去梧县,那天正好赶上降大雾,车子开了一半封了路,我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很晚了。车上也有几个要去梧镇的人,大家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打算下车去附近的村镇租个乡下的三轮车过去,反正也没有多少路了。”
浮香风散(3)
“当时小,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有趣。也不管这些是些什么人,忙着就要入伙,他们看我是个小姑娘,也愿意捎带着把我带过去。我们刚下车,我就听见有人在后头叫我,我扭头看见是继母,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撒腿就跑,继母看见我身边那些人,还以为我是被人贩子挟持了,也慌了神,追着我就跑了起来。”
“那天的雾那么大,水汽又那么重,地上都被浸得滑溜溜的。我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崴了脚,坐在地上觉得既疼又委屈,也不想爬起来,直接就开始号啕大哭,眼睁睁地看着继母跑到我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滑倒。我就那么看着,没有开口让她慢一点,也没有能力伸手去拉住她,然后就看见有好多好多的血从她裤子上渗出来。”甘草说着揉了揉眼睛,好像当年的情景重又在眼前浮现一般。
“甘草,别说了。”沈燔看她神色越来越不对,开口阻止她再说下去。
甘草置若罔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们两个都被旁人送去了医院,我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我病床边了,她带着我在医院里穿啊穿啊,终于在一个病房门口停了下来,蹲下身子跟我说:‘汤阿姨的宝宝没有了,她心里难受,你不要再惹她生气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姐姐进了那间病房,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当时害怕了,又开始哭起来,她以为我是崴的脚还在疼,一把抱起我也跟我一道哭,边哭还边对我说‘甘草,是阿姨没有照顾好你,以后阿姨疼你,阿姨爱你,好不好?’”
甘草伸手擦了一把泪:“我那时候也只是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却不知道这错有多大,直到越长大才越晓得,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姐姐为了孩子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却害得她……唉!后来她也没再要孩子,我知道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肯定是怕我又去干傻事,所以,不敢……”
甘草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不管是汪青碧还是小芩,她们就没有我的福气了,没人会原谅的。沈燔,我不是老好人,我不是没脾气,我只是这么多年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其实我是自私,我想自己能多原谅一下别人,就可以缓解一些心底的愧疚,同样也能原谅我自己。”
沈燔见她说的哀伤,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再也忍不住,伸手揽过她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再炽烈的情感,一时用理智束住了,看着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似乎就能怀揣着发酵多年的伤醇隐忍到天荒地老,然而这样的坚固却像是画里风光镜中韶华,有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将这着意装饰的平静安好硬生生砸个粉碎。
桐城的行人倘若在此时也恰好路过这个街角,会以为看见了一对罔顾烈日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不嫌热地搂在一处轻轻低语。或有嫌他们轻狂作态,也只是了然一笑,谁会没有过这样肆意的年少时光呢?
沈燔看着臂弯里静静垂泪的甘草,忽而也有这一瞬间的错觉,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房某处声响,一股失控的情感激烈地从心里翻涌而出,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掀翻在地,猛然间有些惧怕地缩手起身。
“甘草,我先送你回家把。”沈燔强自镇定下来,又将手递到甘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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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香风散(4)
甘草哭得有些迷糊,站起身望着他说:“我想去姐姐的别墅里看看,她要是回家,应该也是回了那里。”又胡乱在脸上搽了一把:“真是不好意思,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吧,你要是有别的事情,也不用陪着我。”
沈燔垂下手,淡淡地说:“没事,就算是帮宣椱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甘草尴尬一笑,知道自己推他推地有些过了,也就不再说什么。沈燔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拦下一辆出租,打开后门让甘草上去,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亏得夏甘草与夏妍容貌相似,别墅门口的警卫一看见她就挥手放行,甘草凭着记忆找到夏妍家,一见莫笙宵的车不在门口,果然家里也没有人,甘草按了半天门铃,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在廊檐阴影里坐了下来。
“叫我说,你也不必太焦心,她怀着宝宝,自己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地妥妥帖帖。”沈燔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主动开口劝她:“倒是你自己,这么大热天的东跑西跑,搞不好还要生病。”
“嗯。”甘草点点头,“我这几天其实也想通了,姐姐要是一定要这个宝宝,我既拦不住也不想再拦了,只是怕她这样躲来躲去有个闪失,所以还是要早点找到她才好。”
两人正在说话,远远地看见对面一栋别墅里走出来一个人,撑开一把遮阳伞,慢慢悠悠居然是朝着两人走过来。
甘草跟沈燔都坐在阴影里,那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见她越走越近,等到二十步开外的时候,甘草终于看清了来的人是谁,蹭地一下站起身,三两步连走带跑,嘴里喊着:“姐姐!”
夏妍见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又平复了,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你住在她家?”甘草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夏妍刚刚走出来的别墅:“你居然住在汪小姐家?”
难怪莫笙宵把整个桐城都要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人,他要是知道了自己老婆根本就躲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我嫌你们话太多,让汪小姐藏我两天,躲躲清静。”夏妍的语气说的好像只是出去遛了个弯一样轻松。
甘草此刻心里虽说是放下一颗大石头,也不禁有些生气:“那你就让我们没头苍蝇一样到处转?你是没见到莫笙宵,整个人急地都快疯了。你好歹也打个电话回来跟我们说一声啊,就算不打电话,发个短信也成啊!”
夏妍也不声辩,只是浅笑着安抚似的拍拍甘草的胳膊,又慢慢走到廊檐下的阴影里,一边收起太阳伞一边还顾上跟沈燔打招呼:“是沈医生啊,上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沈燔也笑着应了一声:“应该的。”
夏妍掏钥匙开了别墅的门,转过头朝着两人招招手:“别在外头站在了,进去说吧。”
“我医院还有些事情,先走了。”沈燔见甘草也找到了夏妍,有些私房话怕是不大方便自己这个外人在场,忙就要告辞。又转过头对甘草说:“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夏妍也没再出言挽留,看着他背影渐渐远了,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沈医生人真不错。”
“他是宣椱的好朋友,今天宣椱有事,他就过来陪我找你。”甘草本来心里就存着点事,此刻听夏妍这么说,一时想岔了,忙开口说。
夏妍本来也没觉得怎样,此刻听了甘草焦急辩解,反而有些生疑,转头看了看甘草。刚想说什么,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赶忙伸手撑住一旁的沙发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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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香风散(5)
“怎么了?”甘草被她吓了一跳。
“没事。”夏妍撑起身子座进沙发,摆了摆手,过了一会渐渐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冷汗扑簌簌直往外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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