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蚕彩丝绣着的女娲补天图依旧工工整整地镶嵌在檀木屏风上,依稀可见的斑斑血迹从背面渗出,点缀在女娲手下的灵草旁,那么安详。
水神面无表情地单手劈开屏风,随即可见梨花病床上,多日未见的道长苍白着面孔直挺挺躺在上面,眉目紧锁,双唇微启,似是困在梦境中还欲再说些什么,只是梦魇太深冲不破而已。
这是道长,是她伊鹤的道长,她等了上千年期盼再从他口中吐露出一声“伊鹤”的道长,怎么如今孤零零地睡在那,并不安稳地睡在那。
她以为还有时间,有时间容她反复斟酌,斟酌如何恰到好处地对他好,再如何恰到好处地告诉他一切,告诉他她其实知道,他想的是待垂垂老矣,两鬓已花白,掌灯举起,期望她还在,“鹤颜印伊人”。
然而现在如是枉然,她该把这些告诉谁去,谁也不会来听……
跫然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河君伸出同样苍白的手扶起早已瘫软在地隐忍哽咽着的水神,人们常说“大痛无言”,看来所言非虚。
“荣枯有数,身为神仙,早该参透一切,看破生死。”河君有些笨拙地安慰着,却丝毫不起什么作用。
水神两眼无神地定在原地,挣扎了几下终于落下仓皇的泪,对道长仙去却缄口不提。
河君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初见水神时,是在她承位那一日,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模样,眉清目秀,顾盼神飞,明明是还稚嫩的身形,却显得异常坚决,好像下一刻就可以披上铠甲远伐魔兵放出“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这样的惊世鸿言;但若是举手作揖柔声道出“布衣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这般的恬静箴言好像也不为过;然她终归是个女子,被期望着手握绣花针而非九截鞭遥遥念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温婉气质他着实看不出来,或许那时候他看不出来,只是因为那个人不在。
小姑娘莲步盈盈走向高台,接受天帝的洗礼。礼毕,前任水神也是她父君这样问她:“若是只当做一个梦,会不会好些?”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听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很美,美得凄惨,美得令他不自觉想去守护。可到头来,自己不但没能护住,反而身陷其中,难以自拔,还亲手毁了这个故事。他听她淡淡说道:“故事讲完了,父亲觉得儿臣舍得将它只当作一个梦吗?”她漆黑的目光若有似无朝他这方飘来,他心虚地躲在暗处,异样地惋惜。
静静地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水神,他想,也许他该替她做个决定了……
众仙皆道龟仙长寿无疆,殊不知龟仙并非天赋异数,只是龟族有一秘法,能保族类容颜永存,所修之道皆关乎寿数命理。这次的东皇钟,便是拿此法与天帝交换的,天帝已将其法力封锁了六成,没成想神器之首不愧如此,威力还是这般强大。水神道天帝昏庸无常,却不知甘枣山一战,他施用幻术,岸上百姓不过是天帝随手幻化而成,天帝返璞归真想与河君赌一赌水神究竟会不会发觉,或者说水神心中到底有没有一丝河君的位置,结果可想而知。河君与水神的殊死搏斗,也是对过往的告别,只是这代价,未免大了点。
河君掏出半截残袖递向水神,示意她此是道长遗物,这才换来她眼底半点情绪。水神小心翼翼地取下,指尖轻触,听见河君道:“道长有一句托我转告。”顿了顿,这样一个心中只有道长的水神,他还是想用尽全力地保护,终于下定决心地继续说下去,“他一直会在你身边,他会回来,到时,若你还情系道长,他自会现身。”
那截半袖悠悠的飘落于地,“郎心依旧,妾复何求。”
☆、第 15 章
甘枣山居四荒之中,为薄山之首,薄山多药石,多草木,故凶险异常。
山口蹲着两只面向粗鲁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好像随时都在警告着来人“老子不是你想动想动就能动”的石狮子,对没错只是石狮子,甘枣山的山神生性耿直,不会搞什么噱头唬人,因此这对石狮子虽然丑了点,但绝对不会突然变身弄个背后突袭什么的。但即便是这样,由于古书中记载的多处玄妙地带但凡有个什么石像皆是跟奇门遁甲之术相关联,凡人路过甘枣山的石狮子已经很怕触动机关一命呜呼了,更别说走近去瞧个仔细,是以从未有人敢冒险进入这甘枣山。
暂且不说这对看门石狮上万年的心情如何,反正疏枉此刻的心情是极为胆颤。
早就耳闻甘枣山的传奇,今日虽身负重责,手握法宝,但要说大义凛然毫不畏惧生死倒还算不上。疏枉在山门口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掏出了那卷图纸,待熟悉了大概地形后,大步走向石狮……
可怜玉绾还在九重天迷茫地不知所措,上百碗冰凝露下来,已是撑肠拄腹,但仙婢又端了一碗上来,玉绾不受控制地受下。
嘴里满满塞了一口,终于不再呢喃了,只是这一口还未咽下,新晋小玄女却突然一动不动,吓坏了端食的仙婢,以为主子是噎着了,左顾右盼下不再顾忌礼仪走上前利索地一手拍背一手倒茶,“玄女,快吐出来,吐出来呀!”
玉绾依旧痴傻地笑了笑,但这笑容还没持续多长时间,一行清泪便沿着眼窝垂了下来,汹涌而缓慢,同是,玉绾一用力将这满口汤水咽了下去,就着茶水继续吞咽。才一会儿,整整一碗都被消灭干净,而且这仗势,好像不再只是习惯性地动作而是有意识为之,一旁仙婢又惊又喜,“玄女……”
“疏枉哥哥……”玉绾接下她的话,转头又是笑了笑,“谷芹,疏枉哥哥来过了。”
被唤作谷芹的仙婢闻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好似要把这些天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原来玄女不过是一时的气节,并非得了痴症,难怪天庭派来的药师都连连摇头束手无策,那些仙丹也只能作调理用,心里的病却还是需要心药来医,疏枉大人就是玄女的心药啊。
虽然玉绾已经恢复清明,但体内还是存留了些病时的秽物,需疏枉的药草来治。
话说疏枉轻而易举地进入山门,方知石狮并无威胁,这才大方地使用起图纸。而山中野怪虽多,但只要不主动去招惹也是没事的。按照元勿君所授方法,疏枉很顺利地采到仙草。
回宫途中,先去了趟庖厨,忆起玉绾从小怕吃药,决定想个法子。疏枉用文火小煮仙草,待草药成汁,又使用法力将药汁凝干,上升的蒸汽正好融入挂在上头的蜜饯,待全部融入,疏枉取下蜜饯,在其表面认真地刷了层蜜浆,这样,玉绾怕是不会再因怕苦而扔掉了吧。
疏枉手上拎着食盒却无计可施,再见玉绾,不知她会否伤心。刚巧从殿内出来个仙婢,便顺手将此盒托付于她,并嘱咐了一些用药规格,待仙婢将食盒呈给玉绾后,还是不太放心,于是等在门口打算再询问询问玉绾的病况。
殿内玉绾反复端详着这一盒蜜饯,拿近了细细嗅了嗅,虽然被一阵甜甜的清香所掩盖,但还是能隐隐约约嗅到那一股药味,心下了然,问向下方的仙婢:“他现在在哪?”
“就在门口,玄女是要……”
玉绾摆了摆手,仙婢领悟地退下。
“既然来了,大人何不进来坐坐?”指尖轻轻夹起一块酥酥的梅子,放进嘴里即刻便化了开来,但玉绾却丝毫感觉不到药味,疏枉实在是有心了。
时间就在玉绾尝试一块块不同的梅子时悄悄流逝,转眼已经摸到了最后一块,玉绾皱了皱鼻尖,不舍地放下,竟然忘了那仙婢说的“早晚各服一块,三日可痊愈”,抬眼探了探门口,那还杵着一位,身形僵硬,似是在思考着到底要不要进来。半晌后,终于推开了这扇檀香木门,“嘎吱”一声,疏枉已逆着光抬脚垮了进来。
“疏枉哥哥,你总算进来了。”玉绾嬉笑的模样还似从前,但二人都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不过这样总算让疏枉放心了许多。
站在殿中央,瞧着上方欣喜的女子,嘴角还残留着食渣,知道是自己方才递的蜜饯,这才看向食盒,盒内竟仅剩下一块。只见旁边的锦盒盖子慢悠悠慢悠悠地移上去,玉绾终于将这盖子顺利阖上,对上疏枉的眼睛,两人俱是一笑。
“其实也不怪我,是你非要把它做这么好吃。”玉绾见“东窗事发”索性无赖的将最后一块也放进了嘴里。
“你,哎,你若是肯老老实实地吃药,我还用这么费心?”疏枉摇了摇头,无奈地道。
玉绾没有接话,一时间殿内安静了下来,只偶尔传出几声殿外仙仆的打闹声。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玉绾没来由的这么蹦了句,但疏枉还是明白的。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就也应该知道我并不恨水水。”
“嗯,相反,你可能还在感谢她。”
疏枉说的透彻,玉绾竟一时愣了愣,明白过来不禁佩服疏枉,表姐说的没错,疏枉的心里简直就是面明镜。
“我不如水水,她为了所爱之人可以不顾一切,而我,”她顿了顿,“只会逃避。”
“河神并没有虏走水水,她还在水草园,只是在另一个空间罢了,你那日所见,不过是那时正在发生之事,也不知水神和你怎会连这个都看不出。”
疏枉此言,无疑是给了玉绾一个大大的惊……讶?惊喜!似乎这是预料之中的,本就该这样,可又是谁都没想到的,怎么会这样。
看着玉绾脸上丰富的表情,疏枉继续道:“我如今已经接走了水水与箨草仙灵,水神虽然没有直言,但我也猜到了。还有一事,水水恐怕马上会给你这玄女宫添张嘴了。”
“啊?”玉绾不解,半刻后终于明白,“啊!”
疏枉看着好笑,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玉绾一怔,不作答。
“如果我没猜错,是我去拿你的必修册目的那日,翠绿衣衫确实是你。”
果然还是被知道了,玉绾当日情急下匆匆逃走,撞到了进来的小妖,小妖正好也着着绿色,瞒过了水神却瞒不过疏枉。
她缓缓点了点头。
“玉绾,我希望尽量地弥补你,毕竟我总是对不住你的。”
“冰凝露。”
“什么?”
“还有这盒蜜饯,疏枉哥哥觉得还要怎么弥补玉绾呢?”如果你有你的坚持,我就此放下也未尝不可。
但是谁又知道疏枉坚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 16 章
十里河堤,绿荫葱葱。
四十八股墨色油宗伞安安静静地撑在半空,伞上三千无根水洋洋洒洒打落下来,发出阵阵闷声,伞下却出乎意料的没有一个人,伞下只有深深的四安河和浅浅的莲波。
撮角亭子善意地修葺在堤岸,琉璃台子上稳稳当当浮着一副白玉棋盘,黑白棋子星星点点散乱其间,看似杂乱无章的摆放实则内含玄机。一着血红纱袍的曼丽女子赤足立于一边,发丝未经束缚随风扬起,又潇潇洒洒地一直延展至脚腕,如早春的新嫩张扬却柔软,惹得血红妙人“咯咯”直笑。
“有何趣事引尔发笑?”带着一丝喜色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用回头,水神也猜到来人逃不过是河君,也就这厮还时不时晃悠在眼前,“自然是笑有人又被玉绾拒之门外。”
河君尴尬地抹了抹鼻翼,“这倒是真的。”走近琉璃台,见水神手中正执着一枚白子,想也未想便摸出一粒随手往上一摆,水神一怔。
“这盘棋若我未记错你似乎是下了二百零三年,我刚巧闲来无事也观了二百零三年,每次都停在这一步,我虽是门外汉,至少脑子还好用的,所以不必表现得如此惊讶吧。”
水神轻笑,原来都二百零三年了,“我倒是未曾怀疑过龟族的脑子,像什么‘无中生有’、‘暗度陈仓’你都用尽了,我真是佩服啊。”水神故意拉长了尾音,又惹来了河君一阵尴尬。
“不敢不敢,小神两百年前的玩笑,玩笑呀!”
“如果真是你的玩笑……”水神似乎不想再这个话题上作过多讨论,话锋一转,“你九重天也去过了,可见了玉绾?她最近好吗?”
河君闻言收起玩笑的态度,一转严肃,“你其实可以亲自去看看她,”试探地望向对面,瞟见其眼底一丝若有若无但最后还是云淡风轻的慌乱,不忍道:“还是老样子,自从水水……玄女便很少说话了,这些年也多亏疏枉照看着,如今玄女一门心思全在水水的孩子上,听说还未取名字。”
水水的孩子,水神想起自己与那丫头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仿佛在记忆中就只是个爱哭闹的小姑娘,这样看来,那孩子也应该很善吵闹吧,不知玉绾可扛得住。可她既是箨草仙灵的后代,想必也继承了其父亲少年老成不谙世事却故作深沉的性子,妙人哉!
箨草一族本就是极其隐秘的族群,因无人真正接触过这种仙草当然除了水神然而水神也未与其深交故而并不能算在其列,自然也没有人知晓仙草完成繁殖过程后,会渐渐丧失修为,完完全全退变成一个普通人,这个概念不难理解,无非是不再上天遁地,也不再变换自如,一日三餐自不可少,避暑御寒也听天由命了。本来六界之中人这一族就是最为兴旺的,想来做个人也很吃香的嘛。
只是一百四十三年前,花甲箨草眼一闭腿一蹬轰轰烈烈地寿终正寝了,这岁数放在凡间已排的上高寿,多少人一生慷慨虔诚地浪费香火钱也难到达这个寿数,然而有人不肯了,这个人就是水水,情深如她,一时悟不过来便唤了声“夫君”随着去了,二人先后入了轮回台,也不知在凡世能否再续前缘。
“那孩子不是没有名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水神伸手收回纸伞,“你这个好脑子怎么没想到去问问疏枉?”
“疏枉大人?也是。”河君瞧着春雨最是恼人,缠绵的不肯见好就收,从月前一直下到月底,不是天界发了洪水便是雨神打了瞌睡。欸,这面前的这位不是专掌天下水系的么,按理说天河之水也在管辖范围吧。不过,还是算了,想她也不会这么好兴致去理会这些琐事,从前便都是分类发配给了手下的仙官,如今怕是连分类都省了,一股脑全推给了他们。
“你可能应该尊称疏枉一声‘将军’吧。”水神看了看河君,打断了他心中正起的杂想。“据我所知,他早就被天帝封为天宫一等大将了吧,开设自己的练兵场,收了许多门徒,这架势,快赶上当年的我了。一定很拉仇恨吧。”
河君默默地点头,的确是如此。反应过来忙继续说:“不过你终究还是得亲眼去瞧瞧玄女。”
水神愣住,“她这回是真的恼我。”
“玄女不会恼自己的姐姐。她顶多是在恼自己。”
水神是明白的,玉绾从小便跟着自己,与自己待的时间怕是要多过与雷公电母的时间。玉绾乖巧聪明,自己教她的法术,只演示了一遍,她就能当即领会。后来认识了疏枉,她的聪明却变得一无是处,情路也着实是艰难,他二人无缘,最后还能安稳地做好朋友,看来司命还是挺通情达理的。只是,这终归在玉绾心中留下了疙瘩,她恼自己也未尝没有理由,但水神情愿玉绾是恨着别人而不是她自己。
挥袖收起棋盘,一枚枚黑白子有序地先后飞入坛子,坛子随即隐入棋盘内,只遗留了一枚白子,当日道长不舍得下的那一枚,水神紧紧攥在手心。
雨似乎是停了,微风伴着雨后特有的清香拂过面庞,轻轻的,好像拂去了水神满面愁容,她安慰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