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不想成为那场家庭暗战里傀儡。爷爷与母亲之间,替代过世父亲的傀儡。
世界充满谎言,为什么只有她要在生日还被戏弄?
谎言理所当然,今天是愚人节。
愚人节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算说谎也会被原谅的日子。
既然如此,陆媛抬头,眼神坚定,她生平第一次有逃离的冲动。
背上书包,她从学校粗壮的白色水管向下爬,二楼高度对小女孩来说不算困难,她爬得小心翼翼,如她过往的人生一样,学校、补习、家,三点一线所构筑成简单直接的生活。
没有迷惘,足够粗暴,失去个性。老师同学记忆里优秀学生,只是朦胧面貌模糊不清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有心脏病被家人保护的很好,她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她要开始一场没有目的的逃离,今天是愚人节,说谎也会被原谅,她没有后顾之忧。
…
白然出生在清明。
四月四日充满预言意义的数字,他不记得都难。
他选择在今天做一件事。
旷课。
目的明确,去一个人烟寂静地方。通常三天后,大家都会去。选在愚人节,他不想生日那天去。
世界充满谎言,明着欺骗反而更显得真实,至少会告诉你,‘我在骗你。’
旷课前,他把请假条摆在班主任办公室,当然上面理所当然的没有家长签名,他明确告诉班主任,‘我旷课了。’
路途漫长,天空开始飘散小雨。
他手拂过琴盒,大提琴笨重的盒子勉强放在汽车狭小空间。计程车司机好心告诉他,可以把大提琴放在后备箱,他摇头拒绝了。
他钟爱钢琴,清晰明确的东西更容易掌握,钢琴音调清脆,黑白分明。她却更喜欢小提琴,色泽尖锐充满朝气。她对他说,随着年龄渐长,妈妈更着迷大提琴明灭的暧昧。
对白然来说,这是一场华丽的赴宴,准备充足,大提琴笨重的盒子给他勇气。
他视线落于前方,头脑清醒,目的明确,从未迷惘。
前传:四月谎言'二'
2。
倘若,他调转视线,望向右边。
他会发现同样穿湛蓝色校服的她,她坐在窗边,头靠在玻璃上,眼神迷惘。
陆媛第一次做公车,对一切充满好奇。
车子有明确站点,每一站都有人下车,然后另一些人上车,她会觉得是在暗示,她的人生与不同的人相遇,然后一部分人离开,换成另一些人,她很好奇,车子终点站在那里。
天空散落雨水敲打在潮湿玻璃上,雨水形成大片雾气,她素白手指划过蜿蜒水渍,画面形成卷曲螺旋,线条粗犷稚气,宛如孩童般天真。
路段拥挤,红灯时间长久。
司机有些无聊的看反光镜,说,公车这么脏,那孩子在干什么?
他顺着司机手指方向望去,白色雾气玻璃上大束螺旋形花纹伸展,宛如绽放空中的烟火。
司机有些不解,他问,小女孩画的是烟花?
白然暗笑,喃喃自语说,我不需要神,但受苦难的我,却不得不需要一个超越于我的事物,那就是我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司机被莫名奇妙的话弄得烦躁,瞥见反光镜里,他用手指划过耳畔,司机瞬间反应过来,说,割耳朵,梵高。
他生于1853年,生前仅卖出一张画,荷兰印象派大师,梵高。
广为人知。他精神异常,长期需要弟弟资助生活困顿,割下自己的耳朵,躺在阳光充沛麦田里,用左轮抢射击腹部,捂住伤口躺在床上,直到血液流尽。
三天后,死去。
这并不是顺利的死法,异常痛苦,被抢射击的腹部血液蔓延,宛如他逐渐冷却麻木的神经,他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来结束,蔓延痛苦。
他是异类,并不畏惧死亡。
白然不是。
他自认为自己很普通,拥有人的感情,对死有深刻畏惧。玻璃窗外蓬勃大雨,雨水落下深深浅浅的轨迹,雨滴落在玻璃窗是有迹可循,人也是。
他并不关注梵高,却酷爱天文。
在NASA上看到报道,美国太空总署与欧洲总署联合宣布,二月哈勃望远镜从遥远宇宙深处拍摄到恒星影像,耐人寻味与荷兰印象画家梵高的《星月夜》极为相似。
评论末尾写道,观测者莫不会心一笑,赞叹大自然神秘的艺术呈现。
他清楚记得那段文字原因,人的视线狭隘,抬头望向浩渺天际繁星的模样,不如一位癔症患者的想象。
那件事情告诉他,凡事不可妄下判断。他不确定在玻璃上画《星月夜》的女孩,如他一样的凡人,还是异类。
每个人都有软肋,他的软肋大概是,不想看有人死在他面前。公车终点停在城郊墓园,女孩不上学跑来墓园的理由,足够让他做出自己都感到惊人的决定。
公车终点停在城郊墓园,颇有暗示地方让她心惊。
而后,向她走来少年变得不那么难以理解,他神色坦然站在离她不远不近地方,刚好三米。
母亲教她,人与人之间保持三米的社交距离,它有个更好听名字,礼貌距离。
母亲说,你年纪还小,有很多东西要学,不可以丢陆家颜面。她教她各种规矩,以此来面对纷繁错杂的世界。随着年龄增长,成了一种束缚。
有时她会恶毒的想,她是母亲手中的傀儡,母亲以此来帮助自已对抗爷爷,和她无力阻止孤寂婚姻。
这么想的时候,她又痛恨自已薄情古怪的性格。
所以,决定逃离。
时不时,他会抬起手腕望一眼时间,他有事要做。她更加不明白,他跟着她的原因。
最后,他忽然走进她,站在一丈的地方,向她伸手。
是右手。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带她向前走。
她拂过脖子上十字项链,她是基督徒。
右手对她有特殊含义。
上帝耶和华之右手,他的仁慈,意味给与。
墓地。
仿若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独自与城市纷扰喧嚣隔离,自成一体。
她听他说,任何东西都要经过漫长时间,才会被人知道。
巴赫在1722年创作《平均律钢琴曲集》,巴赫那时还没有钢琴,150年后古诺依据巴赫第一卷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谱写了《圣母颂》。
她思绪,在大提琴悠扬婉转的曲调里游走,浮现联翩。
传闻。人死后,会轻22克。
22克,人类灵魂重量。
她视线穿越大理石层层叠叠的墓碑,每一块石碑后面都藏匿着一个灵魂。视线再望得深远一点,穿过绿树和灰白色石碑,山林尽头最高处,某个家族陵墓里,有她许久未见的人。
她的父亲。
她忽然想问他,你是否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
长久沉默,他反问她,看不见的东西,是否存在?
她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一直迷惘,胆小,甚至逃离的勇气也没有。
他教她,逃离并不需要勇气。
逃离,只是无法面对自身的懦弱。看清自身的缺陷,并且正视,才是勇气。
他手微微屈伸,拂过她耳际旁边,靛蓝色发带落下,漆黑长发刹那散落她肩膀。
她微一怔,神情呆滞。
他笑,偶尔,放松神经的感觉,会很不错。
抚摸发梢,她观望镜中自己。
她一直是拘谨而死板的人,每天把发辫梳理一丝不苟,少有自由散漫,随意潦草落在肩膀。
她想,来一次彻底而疯狂的旅行。
她掏出书包里宣传单,对他说,展览今天结束,我很久之前就想去,你愿意陪我去?
他们坐车到城市中心,车窗外绿树成荫,途径一条漫长道路,到达某处隐秘博物馆。
馆内安静凉爽,中式古老家具散发厚重色泽。
她指着那张色泽青绿重峦叠嶂山水画作,向他介绍。
《千里江山图》。
少年王希孟聪慧,早年被选拔进入翰林书画院,北宋绘画界最高学府学习。
他十几岁开始学徒生涯,北宋翰林图画院是由太监掌管宫廷服務机构。他在图画院做学生,开始并不顺利,宋代皇帝和贵族喜爱富丽堂皇、精工细致‘院体画’,他只是临摹前辈‘院体’学生之一。
他又是幸运的。
遇到北宋最有名文人皇帝,他的老师宋徽宗赵佶。
他看中他,亲自教导点墨笔技,他用半年时间细致描绘,山涧、飞泉、庐舍、水榭、长桥、苍松、修竹。如豌豆大小人物,动作不一极富趣味,他们捕鱼、驾船、赶路、闲游。一笔一画,万顷碧波。
他少年得意,点画晕染均一丝不苟,在单纯青绿色间以赭色衬托,层次分明,鲜艳如宝石。
完成画作那年,他十八岁。不久早逝,此后再未有关他的记述。
说完,她眼神寂寞。
他问,谁告诉你?
她说,我父亲很喜欢中国传统。
每逢假期他都会带我来。小时候我一度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博物馆和图书馆。他走了以后,关于他一切东西都被收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
他那时经常对我说,如果你在十八岁之前,找到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会很幸运。
他拍她肩膀,说,你父亲说的对,年代很重要。
王希孟少年早逝,现在看来是一种幸运,他的时间停留在人生最辉煌一刻,不用像他的老师宋徽宗那样,经历后期坎坷多难的靖康之耻。
慢慢想,比起王希孟,你还有四年时间。
走出博物馆那一刻,他忽然伸出手,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从来没去过。
后来她想,她顺便更随陌生人上车、下车,简直疯狂。
车子开进隧道,窗外逐渐黑暗,她开始一场不自知的旅行中,寻找安慰。
前传:四月谎言'三'
3。
记忆里,四月春天慵懒而漫长。
下午三点来到游乐场,她想,他们两是十足的异类。
游乐场人潮拥挤,都是向外出去的人群,空气窒闷,她紧锁眉头。
他问她,不舒服?
她指着心位置,这里有缺陷。
摩天轮,她说,摩天轮是一种很奇特玩具,从低处开始,抵达最高,望见高处繁华绮丽的风景,慢慢下降,景色一点点后退夕阳余晖沉落,直至消失,摩天轮又回到原点。
开始也是结束,中途华丽的风景,好像一场幻觉,有何意义?
摩天轮是让人沮丧的玩具。
他说,我喜欢登山看日出,每星期都会去登山。
登山过程并不美好,每次都要凌晨起床,为了不打扰家人,不开灯,在黑暗里摸索穿上衣服。骑车穿越呼啸而过的风,几个小时徒步跨越泥泞道路,最后抵达地方,早有人站在那里。
她不懂,问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幸苦?
他笑,起初是克服,对漫长黑夜的恐惧。时间久了,在伸手不见五指漫长寂静的深夜,感受冷风呼啸而过,沿途植物清冷香味。
我会提醒自己,黑夜里最深沉的墨色,发生在天亮之前。
以黑夜作为起点的人,结局不会太坏,因为等待他的,是黎明。
他说,你不喜欢愚人节,我也讨厌清明,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
她点头说,好。
摩天轮是一种预示,会有新的开始。
拥挤人群把他们冲散,她被簇拥人潮推向前方,突然回头,她向他挥手。
她说,愚人,这里。
人群喧嚣繁华闹市,她第一眼认出他。她自我夸耀,只要你在,我就能感觉到。
他知道她在开玩笑。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斑驳倒影,他望见自己笨拙的影子,倘若把身后大提琴藏起来,她再也无法找到他。
他约她去登山。
这座城市江边小山坡,江水翻滚,山坡有平坦青石台阶,不高。特意借来单反相机背在身上,摄影器材承重,他那时还未喜爱摄影,只是想回礼。
绘画与摄影一样,都是一种记录,用来帮助记忆。走出游乐场那天,她送给他一张素描,线条简单利落勾勒出少年的侧面,他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拿着那张纸有些疑惑,是他?可他从未这样微笑。
她说,你笑起来温柔多了,比较像好人,应该多笑。
人活着只要处理好两种问题。
欲望与死亡,欲望的满足会激起人更为深远的追求,无法满足则坐立不安焦虑不安。欲望;直白而充满蓄意,他思索用更为含蓄的‘期望’在表达此刻,他的心情。
期待的感觉,更为美好。
她没有来。
后来他曾在学校打听,他不知道她名字、年级,未果。
他内心的疑问,她为什么没来?
当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他把素描烧了,听说忘记一个人的时间和记住相同。他想要收藏记忆,以此来测试自己是否会记得。
那天,她去了。
提前两个小时到达。
她一直相信生命与生活是一个完整的圆圈,从混沌到清晰再混沌,虚无到存在最后虚无。舍去无法控制的开始与结尾,过程体验是永远主旋律。
她并不畏惧危险,穿过布满迷雾森林,路途越艰难,她越为享受。纵使有诸多不确定的因素和危险,那些细碎的东西如切割她小腿柔软的草芥,短暂疼痛后都会过去,没什么能阻碍她,抵达内心最纯粹的自审。
她背了一袋子烟火。
山上风寒冷,吹在她鼻尖,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绳子点燃,大束金色火苗窜上高空,照亮黑暗四周。
在接连不断的喷嚏声里,她转身问,烟花很美,对不对?
妈妈。
她很少这样唤她,亲密柔软的‘妈妈’而非刻板直接的母亲。
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女人侧着脸从旁边粗壮的树林里探出身体,母亲有些不好意思的拿出手上的罩衫穿在她身上,母亲说,我担心你。
生命与生活是一个完整圆圈,她被午夜寒风冻得响亮的喷嚏声里,有母亲担忧的眼神和绚丽璀璨的烟火。
在那个家里,每个人都把痛苦掩藏,表现出外在世俗的一面,母亲与爷爷的争执,她站在中间宛如拔河中心红点,偏向一方,另一方被宣判失败。她很苦恼,想要逃离。
陆媛向来自私柔弱只顾自己,她似乎从未站在他们的立场,为母亲、爷爷考虑。考虑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考虑鬓发银白的老人失去儿子。
在越来越世俗的生活里,他们的痛苦被稀释,好像滴落水中的酒精,酒精浓郁纯度很高,落在大杯水里变得越来越淡,直至看不见。
有个少年曾问过她。
看不见的东西,是不是等于不存在?
当时她选择沉默,因为她心里没有答案。而现在,她有答案。
不会。
空气看不见,我们依然需要呼吸。悲伤看不见,我们会不自觉落泪。爱看不见,她会大半夜起身跟随冷漠的女儿去往不知名的地方,只是因为,她担心她。
母亲对她的爱,一直都在。
深吸一口气,远处山峦墨色倒影映照江面,水色清澈。万籁俱静的时间深处,与她并肩观看风景的人,是她最亲爱的人,她的母亲。
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她所向往微小洁白,寂静光芒,与母亲听到彼此心跳的距离,她与她,从未有过的亲密。
母亲开口说,我们搬家,重新开始。
她点头,那一刻她不可能拒绝。
她转学,去女子学校。
属于四月的谎言一直延续下去。
她曾一度拿起笔,断断续续写道:
“学校有广阔天台,深蓝海蓝色天空,晴空朗月,我会搬起桌子扛上天台,伸长手臂似乎可以抓住初晴霁云的苍穹。
开始学习感受四季变化,盛夏穿透树梢流入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