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赵瑟生病的缘故,家中众人都不放心她出门,病愈之后又硬是要她修养了一个来月,一直拖到四月中赵瑟的九叔合清忙完了上都诸事,送信说可以来接女儿,新川侯夫妇与合元总算才放心让赵瑟上路。从寿州往上都去,须先沿淮西驰道至山阳渡,于山阳渡弃车乘舟,从淮泗水路入河,溯河而上进入关中,再由京畿驿道到达上都。由于淮西驰道一向太平,又是陆子周走熟的地方,合清便说定了在山阳渡口接赵瑟,一路将她们送至上都安顿好,自己再回转寿州。
陆子周点头应了,喝了几口茶,左右不见自己的侍儿迷糊,奇怪地问道:“迷糊呢?”
赵瑟失笑:“他呀,刚才我看着他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赶他回车上睡觉去了……也没让他干什么活呀,怎么就累成那样?”
“下棋下多了自然是要没精神的。”陆子周玩笑道,“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整天也浑浑噩噩的,是不是会棋艺大进。不然等换了船试几天?”
赵瑟忙说道:“我可不许你试!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几天一直都等着和你一起看呢!你自己要是睡了还怎么写诗给我?不行!不行……”
陆子周笑笑说:“你要让我作诗,还不如让我睡觉……我不会写诗你是知道的。”
赵瑟闻言心中一沉,陆子周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了,文章写过,艳词也填过,却偏偏从来都不肯写诗。无论什么时候提起这个诗字,他便只有“不会”二字,年初时在二哥的自在园对二哥的狐朋狗友如是作答,如今对作为妻子的自己也是如此作答。倘若他真是不会也就罢了,可是以陆子周之文采飞扬,既然赋得出壮丽恢宏的文章,填得出风流旖旎的新词,又怎么会做不出一首好诗来?所谓不会实是不愿哪!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诗者,言志,难道当真是陆子周和自己无志可言吗?就像他对那个什么任才子根本不屑一顾一样……
想到这里,赵瑟迟疑了,也不敢再顺着想下去。这是不可能的,陆子周是怎么样一种狂放的人啊,可知他心里怎样想的便必定会怎样对一个人。陆子周对赵瑟的确是好的,尤其是病重的水|乳交融之后,只除了看不上她的学问。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于是赵瑟很是为自己突然而来疑虑难为情,急急惶惶地伸手过去抓住陆子周的衣襟,掩饰似的笑着撒泼道:“那我便拿一缸酒来灌你,灌醉了你自然就会作诗了!”
陆子周被他说得一怔,继而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只是你可怎么灌醉我啊!”他边笑边推开小几,将赵瑟拎到了自己这边来。赵瑟不肯认输,便笑着和陆子周扭打在一处。旁边侍奉的碧玉、青玉和诸侍奴们见这两人闹得有趣,纷纷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欢声笑语伴着春光明媚和青草散发出的涩涩的清洌,一时间倒是畅快非常。
正闹得高兴的时候,秦卓回来了,远远地跪下回禀说宿处已经准备好了,小姐这就准备过去吗?正处在下风的赵瑟这会儿心里是一万个念这个脸长得活像瓦刀的管事的好,忙抓住机会脱离了陆子周的掌握,同时还不忘浑水摸鱼地挠了人家手背一把。赵瑟坐直了身体,碧玉忙过来替她理好揉得有些乱的衣衫头发,她自己又揉了揉刚才笑得有些发酸的粉腮,略想了想才说:“不着急,天黑之前赶到就是了。”
秦卓听了吩咐,答应了一声“是”便退到远处,仿佛是去和护院的头目,叫做赵典的交代些什么。赵瑟拉着陆子周去后面的树林逛了几步,兴致很高地采了几朵初开的野花回来,说是要编个花环来玩。这个大业注定是未要竟的,谁让她自己编不成,碧玉要帮忙她又不许,找陆子周帮忙陆子周却只肯笑着看热闹呢。还好绿玉恰巧备好了羹上来,赵瑟便丢开了。
诸人用过了饭,打点整齐了,赵瑟便踏着小厮结实脊背上了自己宽大的马车。她回望陆子周时,陆子周摇摇头说:“我仍是骑马吧,明天换了船还有得憋闷呢。”于是她们便上路前往赵瑟九叔秦合清的好友,山阳姓朱的大户家去投宿。
朱姓大户的庄子并不远,只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而赵瑟一下车,便被朱府门前的这个双目炯炯有神的汉子吸引住了。
就在赵瑟这一愣神的功夫,陆子周已经翻身下马,从车上把她拉了下来。赵瑟被陆子周拉得往前一跌,几乎扭了脚,方才回过神来,于是心中便不由恼怒起来。心想咱们平时自己在一处怎样闹都可以随你,怎么当着外人还这样对我不客气?遂负气地甩开衣袖,打算不理陆子周。陆子周却是不以为意,在与赵瑟往那炯炯有神的汉子走过去的时候小声说道:“想不到两淮第一豪侠朱升竟然是你九叔的好友!”语气很是欣然。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竟是名动的天下的大侠朱升,难怪子周如此失态。”于是赵瑟心中了然了,面对趋人之急,甚己之私,天下英雄莫不情愿刎颈相交的两淮第一豪侠,莫说是陆子周,就连赵瑟自己,这会儿也有点兴奋呢。
待到走近寒暄之时,赵瑟颇为忐忑地唤了一声“朱叔叔”,见朱升哈哈大笑着连声答应,才渐渐放下心来。朱升这个人非常健谈,和赵瑟心中大侠的样子相去甚远,他一边引着赵瑟等人入内,一边笑着说:“秦合清这家伙太也过分,他女儿取了如此一表人才的夫婿竟然不告诉我!当真可恶。”赵瑟跟着也笑了起来,陆子周却说道:“其实在下与朱大侠曾有过一面之缘……”
朱升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望了陆子周半天,恍然道:“啊呀!这不是陆小兄弟吗!这些年你模样可是大变,可让人不敢认了……侄女当真好福气……”后面这半句他是向着赵瑟说的,语气和前半句相比大是不同。赵瑟却没有在意,只疑惑地问道:“你们认识?”不想陆子周笑而不语,朱升也是笑而不语,赵瑟为之讶然。
朱升引着赵瑟等人进了一个跨园,说道:“我这庄子里住着不少江湖上的朋友,只有这个小院还清净些,侄女就在这儿委屈一宿吧。”
里面房子建得很规矩,正房厢房耳房加起来总有二十来间,赵瑟一行不到五十人尽够住了。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铺着一尺见方的青石,院角是一株高大的槐树,枝叶很是繁茂。槐树下却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弯着腰一边咳嗽一边在盆里捶打浆洗衣裳。
看到这个老婆婆,不光赵瑟,连陆子周都非常诧异。这老婆婆看着怎么也六十又有余了,身体又仿佛不好的样子,怎么会在有豪侠之称的朱升家中做这等粗活呢?不会是仆役,赵瑟这种历世权贵的家里尚且没有女仆呢;也不会是客人,朱升要是让这样待客还算哪门子大侠;难不成是朱升的夫人或母亲?
朱升苦笑道:“这位婆婆姓狄,是我一位故人的朋友,从宣华初就住在这儿。她性子有些倔,十来年是总不肯受人照顾,一直靠为人浆洗为生,我也是无可奈何。侄女若有什么需要,找她就是了……只是千万不要失礼。”
赵瑟点头应道:“叔叔放心。”
朱升遂冲着那婆婆喊道:“狄婆婆,朱某有位朋友之女今晚在此借宿,还请您多加照拂。”
狄婆婆仿佛有些耳背的样子,拿着棒槌侧耳听了一会,才咳着说:“知道了……”声音沙哑晦涩。她说完兀自专心致致地捶打起衣服,并不看赵瑟等人一眼。”赵瑟便也就没什么和奇人异士多加亲近的兴趣了。
朱升交代完便去了,秦卓和绿玉连忙张罗着分派屋子,布置赵瑟和陆子周要住的房间。赵家的侍仆向来训练有素,人又多,加上秦卓和绿玉又调度得法,只片刻功夫便收拾停当,若非树下还坐着这一个白发苍苍的狄婆婆“砰”、“砰”地敲衣服,几乎就和家里差不多了。
绿玉请赵瑟和陆子周进了北面正房,告罪道:“小的无能,房子收拾得太粗陋,请小姐恕罪。”赵瑟无聊地挥手,只说了一声“乏了”便倒在榻上。碧玉连忙唤了两个侍奴过去给她揉脚。陆子周却问道:“那位狄婆婆住在什么地方?”
绿玉答道:“那婆婆住东面第一间厢房,小的们并没有进去……东面厢房只安排了夜里不当值的侍奴们住,其余小厮和护院都安排在西面了……”
陆子周点头说:“如此甚好,这位狄婆婆恐非常人,千万不可得罪?”
绿玉应了,自下去交代。赵瑟却说:“你也觉得这婆婆奇怪吗?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这样一把岁数了可真是可怜!你说为什么朱大侠安排咱们和她住在一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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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周摇头说道:“朱升家里的客人岂能以常理度之,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这婆婆可怜不可怜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朱大侠名气太大,托庇于他府上的人必然不少,恐怕家里未必有空闲的地方安置我们,你是女子,他当然不能把你和那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的江湖豪士放在一处,只好让你和这个怪婆婆来作伴儿了……”
“看来还是咱们抢了人家的地盘。”赵瑟笑笑,想起刚才陆子周说起的曾与朱升有过一面之缘的事儿,问道:“你以前到底认识不认识朱升?为什么刚才我问你们两个都不睬我?”陆子周这会儿却仍是不欲深谈此事,只微笑着说了一句“丈夫之交,重神而轻形,以前识与不识其实也没什么相干”便由青玉服侍着梳洗换衣去了。
赵瑟扁着嘴道:“不想说算了,何必说这些玄乎的敷衍我,我又不会非逼你说……”然而,到了夜里,赵瑟还是忍不住好奇,非逼着陆子周说不可。如果把这个逼问的过程比作一场战争的话,那么可以说赵瑟这次的战场选得相当得妙,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在,那么结果也就不言而预了。
陆子周将赵瑟搂在怀里,娓娓讲道:“说起来朱大侠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赵瑟低声惊呼,陆子周将锦被往上拉了拉,继续说道:“八年前我曾去泰山游历过一次,被朱大侠相救就是在去泰山的路上。那一年我十七岁,读书略有小成便要出门游历。因为当时齐地已经是流寇四起、响马横行的局面,临行前父母同窗都约好了似的提醒我千万别跑去泰山。我只道男儿本自重横行,越是风云激荡的地方越是不能不去,于是出了门便直奔泰山而去。果然一进齐地就让响马给劫了,身上的钱物尽被劫去,自己也被响马敲得昏倒在路边。正好朱大侠路过,救了我性命,为我治伤,又带着我闯进响马的山寨。在聚义厅上,他帮我讨回了被抢去的钱物,还令响马头子当众向我谢罪……”
“真厉害!”赵瑟赞道,继而有疑惑道:“这样的情义,你们怎么见了面都不肯说呢?就算朱大侠不愿意示惠,你怎么能连句谢都没有?”
陆子周慨然道:“朱升是何等人物!岂会以急人之难而自矜?我若是婆婆妈妈地纠缠不清,便是辜负了他的情义,如此还能有什么资格与他相交!”
赵瑟正要说话,忽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便转口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子周说:“或许是朱大侠府上的客人斗殴,应该不妨事的,你躺着,我出去瞧瞧……”
陆子周披衣下床,还未等侍奴服侍他穿好衣服,便听见管事秦卓在门外急急禀告道:“小姐,陆公子,请快起身,楚州都尉将军带兵围住了朱府,说是要捉拿叛逆匪首!”
“什么!”赵瑟霍然坐起,陆子周却已经开门出去了,碧玉连忙上前服侍她穿衣出门。赵瑟的心里有点慌,想着自己怎么就这么走运,连在南方这块太平地界儿都能赶上捉拿叛逆这种稀奇事儿。这个时候,赵瑟心里惊讶好奇的成分要远远超过担忧害怕。赵瑟当然是不必害怕的,她是源阳赵氏的女儿,大郑第一士族秦氏的外孙女,就算这朱府当真窝藏了叛逆,她也不过就是碰巧在此投宿,有哪个地方官敢如此不开眼地将她牵扯进来?最多有点手续上的麻烦也就到家了。只是……这鼎鼎有名的大侠朱升怎么这般不会做人,和楚州官府的交情搞得如此差,不知道收留了什么江洋大盗却被人家扣上了叛逆的帽子来敲竹杠。
出门一看,屋外几个护院举起火把,整个小院都被照亮了,随行的侍仆们俱在院中,由秦卓和绿玉带着规矩地分列两旁,陆子周则披着外袍站在门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话。
“这位是朱大侠的弟子元错。”陆子周见赵瑟出来,为她介绍道
赵瑟点点头道:“在下赵瑟见过元兄……不知出了什么事,楚州都尉将军要来捉什么人?”
元错揖道:“江湖传言,河北巨寇混天龙藏匿在家师庄上,因此楚州都尉将军派兵前来搜查。”
“混天龙?燕州八大王?河北十九股流寇总头目混天龙?”赵瑟从表情到语气都充满了诧异:“那个什么楚州都尉将军没发疯吧?混天龙不是在河北造反呢吗?怎么能跑到淮南来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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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连连摇头,心想这个楚州都尉将军大概是穷疯了,想敲朱升的竹杠随便拿个什么江洋大盗来搜也比混天龙强啊!连她这个对天下大事一直半解的人都知道混天龙在河北忙着杀人劫财,攻城略地呢,怎么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淮南来。
元错却苦笑道:“小姐恐怕还没听说,月前武成侯傅铁衣于易州大破混天龙所率的流寇联军,杀贼五万余人。如今河北局面大定,诸路流寇除去被歼,俱已俯首受降,唯有匪首混天龙下落不明……”
赵瑟还真的不知道,转头去望陆子周,看他也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奈道:“以朱大侠的名声,人家不来搜也说不过去,元兄放心,赵瑟一定不会给府上添乱……这位楚州都尉将军我虽然不认识,家父却一定相熟的,只要朱大侠不是当真窝藏叛逆巨寇,其余若有什么不便,赵瑟应当还是能帮点小忙的……”
赵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陆子周猛然打断:“混天龙可在朱大侠府上?还请元兄据实以告。”
元错抬头盯了陆子周片刻,决然道:“混天龙确实在家师府上养伤。”
流寇
赵瑟清楚地感觉到陆子周放在她肩头的手的力量,她知道陆子周期待她慨然相助,可是混天龙并不是一般的强梁匪徒,他是为祸河北四十六州十几年的贼寇头子,是公开聚众作乱要抢大郑天下的十恶不赦之徒,是板上钉钉的造反逆贼!窝藏叛逆,形同造反,是要祸连九族的,即便以赵瑟的家世也轻易不敢牵扯到这种事里。
然而朱升毕竟于陆子周有恩,赵瑟也不想让陆子周失望。她踌躇了半天,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在府军进庄搜查前把混天龙交给他们,就说……就说是混天龙自己潜入庄中藏匿,被朱大侠擒获,正要交给官府。我立即派人送信回家请家父斡旋……我自己也在贵庄,事情闹大了免不了要受牵连,所以,此事一定会大事化小,朱大侠或许要破些财,性命一定无碍……”
“阿瑟!”陆子周相当不认同的叫了一声。元错却长揖一礼,微笑道:“烦劳赵小姐费心了。元某将混天龙在此之事如实相告并非是要请赵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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