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对她干得荒唐事,才真正算是刁难横行,毫无顾忌,当众人的面把女儿家的倾慕心思往脚底下践踏,言辞间的轻视连他都忘记不了,更何况她一女子。
那时候遭金陵城所有人非议轻贱,她又是如何自处的……
白藤愈是不计前嫌为他著想,越槿歌便愈是愧疚难当,几乎想钻进地缝里。
他低低出声,“我,我自是不会像以前那般胡闹的,你且放心。”
然后他再没听清白藤后面和他说的话,脑子里执着过去,他那时像刀子似的话如今就在耳畔萦绕不去。待她讲完,他匆匆扔下一句,“我去收药了。”
随即落荒而逃。
***
层叠的枯叶落下,满树桂花自开得繁茂后又已尽数凋谢,一日渐一日的寒凉。
越槿歌自那日送药后,唯恐白藤还心心念念着以前的事,哪日心窍一开,记恨起他来。他也捉摸清楚了白藤的性子,虽冷淡一些,总敛着一张脸,待人却平和。
只怕真厌恶了他,也不会拳脚相加报复回来,只会当他是陌路人,不过是从此各走桥路。
可越槿歌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莫名恐慌害怕。
他开始日复一日加倍地对白藤好,体贴温柔无微不至,把宫廷里下人对他的侍弄讨巧悉数放在白藤身上,嘘寒问暖亲力亲为,倒叫白藤有些无所适从。
寻着机会,白藤隐晦问他可是有甚么不如意的地方,她定能尽力为之。
越槿歌听她这话,愣怔片刻,而后低下头,继续隔着薄被替白藤揉捏,“你救了我一命,那我该是要这般回报你的,你可不能赶我走!”
白藤莫名其妙,索性由他这样去,他开心便是。
徐大夫看不惯越槿歌整日腻在白藤房中,用他的话讲,男儿志在四方,再者也该干活养家,怎能这般无所事事闹腾一个姑娘家。
然后他交给越槿歌的粗活更多了,日日得意看着越槿歌手忙脚乱地打水劈柴,他总算舒顺一口郁气。
寒枝探入屋檐,红泥火炉作伴,三人虽是各安其事,偶会暖上一壶药酒,齐聚屋内稍作闲谈,也为这四方的屋舍庭院多添了几分热闹。
日月交替不觉两月有余,白藤休养得好,渐已康复。徐大夫医术甚佳,起初的估言,如今分毫不差,白藤安康健全,身体已不复先时疼痛难忍,只是一身傲人武功尽褪,气息如同普通人。
下起第一场细雪时,越槿歌和白藤决意启程,向徐大夫告辞离去。越槿歌银两有余,顾及到白藤身子,他寻人买下辆马车,以作赶路之用。
越槿歌和白藤立在门前,街头寥寥无几行人,有些冷清空阔。越槿歌一切置备妥当,转身看向徐大夫,挑起秀气的眉,得意道:“老汉,我们走了,你这孤家寡人好自为之。”
徐大夫又被气得嘴角抽搐,“还当我要留你们不成。”
白藤适时拦下两人一言不合欲发的争吵,朝徐大夫恭谨道:“多谢前辈这数月的照拂,白藤与安年这便要离去了。”言罢,白藤半跪行了一礼,“前辈的救命之恩,白藤死生不忘。如今一别,不知能否再与前辈相见,但受白藤这一拜。”
说罢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嗯,你倒是个识趣的。”徐大夫面色缓和,见越槿歌一旁极为不忿,不由高兴几分,依然不苟言笑,“毋须谢我,你我银钱两讫,以后也再无甚干系。雪天路滑,恕老朽不送了。”
白藤点头,随越槿歌登上马车。
马车迎着微雪,徐徐向远处踏行离去。冬日不甚明亮,整座繁州城罩在暗沉里,唯有青瓦屋檐盖上的白雪,无声无息,宁静人心。
☆、第八章
从凉州往西北而去,天气愈发干冷严峻。
彼时天寒地冻,冬月里的北风呼啸,侵蚀行人仅有的暖意。凉州以外的一片山川小镇,都不再如江南的繁华。
二皇子虽已尽掌大权,万人之上,可到底暂未入主东宫,总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兴帝还在,哪怕被二皇子架空皇权,壮年威严尚且还在。
二皇子疲于应对□□的新老众臣,还得与兴帝斡旋,委实分不出多余精力给逃离在外的越槿歌。
是以才仓促下道旨意,六皇子以庶人论之,永生不入金陵城。
越槿歌初初听这旨意,只觉那人越俎代庖,心中气极。又不免自嘲,他多年来金陵城只知吃喝取宠,顽固无为的模样在众人眼里根深蒂固,二皇兄竟如此不在意他。
不过是个失势又无能的皇子,掀不起波澜,还能有何作为。
越槿歌亦是如此认为,失落彷徨良久,没了兄长,他便甚么也不是了。
而后他想开,二皇子这般忽视他,与他而言免不得是件好事。既可安然借住徐大夫处,不必忧心连累了他,这一路走来不疾不徐,悠然恣意,亦是不必心惊胆战四处躲藏。
越槿歌想,他与白藤倒像是寄情山水的居士。白藤年少艺成离乡,只身万里赶赴金陵,比深宫里长大的越槿歌懂得更多市井玩意。
白藤对越槿歌向来是纵容的。
她不喜过多言辞,越槿歌爱玩,她便默默跟在身后,不阻拦不劝导,一路走走停停,倒也尽兴。
越槿歌借宿徐大夫屋舍的两月里,日日操劳干活,体魄较以前强健了许多,只到底娇贵养了二十年,此时正值凛冬,时而漫天飞雪,滴水成冰,他受不住北方的气候,厚厚的袄子裹在身上,加之肌肤如玉,与莹白大雪不相上下,更显清俊瘦弱。
马车停靠一边,马儿进食休憩,越槿歌蹲坐在仅剩枝桠的枯树下,缩成一团,手里揣着暖炉,静望面前凝结的溪流,再远处绵延不止的山脉,而后垂眸。
“阿藤,凉州城……是甚么样子啊?”
白藤习惯使然,一直守在他不远处,听他突然问这话,思索着如何开口,“那里房屋低矮,常年风沙漫天,少有肥沃的土地,百姓时常因战乱流离……”
与温香软玉的金陵城相比,孤远偏僻的凉州确实算不得好去处。
她从后头定定看着越槿歌,继续道:“可那里有最美丽的落霞,辽远壮阔的沙漠,如明镜般的湖泊。百姓虽困苦于粮食战祸,但他们勤劳淳朴,知足而乐,是白藤见过的最善良的一群人。凉州……还是白藤的故乡。”
白藤的话发自内心,真挚而诚恳,全心全意只为告知越槿歌,凉州城究竟多好。
纵荒沙漫漫,它是西北一片绿洲,宛若遗世独立的明珠耀人双眸。
纵屡经磨难,那里的百姓不改初心,数十年来留至原处,笑眼始终着与绝美又斑驳的土地城池生死相去。
最为重要的……那里是她的故乡。
听见白藤小心而期待的言辞,越槿歌最后一点踌躇烟消云散,暖意灌至心间,嘴角绽放出温柔笑容,淡淡道:“这样,那我可得好生去看看。”
***
翌年开春,河水破冰重流,生机复苏。
虽不如寒冬里一场又一场的风雪,西北地带干冷依旧。唯有天际时而越过的雄鹰,以及路上愈多重回劳作的路人,昭示着万物醒觉,渐归热闹。
凉州城地处大楚西北边界,紧靠天山,人杰地灵,是黄沙大漠里难得的绿洲城池。
朝廷世代派大将镇守于此,抵御时而侵扰的蛮横胡族,近些年大楚强盛,胡人不敢冒犯,百姓倒是安生了好些时日。
凉州尚算不错的酒楼内。
二楼临栏杆处木桌,端坐着两位外地赶赴而来的年轻人,皆是一身大氅,静坐少言。那男子肌肤雪白,目光澄澈明朗,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可言说的贵气。反倒那女子,相较之下更显沉稳,容貌带着几分胡人血统。
他们二人共乘马车而来,上楼只叫烫上壶暖身热酒,两斤牛肉,眉眼尽是欣喜放松之色。
越槿歌虽是避难来这凉州,却不见狼狈风尘,初初进入城中难掩新奇,左顾右盼。此处屋舍多于黄沙趋同,厚实低矮,不及江南园林的精致,怎知是另一番别致之感。
说是大楚国土,却带了几分异域风情。
白藤替越槿歌把筷箸洗好,搁置在他面前,“吃罢饭食,白藤便护你去单府,单将军耿直忠烈,又是安年生身甥舅,见到安年定是十分高兴。”
越槿歌点头,追问:“那你呢?”
白藤一愣,随即答道:“然后白藤回天门,找白藤的师傅和一众师兄弟们。”她讲得是如此理所应当,眼中不加掩盖生出光彩,叫越槿歌看得无由来有些气闷。
“都那么久没回去,还念着他们呢。”
“话不能这么说,我和他们既有同门之谊,分开再久也是师兄弟,怎么能不想念他们。”白藤替越槿歌倒了杯热茶。
“是么,你不再是少女模样,那可得仔细与他们相认了。”一路被白藤惯得没有边际,越槿歌又生出些皇子气性,一时口无遮拦,平白酸了一句。
离了这许多年,再熟悉的感情也该生疏了罢。
且再说了,她根骨较瘦弱的少女时期也拔高了一些,面容气质皆有改变,她就如此笃定人家一眼……
顿觉失言,白藤虽从不显露甚么,越槿歌晓得,她于自己年纪还是甚为在乎的。白藤与他同岁,已过双十之年。
大楚女子年十三四便可嫁人,如她这般大的,早已是垂髫孩童的母亲了。
越槿歌心中懊恼不已,讲出的话如覆水难收,只好小心抬眼,端看白藤神色。白藤端正而坐,淡然拿起酒杯,悠然饮下一口,全无异色。
不知是浑然未觉,还是不作在意。
越槿歌又觉得自己这样好生没意思,白藤并未理会他,他又拉不下脸道歉,只觉气氛渐冷凝,百无聊赖之下,只好转头看向外面。
凉州城人少,比不得金陵城千邑万户的富贵人家,此处多是常年驻扎于此的士兵和世代生长于此不愿离去的大楚百姓。
街上总归没有越槿歌当初以为的那般冷情。
除了一列列惯例巡城的官兵,两侧也如市集般聚集着商贩,还有些三两结伴的姑娘家或年轻妇人闲逛其中,神色坦荡自然,无忧无愁。
不知何处,高声传来一句:“术公子来啦!”
越槿歌只见楼下女子们眉眼间立刻挂上欣喜娇羞,止步路边不前,还不时往两头张望起来。
连巡逻士兵也自发向路旁撤去。
而后……伴着鞑鞑马蹄声,越槿歌见到一位策马而来,意气风发的真正贵公子。
满树摇落光华碧,谁人河畔低吟,绝代清扬,不可语兮。
越槿歌心知美人从不论皮相,气质在骨者,为上佳。翩翩君子举手投足尽是温润雅致,神采洋溢间又多了分沙场磨砺的劲气,鲜衣照影,缠得人不愿游移。
若说越槿歌平生有何艳羡,不外乎这类丰神俊朗执剑而行的青年郎君。他自觉荒诞许多年华,学艺无一有成,不过是人人背后笑骂的废物。
光是美胜女子的皮相,要来何用?
见一众姑娘里胆大的羞着脸上前,细声攀谈,越槿歌痴痴看着,不免落寞感慨句:“也不知哪里的人家,养得出这样出尘俊逸的儿郎。”
若生在金陵城,只怕也会如潘郎般引得掷果盈车。
淡淡收回身子,越槿歌抿了口温酒,抬眼间只见白藤唇角早已翘起,眼中光亮耀人,笑意快要溢出。
“安年可想与此人相交?”白藤柔声问了一句,声音亦是难掩轻快。
越槿歌一愣,眼里只有白藤难得的笑颜,未多察觉言语中的深意,讷讷点了点头。
“那你暂候一会。”白藤二话不说,抬脚离去,越槿歌只觉衣氅挥动间冷风一扫,白藤已含着笑,长腿快步走下木梯。
“等等,你作甚么去!”来不及阻拦,越槿歌心里一空,起身紧随白藤而下。
越槿歌了解白藤,她自然不是轻浮的女子。可那术公子的气度风华,连他一个男子也为之倾倒,白藤方才的欢喜模样同样作不得假,越槿歌心生奇怪,还是跟去的好。
这里终究不是越槿歌熟悉之地,白藤阔别五年有余,想来也有许多陌生。白藤若真是想牵线为引让他与术公子结交为友,他也得跟过去劝导白藤,从中缓和一二,叫她莫要太耿直行事。
若是言语唐突冒犯了人家,他俩岂不平白添个仇家。
越槿歌仓促下楼时,白藤已迈出酒家,身至街巷之中,她这举动立即引来众人目光尾随,酒家掌柜、街上的姑娘还有官兵商贩,皆以探寻的目光看着这突然冒出的女子。
白藤浑不在意,长身静立而前,看着前方高马离去的背影笑开。
“五年余不见,师兄可安好?”
☆、第九章
那一笑,恰似春雪初霁。
白术隐约听见后头的唤声,下意识朝后看,面容上疏离温和的笑甚至来不及淡去。只一眼过去,随即眼角漫上不可置信的狂喜,凤眸睁大,神采奕奕。
白藤依旧静立不动,嘴角微扬,等着白术倾身下马长步回至她身前。
毋须多余的确认,也没来得甚么寒暄。
白术定定瞧了白藤好一会儿,恢复方才的内敛公子模样,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怜惜,高兴说道:“阿藤瘦了,也高了。”
白藤含笑抿唇,并不言语。
一路跋山涉水,艰辛自不必言说,怎能不瘦。
“几时到的?怎也不知回天门,还跑到凉州吃酒来了,师父见了你想也是极高兴的。”白术也不在意,依旧关切发问。他这师妹性情向来淡薄自持,年少离乡少有书信,却自有自的主意,不需他与师父过多干涉。
只终究十多年同门感情在那,今日乍见,少不得白术关心的问候。
未等白藤回答,白术嘴角温润笑意逐渐敛去,将白藤浑身再次打量一遭,眼神渐凉。
他干干问道:“阿藤你一身武功……谁废去的?”
白术与白藤同为天门弟子,算不得中原甚么名门正派,白藤不通世故,只除了一个越槿歌掏心讨好,一个太子乾敬重相护,待其他人向来冷漠,不主动结怨,亦没多少怜悯慈悲之心。白术如今虽被冠上郎艳独绝,君子如玉的称号,焉知骨子里的性子不是随了青须老人。
当年阿藤离开天门,只为替师父还太子的恩情,只身前去金陵。金陵党派之争的阴暗龌龊,白术自是清楚,中秋之乱他耳闻一二,成王败寇只作唏嘘而已,怎地阿藤回来,成了这副模样。
对自己人千万般好在所不辞,若有外人欺辱……白术嘴唇抿紧,天门必不让他好过!
“师兄莫再臆测,白藤这武功,是自己废去的。”白藤及时解释一句,知晓还有正事未做,“师兄你先莫走,随我过来,我与你介绍——”
白藤边说着,不忘拉着师兄回走,转身回头立即停住。越槿歌披着大氅,像只柔弱又懵懂的白兔,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直愣愣看着他们二人,呆呆候在不远处。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立了多久。
白藤想也不想,暂且松开白术来到越槿歌身前,“外头风大,安年静坐楼上等我们便是,怎也随着出来了。”
她欲要拾起他手暖暖,尚未触及又立马收回,略显不自在垂下。
越槿歌尽数看在眼里,也抿着一口气,垂眸什么也不说。
气候干燥,黄沙此时不甚浓厚,白藤得了巧,索性在这泥土的街道上替着两人相引一番。
事已至此,旁人看出了个大概,无谓是师兄妹阔别多年街头相认的戏码,因那人是术公子,才惹这许多人顿足。如今看得差不多,除几个面色羞红的姑娘家踟蹰不走,其他人也纷纷散去。
越槿歌气质贵如牡丹,面若闺玉,此时不知如何找回知觉,淡淡收回目光,扯嘴笑道:“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