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菱眼中惊骇再起,她看着我的神情,就象看见狐妖厉鬼一般,她的脸色,也是越来越白:“小姐请别问她身份,太后娘娘严旨,宫中任何人等,均不得谈论此人。”
我心中一动,笑道:“知道了,那日在浣月山庄,秋茵姐姐口里所说的那位夏吃冰酒冬盖狐腋,宠极一时之人,就是对面小楼里的女主。”
春菱目光一愕,望着我迟疑半响,方才轻轻点头。
我满心疑惑,淡淡道:“她因何自尽?”
春菱脸色又变,仿佛拼尽了全身气力,才缓缓吐出八个字:“狐媚惑主,*后宫。”
我倒怔住。
春菱瑟瑟迎在风中,仿佛一朵无助的小花,她脸上血色全无,白如缟素,颤声道:“小姐,咱们还是早些回罢。对面既闹鬼又背阳,莫说各位主子,便是奴才们,也少来此处,只怕是沾了晦气,影响自身运势。现奴婢站于这地,只觉着一股阴气冷嗖嗖从脚底直往脑门上串。”
我好奇心却更甚。小孩子心性,又一向是个胆大的,心念转动间,我便让她在原地等待;自己分花拂柳,遥遥穿过石桥,迤逦着,步向小楼而去……
小楼朱红色大门一侧已从连轴处腐烂。门上油漆班驳脱落,黄铜门环与门钉锈迹横生,布满灰尘。我轻轻推去,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处荒芜、杂草丛生的小小前院。院中原来种着许多花草,现在绝大部分已同小楼女主一样枯萎死去,瑟瑟沉寂于四季风雨。
唯有十几棵青绿色桂树依然枝叶茂盛,高耸入云。
院中野草已长得及近半人高,挂满晶莹雨珠。草中有条五彩鹅卵石小路,笔直通向小楼。我抬起头,看见一块积满灰尘、结满蛛网的门匾晃悠悠斜挂楼顶。
邀月楼——我费了好大气力,才认清匾上金漆写着的三个字。
喵——,一只黑色野猫喵地一声,从深草丛窜起跑开。猫叫声惊起停在桂子树上的一群老鸦,老鸦们扑扇着翅膀,盘旋怪叫着飞上天空。
几根黑色羽毛从半空中缓缓飘落。
我长长嘘了一口气。小院浓浓香味里,混杂着灰土与动物腐烂的气息令我胃中一阵翻呕,快步走向小楼,轻轻推开楼门,却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看见的,不是华丽或者凄清的厅房,竟是一间空旷诡异的灵堂!屋中没有屏风案几桌椅花薰,只在四周梁栋上遍围白色灵缦。没有棺木、也没有灵位。面对我的白色墙壁的正中间放着一张祭奠用的沉木香案,案上放着数十支白烛、一个黄铜香炉与几叠纸钱。墙上挂着一块与香案同宽的黑色灵布,灵布上写着四个苍劲饱满的白色大字——媚行深宫。书包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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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鬼楼媚妃(2)
媚行深宫,莫非是狐女媚妃横行深宫之中么?
我突然觉得有阵寒风徐徐吹向后颈。待猛回头看时,却又哪里有人?正狐疑惊悚间,突闻门外传来人语脚步声。我一时来不及思索,慌不迭地藏身香案底下。刚刚藏好,就听见有人进来。
你们就在外面盯着。我听见一女子声音吩咐道:不要让任何事情打扰本宫。
那女子向我藏身之处走来,脚步声停在案几前。我悄悄掀开案几上的白色布幔一角,偷眼望去,见她正朝着“媚行深宫”几个字缓缓跪倒,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这不是良妃么?
良妃是文泽最宠爱的嫔妃。她娘家姓李,闺名良绣,父亲为大理寺寺监李伯远。良妃生得很美,是宫中出了名的“冷美人”。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修长,蜂腰削肩,鹅蛋脸,柳叶眉,凤目里常有粼粼波光。只是,她凤目中的波光常常冰冷,其凛凛然不可侵的神情,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
然而,现在她的眼神,却又炽热无比。她对着“媚行深宫”的黑色布幔喃喃道:“娘娘,信女李良绣承蒙娘娘传授衣钵,受益匪浅。目前后宫其他嫔妃,无人能出信女其右。信女信守承诺,已将娘娘香冢修葺一新。现皇上就要得胜回宫,恳请娘娘大发慈悲,再赐信女几条妙计,信女感激涕零,终生不望娘娘教诲大恩。”
说完,她诚惶诚恐地对着布幔拜了四拜……许久,方才站起身来。
我听见墙壁上的黑布被人掀起,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最后,头顶传来良妃又惊又喜的声音:“多谢娘娘。”复又跪下,再拜几拜,然后步履轻快地转身离去。
确认她已走远,我方才拍拍头顶灰尘,从案几下钻出。掀开布幔,墙面出现一个白色小小暗门。门中放有一只紫檀木小方盒,盒内空空如也,想是良妃适才从中取走什么物什。
檀木暗香浮动。我心念转动间,突然明白小楼有混合香味的秘密。再四处走动查看,知道果然如此。原来这小楼以沉香木为主体,以檀香木作围栏杆,兼混花香、乳香进涂墙泥土中,故此经年香气不断。
我怔怔出神,幻想当年小楼女主于四季花开之时坐在楼上,飘风细雨之中斜倚栏杆。我想,恐怕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清,四处弥漫的香味究竟是花香?楼香?还是人香……终迷茫着,从邀月小楼中出来,隐隐约约的,对岸香味如影随形追踪着我们。似花非花,似檀非檀……不招便来,挥之不去。
水上有股氤氤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有种触手可及的娇羞与缠绵。
我一路走,一路发怔,却冷不丁再次遇见面无表情的良妃。她浩浩荡荡地正带着安嫔、荣贵人迎面走过来。我心猛跳,倒象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般,不敢直视她眼,微微低下头,与她们见礼,随着走进一处临水小亭中。
有宫人拿张苏丝织玫红色绣花椅垫铺好。良妃坐下,自顾看湖里穿梭锦鲤。
许久。她这是在摆宠妃架式。那时,我们谁也不曾料想,三年以后;在同一个地方;还是她;还是我;还是萼儿……各人浮沉,便是物事人非……许久之后,良妃好似方才想起还有我们几个陪在身侧,方才回过头,淡淡道:“这些日子呢,皇上也不在宫中,想必大家都闷得慌。明日本宫做东,取些逻宗国进贡的白葡萄酒,寻个地方大家一起吃酒斗诗玩上半日,又解闷,也有趣味儿——只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九 鬼楼媚妃(3)
安嫔抢先大声笑道:“倒有偏娘娘,这逻宗国进贡的酒,妹妹最爱吃。偏皇上宝贝得什么似的,只赏了娘娘一人!”
这安嫔长得身材适中,略显丰满,**,柳叶弯眉,杏仁圆眼,大嗓门。浑身堆珠彻玉,花枝招展。她本是因为是皇长女玉芙公主生母,现在又有三月身孕,常将肚子挺高,只怕别人不知其身怀龙种。据说,她原是汉阴县令妾室所生,入宫一直无宠,后因尽力奉承迎合良妃,才时常得侍寝机会,又是肚子争气,于各嫔妃中最早生下皇女,这才混至嫔位。嫔妃宫人们暗中多有议论,谓之极俗。
良妃微笑不语,面上却有得色,碧色湖水波光一漾一漾的投上她羊脂玉般的脸,仿佛罩了一层灵动的金色面纱。
荣贵人轻声笑道:“娘娘对妹妹们倒是一向极好的。只是妹妹却想,若象往年那样边吃酒,边斗诗作对,哪个姐妹又能强过娘娘去?妹妹先认输,明日也不用开口,专吃罚酒好了。”
荣贵人今年年方十六,闺名荣萼儿,是扬州荣知州小女。一年前文泽看海事工程,其父接驾,席间命女儿萼儿献舞,文泽一见之下十分喜欢,带进宫中封为贵人。她性子温柔,一口官话中带着吴侬软语,黄莺出谷般好听;身材娇小,眉眼如画,淡泊如诗,如同名家画中走出的仕女;又因能歌善舞,举手投足间竟自带些许仙风雅韵。
听了萼儿的话,良妃更加得意:“既是这样,明日改钓鱼儿玩。本宫要让你们输个心服。到时数谁鱼多,便多吃两杯,没钓着的人,罚她们不许吃本宫好酒。”
萼儿轻笑道:“那可好,数完数后,咱们再将鱼放生,为娘娘祈福。祝娘娘早得皇子。”
良妃目光一寒,面色微变。
真是那壶不开提哪壶——良妃入宫后曾怀孕两次,惜每回不足三月均无故小产。得圣宠而未成功育有皇子,本是她心上伤疤。因此她很不高兴,向萼儿冷冷道:多谢你,竟想得如此周到。
萼儿却毫未察觉,转头对我轻笑道:“不知妹妹你可有钓鱼的兴趣?”
我忙赔笑道:“妹妹只一旁服侍罢。自己并不会钓鱼。”
安嫔突然“呵呵“冷两声:“妹妹原来是个不会钓鱼的主儿?妹妹一钩子下去,连条皇上这条真龙也能钓上。小小鱼儿,又算得什么?”
我愕然。
萼儿也不曾料想安嫔说这样的话,面上略显尴尬,就想着转换话题。她轻扶我脸颊,点头叹道:“总觉妹妹与众不同,今天才发现,你竟未化妆!真真好美的人儿,不化妆尚且如此,一朝装扮起来,可不知皇上要喜欢成个什么样子呢!”
良妃与安嫔面色均是一变。
我心里暗叫不好,忙赔笑道:“妹妹薄柳之姿,与姐姐们比,实是云泥有别。只是妹妹自小便不化妆,不道脂粉用法。若哪位姐姐某日得闲,又不嫌妹妹粗笨,妹妹倒想当面请教一二。”
安嫔手指狠狠绞着帕子,斜倚在栏杆旁冷笑:“妹妹不说,本嫔倒差点忘了,妹妹以前是名宫女,又化什么妆呢?!”
良妃笑了一笑,她也不看我,轻轻把玩着手中宫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本宫听说,你最近去凤至宫很勤,莫非皇后娘娘有何不妥?”
想她消息如何灵通,怎么问起我来?我于是小心回说道:“妹妹心粗,虽然每日按例去凤至宫请安,说两句话也就走了,竟也不知道查颜观色,还未发现皇后娘娘有何不妥。既然娘娘问起,妹妹今后多加注意便是。”
良妃听完,冷冷看我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那倒不必。”她缓缓吐出这四个字,脸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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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君心既地狱(1)
一绿衣小宫女从远处成排柳树中过来,向良妃行礼;禀奏道: 圣驾三日前已过扶风镇,估计不要十日便可回宫。
良妃目中滟滟升起绝美的光芒,喜道:“是么,皇上回来第一晚定会在本宫处安歇。快叫奴才们好好清理锦绣宫,一花一草全不可落下。只可惜‘碧水朝霞’花期已过,待明夏才得见了。“
我也喜不自胜,忙回去安排重新布局听雨轩,正指挥着,外面传一声:“荣贵人来了。”刚迎至门口,她便笑着进来:“安嫔姐姐最是有口无心之人,因怕她刚才的话伤了姐妹和气,故而过来瞧瞧。她刚才说的话,妹妹不必放在心里。
我见她专程过来说此事,忙笑着点头答应。小萝送上茶水,萼儿接了。她抬手之间,我突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凉香味自她袖中散发出——这是麝香的味道呀,我狐疑着,轻声笑问:“姐姐身上熏着什么香,味道好闻得很。”
萼儿眼中一愕,自己抬起衣袖向鼻子下面闻了一闻,她一脸茫然,诧笑道:“我是从不熏香的,想是刚才与良妃姐姐她们一处玩笑,沾到了她们身上香味儿也一定。”
不对。我想;她在说谎——这香明明从她衣袖中发出,怎么会是在别人身上沾来?
萼儿走后,我手托两腮,怔愣不语……又不及,也无心去深想,转念间已将心放在与文泽重聚上……欢喜激动,竟半宿不成眠……第二日至永泰、凤至两宫请安,不想,却听见文泽兵败消息。
原来他亲征目布尔宁,志在必得之战并未获得预想中的胜利。
妃嫔们坐立不安,不敢说笑。连平日最聒噪的大肚子安嫔也知收声敛气,左顾右盼,神色惶惶。只一向淡然的懿孝皇后安静如常,脸上波澜不惊。一众嫔妃之中,同嫔脸色最是灰白。她出身将门,其父是随文泽远征的陈胜之老将军。我知道文泽出征前曾许诺同嫔,得胜回宫后会晋她名号,封为贵嫔,现在却是这样结果——想她心中除窝心外,还害怕文泽因此事降罪其父。
从凤至宫出来。我见左右无人,小步追上同嫔,安慰她几句。不想她却强笑道:“我并不害怕皇上降罪,更非担心自己晋升问题,只想着他……他们可都别伤着才好。”又说:“其实我心里早知此仗未必会胜,却不便说罢了。”
我满是诧异,她却转身而去。
日盼夜想,文泽终于回宫;但我却不得与之见面。非独我一人,所有嫔妃,包括皇后在内均见不得他。他心情极差,不想与我们见面。仅去太后处请了安,日日将自己关于御书房中,下旨任何嫔妃不奉旨不得晋见。
我与文泽原来想距极远,相思一场也不觉什么,现在近在咫尺,反觉相隔天涯。又心疼他此时情绪,胸口总泛潮,茶饭不思。
春菱与小萝也劝,说:“皇上过几日气便会消的,那时看小姐瘦成这样,可还不心疼么?”
我虽听劝,却仍是打不起精神;手拿装着我与文泽发丝的荷包,又看又叹。
想起杨长安原在御书房当过差,那里人面较熟,让其暗地打探。他回来时说,这几日皇后与良妃求见过文泽,均被挡回。我更觉见之无望。左思右想,突然间一念头闪过脑海:我并无名号,还非嫔妃;何不换了宫女服饰,混去太后宫里远远看他一眼?
春菱听说,觉得此行危险,劝我不要轻举妄动。但我一片痴心,一意孤行。她只得叹气,千万叮嘱:“小姐切不可让人发现。”
十 君心既地狱(2)
然后,又吩咐香蕙拿些财物,至永泰宫打点宫人。
第二日清晨;我给皇后请完安,推说身体略感不适,早早回来。换过宫女服饰,再麻利挽个宫女头。对镜略一打量,自觉并无破绽;一路小跑去永泰宫……刚站稳,文泽已从太后屋里请完安出来。有太监喊:“皇上起驾回宫。”
我忙随着众宫人齐齐跪倒,一起说:“奴婢恭送皇上。”偷眼望去,文泽走在当头,身后紧跟贴身侍卫赵风与内侍总管李福。文泽眉头紧锁,比上次我见到时略黑,略瘦略憔悴,背影凄凉,落落孤单。
我心一酸。眼中有泪缓缓流出。
明黄色旌旗、伞盖队伍缓缓移动,逶迤而行……身旁经过的天子随丛卫队,突有人举手往我头顶重按,顿时,针扎般巨痛由头顶闪电般传至脚尖,那样的痛,自然禁不住要轻呼出声——自觉呼声极轻,却不想那时正所有人屏声息气,针落于地亦可听见——全部目光齐齐朝我处看来。
“唔?”文泽皱眉,眼光冷冷扫过,他的眼睛冷冷地在我眼中停了三秒,又望向太后屋中,继而看了李福一眼,随后被人扶上龙辇离去。李福走至我身边,轻声而严厉地说道:“咱家去罢。”
我强忍痛疼挣扎起身,尾随卫队慢慢前行。远远看不清永泰宫,文泽才做手势停下。
我被他们带至龙辇前。
此时文泽皇袍加身,明皇色腰带,上系一块九龙玉佩。被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坐在于步辇之中,居高临下地望我。天子威严盘踞于眉宇之间,喷薄欲出,与浣月山庄里、雨夜荷塘中,为我反扣荷叶,遮挡满头风雨的“小三儿”龙文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对着他面,突感陌生恐惧,不由在其威慑之下,盈盈拜倒:“柳荷烟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泽尚未开口,旁边李福早大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