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个呵欠,视线从语文课本上抬起来,看了一眼晾在讲台上阿玉班长,好同情她,不过肯定也不会去她提议的地方。阿玉班长是当幼儿园老师的那块料,老是把我们幻想成一群排队跟在老母鸡后面跑的忠心小鸡仔。唉,真可怜她凡事操心却不得人心——但我要是听了她的话,可怜的人便是我了。
但是,阿玉班长之所以是班长,皆因她从不轻易放弃、从不看人脸色:“同学们,郊游是一种很好的活动啊!可以放松心情,又可联络大家的感情。多么难得地遇到重阳节,一年才有一次……”
可怕的魔音!受不了了,于是除了定力超强者如张慧娜,所有的人都放下手头的功课,开始找伴聊天。众志成城,满课室嗡嗡的声浪终于盖过了讲台上的魔音。
毕竟是重阳节,聊天的内容不外乎是乘此机会出去玩一场,于是大家讨论了半天,提出两个可选项:狮子岭或紫林水库。
李沛雅隔着几个座位向我喊话:“香香说她周六有事不能去。我觉得水库好玩一些,你呢?”
“我无所谓。”我耸耸肩,侧头问我的同桌说:“慧娜,你去不去?”
“不去。”张慧娜简洁地吐出两个字,笔尖刷刷几下,又解了一道数学题。
“陈琪你呢?”
琪美人懒懒地斜撑在桌面,手里拎的是一本小说。“随便,到时再说。”
最后稍一统计,两个选项的支持者大约是一半对一半,所以有人大喊:“班长,你看紫林水库和狮子岭哪个好?”
“呃?紫林水库和狮子岭吗?嗯,重阳节最好是爬山,登高望远嘛,所以狮子岭比较好。我们还可以来个登山比赛……”
“好耶!”一半人欢呼,一半人吐舌。
决定了,就去紫林水库!
※…※…※
星期六的早卜,凉风轻吹,是个好大气。虽然已近5月,但南国的气温依然怡人,
我们的集合地点是汽车站旁边的草坪,八点钟将有一班车开往紫林水库。
我蹲在地上,甩着一根草枝,心情极好——我的菊花今早又开了一朵,还新结了三个小花苞,真是太好了,让我充满了成功的喜悦。
李沛雅蹲在我背后,头伏在我的肩上补眠,肯定是昨晚又熬夜看小说了。
其他同学陆陆续续都来了,有些还拎着早餐。阿玉班长啃着一个面包,伸长了脖子点人数。
“阿菁。”
我闻声转头,原来是班上的另一个八卦人物张丽丽,她有丝神秘地凑近我,“陈琪今天来不来啊?”
“不知道,可能来可能不来。”标准的废话。
张丽丽再向我靠了一步,“今天有不少人带了同伴来哦,反正到时费用一块摊。你猜陈琪会叫谁来?”
“我不知道。”她这样贴近我,使我不得不倾斜以避开她喷出的气息,肩上李沛雅的头也因此滑了下去。
“听说蔼—”更加神秘的口吻,“我听人家说,陈琪又跟M中的老大走得很近哎!前几天有人看到他们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清楚。”这件事我没向陈琪探问过,虽然我很八卦,但是会看人脸色。陈琪不是那种愿意把自己的私事与闲人分享的人。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少装了。”张丽丽一副我不肯将好新闻与她分享的气愤表情,“你不是和陈琪比较熟吗?陈琪在班上就跟你亲近。”
“我真的不清楚,”在她的逼近下,我再倾斜了21度角。
张丽丽不悦地撇嘴,“啧,别再装了,告诉我吧。这种事瞒不了多久的。”
“喂!你够了没?”李沛雅被吵得睡意全消,气恼地瞪她,“陈琪哪会说这些?你不要为难阿菁了。”
张丽丽嘟嘟嘴,坐回原位。“我只是好奇嘛,陈琪明明在跟我们学校高三的师兄淡恋爱,怎么又跟别人走在一起……”
“什么谈恋爱?潘云还没追到陈琪呢!陈琪跟其他人交往也是正常的埃”
“拜托!”张丽丽以一副很无力的神情睨着李沛雅,“那是多久以前的新闻了?现在说的是程定尹!程定尹跟陈琪在谈恋爱!”
程定尹和陈琪!我的心猛地一跳:“不可能!”
“哼,”张丽丽终于抓到炫耀的机会了,“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啊?几个星期啦!好多人都见到他们在约会,好多次了!昨天还有人看见他们。潘云为这个都跟程定尹闹翻了呢!”
“不会吧?是真的吗?”李沛雅为自己的落伍大惊。
我不语,心里乱成一团。身边两个八卦婆谈论得热火朝天,可是我都听不到了。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骚动,使得李沛雅、张丽丽两人掉头去瞧,然后张大了口。
我无意识地转过头,心脏瞬间被什么揪住,缩成一闭——陈琪和程定尹。
两道年轻修长的身影立于初升的阳光中,亮丽得让人侧目,恍如每个少女梦中的景象。
“他们……很相配埃”我喃喃地道。
在众人的好奇眼光和窃窃私语中,陈琪一派自在的神情,轻松地向大家打招呼,微笑着向我招手。程定尹也是落落大方地跟聚过来的同学们说笑。
我远远地站着,反应已经有些迟钝。李沛雅攀着我的肩,兴奋地说着什么,声音却离我好远。
然后,我们上了车,车子开往郊区。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程定尹和陈琪坐在不远的前面,身边仍然围了很多人。然后,似乎李沛雅问过我是不是晕车,我没回话,她就拿了些风油帮我擦。
出了城区后,迎面扑来的碧绿原野使我神志一清。我深吸几口清凉的空气,再重重吐出,让自己的脸色生动起来。
然后,取出携带的零食分给邻近的同学,跟李沛雅大声地聊天,并重新挂上了笑容。
到此为止了,对他的暗恋要告一段落了,这或许就是暗恋必然的结果。它不请自来,也会自己离去吧?没关系,我会调整过来的。反正还只是喜欢的程度而已,等我遇到更让我动心的人,等我见识到这个世界的更多精彩,等时间磨掉一些记忆,这种心情就会淡去了。
爱情仍然是美丽而神秘的事物,在远方等待着我。所以,没关系。
不久,汽车停在终点站,我们下了车,斗志高昂地大叫要征服那两座山,开始沿着山路向水库进发。
这条刚开发的山道尚未修建好,尖锐的砾石让脚底生痛。两旁是稀疏的李子林,烈日当空,热辣得不像话。
走了一段路,只觉得又累又热。看着旁边的人仍然笑语晏晏,我即使竭力提着兴致,也留不住笑容了。不觉越走越慢,渐渐落到了队伍的后面。
李沛雅快乐地吱吱喳喳,不时跑去摘些野花野草。张丽丽和其他几个女生也跟我们走在一道,七嘴八舌说着笑着。
“……阿菁,你说是不是啊?”张丽丽偏头笑着问我。
扯扯嘴,我勉强给了一点回应。好累的感觉,越来越无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阳光太过火辣,四周声音又太过喧闹。恨不得身处一个无人的空间,让我可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杂乱心绪。
偏偏张丽丽不识相地老是找我说话,每跟别人说完话都要兴高彩烈地跟我说一句“阿菁你说是不是啊?”、”阿菁你说呢?”、“阿菁你觉得呢?”……
“阿菁……”
“你烦不烦呐!”终于我忍不住冲口而出,
看到她的笑容瞬时僵掉,后悔也占据了我的心。我咬咬唇,道歉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一时说不出来。因为这愧疚,所以心里更是一阵闷。
“阿菁,你干吗这么大声?”旁边的女生嗫嚅地说。
我抬头向四周一望,气氛有些凝滞,在这空旷的地方我那声吼有些吓人,而我平日温和的个性也使得方才的恼怒更引人注目。女伴们都奇怪地看着我,走在前面的人掉转了头,甚至连程定尹也望了过来。
我撇开头,心情更坏了。空气变得好沉重,连呼吸都有些费劲,以致我的眼角开始酸楚。
蓦地一声轻笑,陈琪轻快地说了什么,带走了大家注意力。气氛重新热闹起来,大家继续往前走。我举步跟着,心沉到最底端,再也无力让它高扬。
李沛雅一直在偷偷地打量我,我知道,却不想抬头。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在一个转角处追上张丽丽。
“丽丽,刚才……对不起了。”并肩走了几步,我低声说。
张丽丽沉默一会,也低低地说道:“我只是见你一直不开口,想跟你说说话,让你开心一点而已……”
“对不起。”
“我知道我有时候很讨人烦……”
“不是不是,只是我自己心情不好而已。”
“那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张丽丽的声音立即拔高,瞅着我,“怎么了吗?有什么事吗?”瞧,说不到几句话,八卦婆的本色又出来了。
我受不了地随口敷衍几句,闪人了。
穿过偌大的李子林,开始爬山。金秋的山林仍然郁郁葱葱,烈阳移向头顶,透过树阴射下来。山道崎岖,多数地方只容一人行走,各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长。
我走得特别慢,同学们一个个越过了我,喧闹的声音在前方渐渐远去。
李沛雅一直不声不响跟在我后面,终于开口了:“你今天怎么了?很反常哎!”
“没事埃”
“少来!说不说?”
“不说。”
“你……”李沛雅呆愣一下后啐丁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扑上来,双手揽住我的肩头,抛给我一个“暂且饶过你”的眼神。“死丫头,出来玩就开心一点,摆脸色给我看呀?笑一个!笑不笑?”
我被她刻意学的流氓地痞式的怪声怪气逗笑了,伸手想拉下她的胳膊、
她反而缠得更紧,半拽着我大步往前走。
“喂喂喂,走慢点呀。”她的手圈着我的脖子的方式是再稍一用力就是勒颈谋杀的那种,我使劲掰着她的臂膀。
“走快点啦!”她不听,反夹着我的脖子往前拖,”前面的人都看不见了,迷路可不是好玩的。”
“喂,要死啦!你还不放手!来人哪!救命啊!”我胡乱嚷着,为了生存而挣扎不休。
“走喽走喽!”她大笑,根本没听到似的。还放声大唱,歌喉嘹亮却五音不全:“我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还扛着一头大白猪呀——”
唱的什么呀!这家伙每次高兴就会来一段即兴歌,让人哭笑不得。我搔她的胳肢窝,终于从魔手下脱离出来,深吸一口救命的空气后,飞脚斜踹向她。“难听死了!你想谋杀呀?”被她这样一闹,再低沉的情绪也拉上来了。
她闪过,摆出跆拳道的架式反攻,口中还嘿嗬有声。啧,可惜起脚就不标准,反让自个儿站立不稳而差点滑倒,害我笑得打跌,下面的必杀技也使不出来了。
两个傻女生尽情地笑了够,直到捂着肚子叫痛,方勉强收了声,相互搀扶着往前走。
越往山的深处树林越密,蔽日的浓阴遮去了烈日,道旁的泉渠近乎散发着冷意。潮湿的雾气中,前后不见人影,有丝阴森的感觉,所以我们大声地说,大声地笑,竭力替这片清寂添一点热闹和人气。
几步之间,我们的话题已经从能源危机转到教育制度的缺陷了。李沛雅格格地笑着,为我随口而出的歪论摇头。“照你这么说,高考还真是神圣埃”
“那当然。”我继续努力地掰,摆出老学究的气势,“你知道,人们是很习惯给各种事物划分等级的,那么,在阶级被消灭以后,人们本身的等级靠什么来划分呢?又有哪个划分方法能像高考这样广泛、这么权威呢?如果没有这些深层的、合理的原因,高考怎么会成为全国人民评判所有青少年的标准呢?人民不是好糊弄的。”
李沛雅笑不可抑。“阿菁,有时候你真是宝,连这些也想得出来。”
“所以,高考是一个最具有广泛竞争性的全民运动,值得我们以虔诚的心态对待!”
“哈哈,到了高三,我就每天念一遍你这段话,让自己像朝圣一样参与这场伟大的竞争!”
“到时候,我们就整天捧着书本,不看小说也不聊天吹牛了。”我们已经开始毫无逻辑地胡说八道了,只求一路上声音不断就好,免得对这种清寂产生惧意。
“不逛街也不看电视了。”
“不吃零食也不种花了:”
“也不参加郊游了,”
仿佛触到地雷,气息刹那间沉静。然后,我用力笑出声来。“这可不行,程定尹今天来得对极了,你看陈琪多开心。”为何又刻意将他提起?明明想将这分心情压下去的埃
“是吗?”李沛雅喃喃地,“他们不一定就是谈恋爱了吧?先前一点预兆都没有,说不定不是那样的……”
“他们两个很相配,你不觉得吗?”奇怪,心里在乎个半死,嘴里偏又浑不在意似的拿来大谈特谈,还越说越大声。这么拙劣的掩饰方式我竟然也做得出来?
更怪的是,脑子里清晰地做着理性分析,口中却仍然吐着言不由衷的话,好像一个自己清晰地看着另一个自己,纵使觉得荒谬也身不由己。“两个人各方面都很相称,身高啦、外貌啦、爱好啦、性格啦、成绩啦……连微笑的样子都有些相似耶!再相配不过了!”
李沛雅偏要跟我顶似的说反话:“她跟潘云还好啦!不然给那个M中的老大追走也好,就是比跟程定尹强。”
“我就觉得程定尹比潘云适合陈琪!他们最相配了!最……”蓦地消声,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
李沛雅抬头一看,也愣住了。
我们争论的主角之一——程定尹,正站在山路拐弯处的桐树下,离我们不到三米远。在寂静的山冲,我们的疯言疯语显然全悉进了他的耳。
对上他的温和的眼眸,一股羞惭和背后说人闲话的尴尬狂涌上心头,混夹着不知名的激愤,竟变成一种强烈的想逃的欲望。
可没等我有动作,李沛雅突然“哎呀!”叫起来,夸张地一拍额头,“糟了耶!我的饼干放在丽丽的包里!天哪,一定被会她们吃光的。我要抢回来!我的苏打夹心饼——”说着便疯疯颠颠地狂奔而去,从没见过她跑得这么快,像被魔鬼驱赶着一样。
我傻了眼,见她跑远才连忙拔腿追去。“沛雅,等等我——”
命运之神再次耍我一记,越过程定尹的那刻,我仓皇的脚步在潮湿的青草丛上一滑,向侧边跌倒,重重地撞向他。同一时间,他伸出手,扶稳了我的手肘。
这一刻时间仿佛定格,我咬住下唇,恼恨死了自己,老是出丑,真让人讨厌!
靠他的扶持站直了身,我喃喃地说:“对不起……谢谢……”声音半含在嘴里,连自己也听不清,说着便想快步往前走。
他却没有放开手,“没跌伤吧?有没有扭到脚?”
我转了转脚踝,“没有。”还是急着要走,最好再也不要看见他,再也不要处于这么难堪的境地……跟他有关的时候,没有一次是正常的。
“那就好。”他松了手,跨步先往前走。
我愣了愣,跟在后面。狭窄的山道,除非我硬挤过他身边,否则没有办法越过他。浓阴的大树披挂着或粗或细的古藤,潮湿空气中漫着冷冷的阴森。我懦弱地没有勇气靠近他,甚至不敢看他,低头跟在后面,思绪也凝成紊乱的一团。
“我跟陈琪——”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可是在山中特别清晰,“不是情侣。”
“啊?”我定祝
“我们是表兄妹,我妈妈和她爸爸是亲兄妹。”
“哦。”我应了声,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好,继续跟在他后面。蓦地觉得四周明亮起来。风过树梢,洒下树叶间隙的阳光在小路上形成跳跃的白影,灿烂得有些炫目。
走了一程,山路变宽了些,视野也宽广起来,我抬目望望前方,仍见不到同学们的踪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