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吃亏就是占便宜。于少年夫妻而言,这种程度的“勾心斗角”往往会带来满室的春光灿烂,其风情旖旎之处颇有一番如琢如磨的滋味。对那些不思进取的女子而言,这种亏还巴不得多吃写呢。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陆子周只是笑了笑,当真一句话不说就转身走了,完全没有担心赵瑟将事情办砸的意思。
若是唤作平时,赵瑟必是会一把拉住陆子周纠缠不休,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走了他。然而,考虑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路上还有这么多瞧热闹的行人,纠缠到最后也不可能纠缠出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赵瑟也便不肯干这没结果的事了,只等打发了那妇人一家,夜里再从容找陆子周炫耀不迟。
赵瑟算计停当,唤了翠玉到近前吩咐,命翠玉取些钱物和小玩意来。这一路正是翠玉照管赵瑟的钱物首饰之类,听了吩咐,忙去取了一千贯钱出来,以一个朱漆红木的雕花匣子装好,然后拿了四个五两重的赤金小锞压在匣的四角,又用四个同样分量、成色极好的银元宝压在匣子的四边,最后挑了几样赵瑟不怎么常用的首饰堆在中间,盖上匣盖,捧去给赵瑟看。
赵瑟略扫了几眼,点头说道:“很是合适,你拿去送给那妇人的夫郎们,恭喜他们喜得贵女,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给他家新生的小姐添些福气吧。”
“是,小姐。”翠玉应了,扣上盒盖。
赵瑟又吩咐道:“你去吧,叫秦越过来,我有事问他。”
翠玉答应一声,抱着匣子去了。
先去招唤秦越,秦越怕那群汉子万一撒起野来伤了翠玉,便要找两个强健的护院左右护持着翠玉过去。翠玉却说不用,匣子是他自己装的,自是明白其中之物足以化干戈为玉帛。何况看样子,他也料想得到这家人不过小康而已,如此丰厚的福仪于他家正是雪中送炭,岂有撒野的道理,便是看在钱财的份上,也得忍下火气,对他这送财童子笑脸相迎。于是便自己抱好了匣子,钻进密密匝匝围住新生女孩儿的人群,专寻妇人那最老的一个夫郎——即是五十多岁的那个老者说话。
西楼
大郑的风俗,生女是大喜事,喜得千金的人家必得祭告宗族并合族庆贺。此外,还要有洗三、抓周、满月、百日等诸多繁复的礼节,每行一礼都必得大宴亲朋故旧,所费者甚巨,而富贵之家更是极尽奢侈之能事,一场生女的喜事办将下来,往往可令中产之户倾家荡产。故而在习惯上,每当有女降生,亲朋故旧必于洗三之日备上一份厚礼送去,称作替新生女孩“添福气”,而礼物就称为“福仪”。倘若再有不足,便只好典押田产或者干脆卖几个值得些价钱的儿子出去。
所以说,生女之喜于平常之家往往是大喜而后悲,所喜者,血脉宗姓得以延续,日后女儿长成,富贵荣华可以预见;所悲者至亲骨肉眼下便要分离。刻薄一点说,生下女儿来是未见其利而先见其弊也并非完全有错。
秦越得了翠玉的招呼,不敢耽搁,赶到赵瑟生前施礼道:“请小姐吩咐。”
赵瑟便问:“今日这家人你可看出有什么来历了吗?”
“只看说话行事并不像有什么特殊来历的,小人刚也派了护院去打探。”秦越答道,“这家人姓程,不过是楚州安宜乡下的庄户人家,家境还算小康。程家这一代并无女儿,只有兄弟一十三人。十几年前,程家兄弟拿着历年的积蓄在山阳市上赎买了一个官妓,领了回家做妻子,便是今日的那孕妇,四邻都称作霍大娘。”
“这霍大娘很是能干,到程家没几年便将程氏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全家上下、里里外外便都是她说了算的,而程家在她的打理下也日渐富足。只有一桩心病,便是十几年来年年受孕生产,孩子生了十几个,却都是不值钱的儿子,女孩儿一个也生不出来。程家兄弟已是快要死心了,故而卖了些田产去赶市,打算趁早给儿子们赎买个妻子回家,以后二十年的辰光,总能生下女儿来继承香火。不成想今日一场意外,霍大娘竟生下来了女儿,程家兄弟喜得要发疯呢。”
赵瑟点头道:“原来是买来的妻子,我说她家男子怎得如此乱七八糟,连个肯出头做主的人都没有。”于是挥手要秦越退开,自己扶着灵犀进了车,去看那霍大娘。
霍大娘正瞪大眼睛躺在车上发呆,碧玉和两个侍奴坐在两旁,替他掩着被子、端着热水,却也没什么话与她讲。霍大娘的脸色发黄,似乎有些虚弱的模样,不过看眼神到还算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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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中地方本也宽敞,但赵瑟一进来,碧玉和侍奴们忙着行礼,便显得有些拥挤了。赵瑟挥手赶了灵犀和另两个侍奴出去,只将碧玉留在一旁。
霍大娘转着眼睛将赵瑟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开腔道:“这位小姐……”声音还有些发涩。碧玉忙抢着说:“这是我家小姐,我家老爷便是新川侯,夫人是……”他的话也没说完便被赵瑟以目光制止住了。
赵瑟坐近霍大娘,以她所能拿出的最慷慨的神情语气向霍大娘致歉:“在下姓赵,名瑟,乃是去上都国子监读书的仕女。路上马儿受惊,险些冲撞到夫人,在下很是愧疚,特向夫人致歉,还望夫人海涵。”
霍大娘笑了一下,笑容有些奇怪,就像硬扯着一边嘴角一样。她抬起身体靠在车厢上,说道:“赵小姐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乡下的粗鲁妇人,如何当得起夫人这般称呼,当真是折煞了。我姓霍,小姐便叫我霍婆子就是。小姐的歉意,我万万不敢领受。我一个乡下妇人,皮糙肉厚的,就算真被马踏上了也没事,何况并没有真撞倒。只是腹中怀着孩子,人变傻笨了,才会闹出这等笑话来,还要请小姐恕罪才是。我家那些男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粗野汉子,对小姐多有冲撞之处,还请小姐大人雅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这一番话说得赵瑟很不好意思。她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当即客气道:“大娘说哪里话,本来就是我的不是……我就叫你霍大娘好了。大娘现在感觉如何?身体可觉得难受?刚生过孩子定是虚弱的,我叫侍奴们煮些人参汤羹来给大娘补补身子。”
碧玉便拿了个大迎枕垫在霍大娘背后,让她好靠着与赵瑟说话。霍大娘向碧玉道过谢,接着向赵瑟说道:“烦劳小姐费心了,实在不敢当。我这也不是第一胎,孩子都生过十几个女人,哪里还有这般娇弱?只是累了点,躺躺便能好,实不必浪费人参这等贵重之物……小姐还不曾生育过吧?以后渐渐生了孩子便知晓了,先头一两个总是要艰难曲折无比,当真是有喜有忧、有盼有悔、有痛有乐,总之诸般滋味都尝尽了才能生下个孩儿来。生过五六个之后,这些滋味就都寡淡了,仿佛吃饭睡觉一般,一转眼就是一个孩子。这吃饭睡觉之事,哪里还用得着格外注意……”
赵瑟不免有些脸红,说道:“我去年冬天才刚刚及笄,要生孩子还要等好些年呢!”看霍大娘瞧着自己微微而笑,心中便有些着恼,忙换了话题说:“还没有恭喜大娘呢,虽是吃了我一惊,最后总算也喜得贵女,实在是可喜可贺。”
霍大娘却慨叹一声:“的确可喜可贺。”又说:“只是生下来的女儿也是程家的,与我霍氏毫无干系,我可当真是对不起父母祖宗。”
这种话赵瑟可是没法接了,只好借机揽了碧玉在怀里,假作没听见算了。
难得霍大娘一个乡下妇人对这瑟这等大家纨绔做派竟然毫无惊异之处,并无多看一眼的意思,径直接着说了下去:“瞧我这人,当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向小姐道谢。若非有小姐家的大夫,我这女儿还不知能不能有命落地。小姐于我家实是有大恩,惊马之事请切勿再提。还有那大夫,也请小姐代为致谢。”
赵瑟闻言收了笑容,抽回正插进碧玉衣襟里摸索的手,正色说道:“大娘说错了,那人可不是什么大夫。他姓陆,名子周,乃是我赵瑟明媒正取,亲自迎进家门的侧夫。方才只因事情紧急,大娘你有难产之兆,一时半刻又寻不到会接生的大夫,我家陆郎略同岐黄,方才勉力为之。实是人命关天,又事关生育大事,不得不从权行事……”
赵瑟呼了口气,终究觉得心中忿忿,也不给霍大娘答话的机会,继续说道:“非是我要对旁人的家务事置喙,只是大娘你家的夫郎实在是……”赵瑟勉强咽下“窝囊”二字,临时换了稍稍客气些的话来说:“……如此众多,又不是碰上大娘第一次生育,怎么事到临头,竟没有一个临危不乱照看好大娘生产的人呢?已经都有了这样许多孩子,便是看也该看会了才是!”说完忍不住连连摇头。
霍大娘听得一怔,见赵瑟还是少女装束,显然并未成婚,竟真得先取了侧夫,暗中赞叹果然是正经士家贵族风范!便惶然道:“实是妇人粗鄙无知,无礼之至,请小姐千万恕罪。以小姐之尊贵身份,自该是在成婚前迎取侧夫,妇人糊涂,全然没有想到。夫郎无用,竟劳动您家陆公子纡尊降贵,真是万分惭愧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该当当面拜谢才是,言语之中或有冲撞之处也要一并谢过。”
赵瑟便回转了笑容,说道:“大娘且莫再多礼,我家陆郎已经更衣安歇去了,再要谢来谢去,岂不是要麻烦死人?还是免了吧。大娘好生歇息一阵儿,一会儿也该唤你家夫郎抱了新生的女儿过来给你瞧瞧。女婴我也没见过几个,我和你家女儿总算是有缘,大娘到时也让我抱抱吧。”
霍大娘面上神情悲喜莫辨,毕竟忍不住一声长叹,语调颇有些凄凉地说道:“女儿呵……抱什么呢?只要有她的父亲们肯抢着抱就足够了,我作母亲的,只要能将女儿生下来也就算功得圆满喽,抱与不抱也没什么相干……女儿落地了,母亲也就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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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听得赵瑟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虽然对霍大娘的心情无法完全明了,但也不免要为她感到难受。
霍大娘的那群夫郎,可真不是东西!
窝囊无用也就不说了,还丝毫不知体贴疼爱妻子,全然没有为人夫郎的自觉。只看他们一得了女儿,便只管抱着女儿去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却将刚刚生产过的妻子扔在一边,仿佛完全忘了一般地不闻不问便尽够了。作出这等行径来实在令人齿寒,难怪霍大娘会如此失落,忍不住要在赵瑟这样身份与年龄的女子面前抱怨起来。
于是赵瑟也跟着叹了口气,吩咐碧玉去寻霍大娘的夫郎,好抱了孩子给她瞧。霍大娘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不过发几句怨气,哪能就当真不急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连忙插到:“烦请小哥儿去寻那个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衫、是十八九岁模样,唤作霍西楼的少年去抱孩子。他是我大儿子,这一刻,怕是也只有他能想着抱了妹妹给我瞧。”碧玉自是答应着去了。
霍大娘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半天才有些自嘲地向赵瑟解释道:“倒叫赵小姐见笑了。小姐相必也看得出,我是程家兄弟赎买了来做妻子的,是以家中很难有什么规矩,着实让人愧煞。他们兄弟都是乡下牵牛扶犁的粗鲁汉子,从来都没什么见识,不论大事小情,只要拿到一处商量便不免要吵作一团。平日里除了我还算制得住外,便只有犬子西楼能想些法子让他们安静啦……”
说话间,碧玉回来禀告,说是婴孩儿抱来了。赵瑟答应一声,碧玉跳上车辕,撩开珠帘,敞开了车门,于是便有一个长身玉立,面貌很是英俊地少年小心地捧了襁褓递将进来。霍大娘忍不住向前探身去接,然而下腹用一用力便是一阵剧痛,惨叫一声跌回迎枕上去。
英俊少年疾呼一声“娘”,便待上车。碧玉立即举手相拦,不客气地道:“霍家公子,你可不能上去,你一个未曾成婚傢人的良家男子,若是与我家小姐同处一车,日后我们可分说不清楚……”言下之意,竟是将那英俊少年当作了骗傢的无赖子弟!
英俊少年脸面登时一红,剑眉轻动,抱着孩子推开几步,说道:“小哥儿这是哪里话,我不过心急家母身体而已,何必说话如此难听?”
碧玉笑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也省得将来麻烦,我们做侍儿的可吃罪不起。你把孩子交给我,我抱给你娘就是。”
这话实在太不客气,英俊少年忍不住冷哼一声。霍大娘强忍着痛,颤声呼叫道:“小楼……”,赵瑟也道:“碧玉!”示意他莫要过分。那英俊少年却已经面色如常,略带歉意的微笑道:“是我孟浪了,请不要见怪。如此便烦劳小哥儿了。”说着上前将孩子递向碧玉。
碧玉弯腰去接,不想那女婴相当难缠,明明在英俊少年怀里睡得好好的,碧玉伸手一碰便就莫名奇妙地哇哇大哭。碧玉很是丧气,几乎要不管不顾地抢过婴儿,婴儿自然哭得更响;霍大娘心疼不已,满眼都是央求地望向赵瑟;只有那英俊少年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将自己妹妹送到碧玉眼前,由着他折腾得冒汗。
赵瑟皱眉说道:“好啦!”看那襁褓仿佛是自家丝被做的,还算干净,便索性起身自己去接孩子。说也奇怪,赵瑟一上手,那孩子便不哭了。她很高兴地将孩子抱在怀里,骂了碧玉一声“真笨”,碧玉嘟着嘴缩到一旁,只去拿眼瞪那英俊少年。少年却不肯回瞪碧玉,只笑吟吟地望着赵瑟怀里的女婴。
因这少年模样谈吐俱是不凡,赵瑟于授受之间便难免多看了几眼。仔细一看她才知道,原来这少年身材秀颀,猿背蜂腰,面上天庭饱满、剑眉凤目、笔直唇薄,端是万中无一的美少年。
那英俊少年似乎也觉察到面前车上的贵族少女正在看他,脸上竟奇怪地显出一抹羞涩,感觉很是让人心动——是心动,不是怜爱。
心动和怜爱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怜爱嘛,不管怎样的情深意重,总不免要先带上几分上位者的高贵矜持与居高临下。而心动则不然,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它是单纯的。完全不带一丝的高下之别与尊卑界限。所以说,同样是羞涩的模样,只有碧玉这等俊俏年少的卑婉童子才能惹人怜爱,到在那英挺的少年身上,便全然不同了。
真是很奇怪哪!为什么越是生机勃勃、英伟挺拔的男子,一旦显示出与他们周身上下的气质完全不搭调的一副羞涩模样来,便越是能让女人没有抵抗力呢?
那英俊少年面上的羞涩一闪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后退两步,拱手施礼道:“小姐好。”
赵瑟便觉得他的声音很是好听,勃然焉如春日里草木萌生,明亮兮若夏日里金乌初起,总之很有味道。那感觉与侍儿们完全不同,和陆子周也不大。于是,赵瑟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便是霍大娘的儿子霍西楼吗?小女赵瑟,有礼了。”
霍西楼大概未曾料到赵瑟这等身份高贵的女子会与他寒暄,有些惊讶,又退了两步,简单地答了一声:“是!”
这时车里传来霍大娘的声音:“小楼,你替我给赵小姐行个礼,拜谢人家的相助之恩!”声音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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