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皱着眉头,对她的贴身使女青姨使了个眼色。青姨知趣,立刻把其他下人都支走了。
我看着青姨逐一关了门窗,一副慎重的模样,大为不解,“怎么了?”
我娘轻叹了一声,“好端端的,哪里有赏赐臣女宫装的道理。”
我兴奋的劲头过了,这下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对,“的确有问题。不过爹都没说什么呀。”
我娘继续叹气,摇了摇头,“你爹怕还同意呢。”
“同意什么呀?”我问。
我娘不答,继续跟着我绕弯子,“这事,我是不同意的。那样的生活,你这性子,怎么过得下去?可是你爹总是说家族利益为重,又说这事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桩好亲事……”
“亲事?”我拔高了音量。
我娘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青姨走过来挽着我坐下,“郡主,前几日你还未回来时,太后召了王妃进宫喝茶,说起想和我们家结亲。”
我只觉得脑子里有个铜锣咣地敲了一记,耳朵里嗡嗡响,一时听不到别的声音。
皇家想和我们家结亲,说白了就是想让我们家送个儿女进宫。他们没有一纸诏书丢过来,而是请我娘进宫商量,已经是给足了我们家面子了,我们家也更是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哆哆嗦嗦地说:“指,指名道姓了?说,说了是,是我了?”
我娘唉声叹气,“你以为呢?你爹舍得送晚晴去那吃人的地方吗?”
我就像被人捶了一棒子,低头不说话。
也是,我爹疼晚晴都疼到了心尖上。晚晴只小我半个月,也快满十八岁了,这些年多少人家上门求亲,只要晚晴不点头,我爹立刻把求亲的送走,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就不同了,首先我是王妃嫡出,又是长女。就算召我进去做个摆设,表示他皇帝纳了魏王的女儿,也可以缓解一下他和我爹之间的矛盾。
我就知道今天皇帝把我好一番夸奖,不是没道理的!
青姨柔声说:“郡主也别急着难过。圣旨一日没下来,这事就还有转机的。”
我尖酸讥讽道:“我都和几个男人在沙漠里失踪了大半个月,皇帝他都还肯要我,我都该感动才是。”
我娘摇头叹气,却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她也有她的顾虑。虽然她心疼我过不惯后宫生活,可一来,皇帝的确是这天下我所能嫁的最有权势的男人;二来,她最疼的还是我弟弟。我做了皇帝的老婆,对我弟弟前途好。
所以一时间,屋内一片静默,大家各怀心思,却都不能对对方说。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一下回去就立刻给我师父修一封飞书求救,然后今晚还得同我爹好生谈谈。他若真要我进宫,我要做好和他吵架的准备。
我还想,我难得意气风发地在江湖闯荡了一回,虽然过程有点狼狈,可也算是功德圆满,潇洒而归,可结局却不是成为一代女侠,笑傲江湖,而是要进宫给皇帝绣花弹琴生娃娃。
我顿时觉得郁卒得不行,只想脱了鞋子使劲抽皇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把那张漂亮脸蛋抽成一个发酵不均匀的馒头,这才解气。
我把擦嘴的帕子往桌子上一甩,叉腰道:“进宫就进宫!他敢娶,我就敢嫁!谁怕谁呀?”
皇帝虽然阴阳怪气了点,不过我和他大小就认识,也不算陌生。想当初大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被他几个皇兄欺负,扒了衣服推到水里,还是我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他光屁股的模样都见过了,以后一起睡一个被窝,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只是……我看了看那件花裙子。日后怕是要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成天穿红戴绿,头上插花,怪恶心人的就是了。
我垂头丧气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刚走到后院荷花池边,就看到一个美貌少女带着丫鬟从水池那边走过来。少女瓜子小脸,柳眉杏眼,皮肤白皙,乌发如云,身段窈窕。不看脸,光看那袅娜的身姿,就知道是我二妹晚晴。
晚晴见了我,嫣然一笑,色若春晓,“阿姊,可见到你了。大家都说你一早就回来了,我想去给你请安,却被告知你进宫去了。”
我也疲惫地笑了笑,“可不是。好不容易回家了,觉都不能好好睡,就被叫起来团团转。”
晚晴打量了一下我,“阿姊,你瘦多了。”
我苦笑,“又黑又瘦,就像只猴子了。”
晚晴忙说:“不会的,阿姊你依旧漂亮得很。是妹妹说错话了。”
我小时候把她欺负狠了,她又天生胆子小,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些怕我。而且她心思细腻敏感,我随口说说的话,她听着总觉得有另外一层意思。我们姐妹俩交谈,就和我爹和他同僚说话似的,客气得很。
我还穿着郡主命服,又热又累,寒暄了几句就继续往前走。
晚晴欲言又止地,终于忍不住喊我,“阿姊,那个……那个,你们在北辽……”
我转头冲她一笑,“你放心好了,你的封哥哥,一路老实得很,没有沾花惹草。”
晚晴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娇妍动人。
我摆摆手,走了。
我的好妹妹,你要是知道你这个姐姐也喜欢上了你的封哥哥,还厚着脸皮去和人家说了,不知道你会惊讶成什么样子。不过还好,封峥也没接纳我,发生过的事,大家都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在心里苦笑,却是心潮翻涌,一直苦到了嘴里。
回了院子,沐浴更衣后,我火速写了一封信,放飞了信鸽。没多久,我爹就回府了,派人来叫我过去。
我灌了一碗奶妈亲自给我熬的老母鸡参汤,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我爹的书房。
我爹还穿着朝服,端着杯子,喝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我愣了一下。
老头子胃不大好,酒是早就戒了的。
“过来吧。”我爹用他八百年都没对我用过的、温柔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说,“坐下来,我们父女俩喝一杯。”
我当时就心想不好,我怕是入宫入定了。那酒喝完了,八成这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就逃不脱了。
我是拔腿就想往外跑的,可是视线不经意地对上我爹的,他老人家那愧疚不舍的眼神,简直比他之前送我去敌国偷宝时的都还要动人。
我心一软,脚就不自主地走了过去。等回过神来时,手里已经捏着杯子了。
我爹亲自给我倒了一杯酒,真让我受宠若惊。
酒是女儿红,绝对有十几年了。我喝了一杯,又怕醉,赶紧吃了几块糕点。可我爹就这样空着腹一杯接一杯地望肚子里倒。
我实在看不下去,“爹,你胃不好。到时候犯病了,娘又要念你了。”
“让她念吧。”我爹不在乎,“我也是对不起她。”
我背上的汗毛一下全竖了起来。
我爹居然会认错?
我爹给我把酒满上,问我:“你知道这酒怎么来的?”
我窘然,“买来的?”
“这酒是你出生的那天早晨,我亲手埋下的。”
我瞠目结舌。爹呀,我还没出嫁呢,你这就把我的女儿红挖出来喝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爹像是听到了我心声一样,说:“你若入宫,就没这机会和我一起喝这女儿红了。”
我端着杯子的手开始发抖了,“爹……你是说真的?”
我爹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闷了,将杯子重重顿在桌子上,长叹一声。
“我知道你性子野,不爱拘束,喜欢自由。当初考虑你婚事,我就想着,将你许配给我的副将做儿媳妇。”
“赵家?”我爹当年还带兵打仗的时候,有个最为信赖的得力副将,姓赵。我爹做了王爷后,赵副将就升做了将军,接替我爹把持着兵权。若说皇帝第一恨我爹,那他肯定第二恨老赵。我爹还想着把我嫁给赵家,真是生怕别人不参他结党营私。
第 54 章
我爹慢悠悠地说:“赵勇的长子赵凌,少年英俊,智勇双全,武人之家又不比别的官宦这家,规矩宽松许多。我原是想,你嫁过去,身份高贵,即使我不在了,赵家也不敢欺负你,你也可以过得比较自在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由暖暖的。虽然我对这赵凌没什么印象,但是我爹的确是为我的将来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的。
“只是……”我爹摇头。
是啊,安排的再好,也比不过这个“只是”。
“太后早就有召你入宫的打算。之前我以你年纪还小,又粗鲁不知礼数为由婉拒了。但是这次,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把你传成了英雄侠女,供肝义胆,受了皇帝的知遇之恩,冒险夺宝……”
听到这里,我已经被恶心得快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为什么非要我入宫啊?”
我爹无奈道:“你也不是白让人叫了十八年郡主的。”
我放下了杯子,沉默半晌,说:“女儿不愿进宫。”
爹好生好气地说:“这容不得你愿不愿的。宫里会寻个良辰吉日送圣旨过来。我今天和你说说,就是让你有个准备。”
我皱眉,“皇帝要我入宫,无非是想抓着您一共把柄。爹,你怎么就不能后退一步,让一让?我们陆家在这东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是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吧?花无百日好,月无百日圆。这个道理你懂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我爹抬起眼睛看我,脸上一片冷漠。先前的温情就像镜花水月一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将我痛骂一番,可我爹只是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想,却是已经收不了了。”
“怎么收不了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辞官,该交的全部都交了,带着大家回老家去。我们家过日子素来简朴的,将来买些地,过清闲日子,不好吗?我这个郡主也不做了,做个农女又何妨?”
我爹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天真愚蠢。
“丫头啊,你说得倒是简单。你爹当权二十多年,你觉得我辞官隐退,我们全家能安生地回到老家吗?即使回去了,又能安生地过日子吗?不说卸甲后的这十来年从政,你爹我当年征战四方的时候,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族。你以为那些人不想报仇?”
我跌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寸一寸凉了下来,呼吸困难。
我说不出话,因为我知道我爹说的每个字都在理。
此刻我们家富贵安详,因为我爹还是堂堂魏王,兵权政权都在握,家里随便一个护院都是重金聘请来的江湖高手。等我们家没权没势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仇人寻上门了,我们拿什么去抵挡?
我爹端着酒壶大口喝了一阵,举手将壶重重摔在了地上。酒壶四分五裂,里面残留的一点酒溅得四处都是,打湿了我的裙摆。
“女儿呀!”爹抓着我的手,一张脸尽显了老态,“为父的无能,才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现在又为了一家人,让你进那地方。爹知道你进宫后,是肯定不会快活的,可是爹也没有办法。你要怪,就怪爹吧。”
我欲哭无泪。我不怪你还能怪谁?
我们这种王公之女,哪个嫁得顺心的?这就是命罢了。
这么折腾了一番,我半点食欲都没有,只吃了点炒青菜就回了院子。我又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师父,说我已经想通了,请他不用担心,也不用派师兄过来了。
我想着之前和二师兄告别,夏庭秋笑意温柔,说在山里等我回去。我那时候也自信满满,早就盘算着怎么逃家出走,却没想到回有这么一出。没想那一别,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想着心里更酸了。
这夜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恍惚间觉得过去那几个月,就像一场黄粱大梦。现在梦醒了,我依旧是规矩束身的王公郡主,什么女侠,什么江湖,都化做了阵阵驼铃声,渐渐远去了。
之后一连数日,我都情绪低落地呆在家里,练剑,钓鱼,陪弟弟玩耍,十分安份老实。皇宫里的圣旨迟迟不来,家里的人都有点不安,我却十分淡定。
我娘说,既然皇帝有纳我为妃的意思,如果将来他不要我,别家也是不敢娶我的。她忧心忡忡,我却心里暗暗高兴。皇帝最好一觉睡醒想通了,不要我了,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做道姑去了。
我在家里呆着,我往日的几个朋友却呆不住了,飞鸽传书给我,约我去喝酒。
我心里一片死水被这封信激活了,又回想起往日大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快乐,若真进宫了,就再也享受不到了,更不能错过这机会。
我如往常一样,借口闭关打坐,关了房门。然后束起了头发,换了男装,番强而去。
这几个朋友是我以前假扮男儿、化名方煦时认识的。他们都是各地高门望族的子弟,还有几个是江湖侠客。其实对方到底什么身份,大家并不深究,只求意气相投,喝酒能痛快罢了。
我年纪轻,作男儿装,轻易还是可以以假乱真。我是跟一群男人长大的,首先我举止就不像深闺女子那般扭捏;二来我自幼习武,在山里也洗衣做饭,皮肉没有女子那么娇贵;三来我没耳洞也从不施香抹粉。而且我多年来很少在京城抛头露面,没什么人认识我。
东齐人,不论男女都生得白皙清秀。即使我爹当年也是俊美后生一名。我扮作男子,别人还交口称赞我俊秀雅致,让我十分得意。
这次聚会就摆在京城最大的酒家“春风得意楼”,说是为了庆祝一位朋友的文定之喜。我跟在店小二后面进了厢房,只见里面圆桌边已经坐了有七八个人,都是熟人。
他们见我来了,纷纷起哄,“今天真是难得,居然能把方兄给请到了!”
“方老弟,半年不见了吧。这次旅行可愉快?”
“阿煦,你失踪半年,回来就这黑瘦模样,是去游山玩水,还是去挖金子了?”
我哈哈大笑,“劳烦诸位牵挂了!霍兄,我要是去挖金子了,那也就不回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拉我入席。
霍炎坐我旁边,摇着扇子道:“赶快给黄兄敬一杯吧。他家里给他定了工部何侍郎家的四千金,今年秋天就完婚呢。”
“这还没开席,你们就喝上了。”我说笑着,赶紧给那位黄兄敬了一杯酒。
黄公子也不知道已经被灌了多少,脸色发红,口齿模糊,十分可怜的模样,却看得出来很高兴。
我不免羡慕。人家成亲,可以开开心心,我成亲,要哭还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我又因半年没露面,不可避免地被众人轮着灌了一番酒。一来我许久没痛快喝过了,二来心里难受,也想借酒浇愁,我来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干干净净。
大家见我这么爽快,咋呼着要再来一轮,一定要把我灌倒为止。
我嘻嘻笑,接过递到嘴边的杯子,也不管里面是烈的酒,仰头就倒进喉咙里。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扣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了我手里的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
“够了!”有人在我耳边喝了一声。
席上霎时一片安静。
我晕乎乎地转过头去,不满道:“老霍,你好生不厚道。我难得开心,你还管着不让我喝。”
霍炎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半哄着说:“阿煦,我眼睛又没瞎,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
大家都没说话,看着我们两个。
我抿了敏嘴,扶着桌沿,努力站稳身子。霍炎过来扶着我,我想挣脱,力气却有点不够。
终于有个朋友开了口,“方兄,大家认识好些年了,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在座的诸位也并不是无权无势之人,总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我呵呵笑了两声,摇摇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