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阳把小西失望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看着张主任,轻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跟着她进了主任办公室。
天河社区,仿佛真的被一道看不见的天河分割着,南面是高档小区和现代化的写字间,在这些光鲜的高楼大厦的背后,隔着一条二级马路,北面的区域,是一片简陋拥挤的平房小巷,违建搭起来的棚子充斥其间,好像一块块破旧的补丁,这里是棚户区,是这次凶杀案发生的地方。李朝阳他们想要询问和了解的,正是棚户区的情况。
“老李,你进来一下。”主任打开门,把跟周小西一组的李大姐叫进了办公室。
按照社区去年以来的分工,是李大姐带着新人周小西,负责棚户区,所以主任理所当然地叫李大姐进来,向李朝阳他们做介绍。可是,接连几个具体问题,李大姐都答不上来,她头上冒了汗,尴尬地对主任说:“把周小西叫进来,问问她吧。她年轻,脑子快,我岁数大了,记性不行了。”
李大姐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人倒是很和善,就是家里有个长期生病的丈夫,她时时放心不下。名义上,是她带着周小西出去走访居民家,但常常是早上两个人刚走访了几家,她就说“我回家去看看你姐夫”,然后直到中午伺候完她丈夫吃了饭,睡下了,才回来。次数多了,小西一出社区门就直接说:“李姐,要不你回家看看吧。” 所以,今天李大姐答不出问题实属正常,因为她走访的时候,大多数情况都早退回家了。
对于李大姐早退这样的事情,主任是清楚的,但是她似乎很宽容,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她对待周小西的严苛态度截然不同。说起来,主任好像只对周小西一个人特别不假辞色。
李大姐说完“换周小西来”这句话之后,看着主任,尴尬地讪笑着,主任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办法,她再无奈,也得叫周小西进来。
周小西显然对棚户区的情况很清楚,刑警们的问题到了她这里,有问必答。那个年轻些,叫王元的刑警,一边听一边拿出一幅这个区域的区域地图来对照着。小西探头过去瞥了一眼,皱起了眉头。这份图上其它街巷倒是很详细,但是棚户区部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棚户区的居民东接一个棚子西接一个厦子,好些已经把原来的巷子都堵死了,需要从别的巷子绕过去,这张图上有些巷子画得是错的,而且还有遗漏,图上标的某些一整块的区域里,其实还有仅容一人的小巷。
第一次进入这片迷宫似的区域时,小西几乎迷了路,后来,她每次去的时候就带着一个本子,随走随在本子上画上带标记的简易地图,经过多次整理后,她已经画出了这片棚户区的完整地图并给各个小巷起上了名字,比如一条巷子里有一个剃头棚,支着一块木板,上面是剃头师傅老韩的亲笔手书“剃头五元”,小西把它标记为剃头五元巷。从剃头五元巷拐出来,是一条被搭出来的棚子差点隔断的小巷,被小西标记为花儿巷,因为一个叫刘花儿的智障小姑娘,白天几乎一直坐在巷口。花儿和她的母亲秦丽如,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妇人,住在花儿巷巷尾的一间平房里。穿过花儿巷再拐过去,就是赵琪遇害的巷子,在小西的地图上的标注为泡菜缸巷。
不过,这份带标识的手绘地图,小西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不光因为她不是专业人员,地图画得歪歪扭扭很粗糙,还因为上面的标识都是她为了好记而起的,什么馄饨五元巷,糖球大爷巷,实在显得没文化。她坐在那里犹豫着,看着李朝阳和王元拿着的不准确的地图在上面费力地核对位置,想到惨死的赵琪,小西咬了咬牙:“你们稍等我一会儿。”
她出去走到自己的座位,把手绘地图拿了出来,没文化就没文化吧。
两个刑警加上派出所的片警,看到这份手绘地图,全都眼前一亮,李朝阳把这张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对照了一下标准区域图,赞许地看了一眼小西。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告辞而去。
“这份地图我们拿走了。”李朝阳走的时候,很自然地卷起小西的地图放进自己的包里。
小西想跟上去说一句“你们用完了再还给我呀”,话到嘴边,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原来如此
“周小西,你进来一下。”
送走了李朝阳他们,主任大姐叫小西再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小西想,主任终于要跟她说冤枉她早上迟到的事了。
小西走进办公室,吃惊地发现,主任明显很不高兴,她看着小西的目光,比平日更冷,一点也不像要安慰她早上所受的冤枉的样子。小西小心翼翼地站在她的办公桌旁,摸不着头脑,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周小西,你什么时候画的那份地图?”主任的语气,平静中隐含着怒气。
“半……半年前吧。”
“半年了,你既不向我汇报,也不拿出来跟同事分享,今天人家刑警队的人来了,你才拿出来,你什么意思?” 主任咄咄逼人地问。
我什么意思?周小西懵了。
“我,我就想着去走访的时候方便,随手画的。我想这个区域现在主要是李大姐和我跑,别人用不上,我也就……没拿出来……”小西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看见主任大姐的脸色越来越黑。
“别人用不上?李大姐用不上吗?我这个主任用不上吗?我难道不需要了解区内的情况?”
小西想,棚户区那里,李大姐连去都不怎么去,哪里用得上?至于主任要了解区内的情况……,好吧,这个理由算是说得过去,小西低下了头:“我回头再画一份给您……”
小西服软了,主任却并不罢休,她接着训:“你这叫无组织无纪律,个人英雄主义,实质上就是自私自利,想自己出风头,压制别人。”
小西感觉天上飘雪了,这不是比窦娥还冤吗?自己为了方便工作,画一张简陋的手绘图,标上自己看得懂的标识,不拿出来叫自私自利,拿出来就叫出风头、压制别人,怎么做都是不对的。这样大的帽子扣在头上,还让人活吗?
被训了小半个钟头,小西晕头胀脑地走回自己的大办公室。伏在办公桌上,她强忍的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她早就看出来,主任大姐一直对她颇有不满,为此,她一直小心翼翼,从不迟到早退,跑脚最积极,别人的活推给她,她也不报怨,报表全都检查了又检查才上交,她连做梦都希望主任大姐能表扬她,认可她,可是,表扬没等到,受了冤枉不给安慰,还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狠狠地批评了。她怎么做都不对,怎么也不能让领导满意,实在太挫败了。
李大姐走过来劝她,然后是其它几位大姐,说的都是诸如“小周别哭了,下次注意就行了”“主任她也是提点你”之类的话,小西强忍着委屈,擦干了泪水。马上就要下班了,像李大姐这样总是提前走的,能留下来劝她,是一番好意,她不能不知好歹。
大姐们回去了,小西没情没绪地整理着今天的报表,准备装订进文件夹,坐在她前桌,一直都没吭声的李圆圆,忽然回过头来对她说:“今天太平洋百货有反季大促销,我要去抢购,你去不去?”
小西抬起哭红的眼睛,刚想说“不去”,就见李圆圆拼命地向她眨眼,她怔了一下,然后点头道:“行,一起去吧。”
天河社区的办公室里,清一色的中老年女性,周小西和李圆圆,作为去年新招进来的大学生,是其中唯二的年轻人。
李圆圆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姑娘,皮肤微黑,不算漂亮,但是很精神,生气勃勃的。她身材好,又会打扮,穿着时尚,整体看上去就很洋气,很抢眼。李圆圆跟周小西,完全是两种类型,她懂世故,善交际,爱享乐,爱一切华美精致的东西,就比如现在她们坐着的这家私房菜馆,菜量小、价格贵,小西不会愿意光顾,但是这里菜式精致,环境优雅,正是李圆圆的心头好。李圆圆大学时处过几个男朋友,最后都无疾而终,她现在单着,但并不着急,单位里的大姐们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半真半假地说:“是不是富豪啊?不是的话就不用了。”
装作一起去商场抢购的两个人,现在坐在商业街偏巷的一家私房菜馆里。这家菜馆地方不大,装修成古典风格,每桌之间都有镂空隔断,形成半独立的空间。李圆圆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她如数家珍地向小西介绍这里的特色菜,小西心里发堵,全无情绪,说:“你随便点吧。”
李圆圆听了,也不推辞,点了几个这里的招牌菜。
菜上来了,李圆圆说:“来吧,吃饭,别一副哀怨的样子。”
“我吃不下。今天这件事,你说我错在哪了,主任莫名其妙发那么大火?我真是冤死了。”小西郁郁地说。
李圆圆神秘地一笑:“不止今天这一件事,你难道没发现,主任很不喜欢你?”
小西更郁闷了:“怎么没发现?早就发现了,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她好像从我到社区那一天起,就不喜欢我。我总不会刚来就得罪她吧?一定是我跟她生肖犯冲,要不就是星座不对。”
李圆圆摇了摇头:“你在别的地方也算个挺聪明的人,但是说到打听消息、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思这些事,你就不行了。看在你我一起进门,你又总替我干活的份上,我给你分析分析吧。”
小西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圆圆:“你说。”
李圆圆把身子向前微微探着,压低了声音道:“咱们社区张主任这位太后老佛爷,那跟慈禧老佛爷是一模一样的,都超级爱权,总担心别人会夺她的权。如果有人影响了她的权力,哼哼,不说别的,光绪皇帝的下场,你知道吧?”
小西疑惑不解:“□□?谁会夺她的权?”
“说了半天你还没懂。可能□□的人,就是你呗。不,确切地说,是咱们俩。”李圆圆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
“咱们俩?咱们俩能夺她的权?”小西瞪着她的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李圆圆,就差在脸上写上:我就是这么笨,你快点给我解释一下吧。
李圆圆收起笑容:“我可不是开玩笑。我跟你说,咱们是区里统一招聘,然后分配到天河社区的,不是老佛爷自己想要咱们俩的。区里的意思虽然没有跟我们明说,但基本上的想法就是,招一批大学生,在基层干一段时间,然后充实到领导岗位上,提高社区的文化水平和工作水平。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就咱们老佛爷那个既没学历、又没水平的现状,还有对权力无比的热爱,面对咱们,她能不心惊吗?能不找碴吗?”
李圆圆的一番话让小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如此啊!
小西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想起一个疑问:“区里的意思,既然没明说,你咋知道的?”
李圆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西:“打听呗,人际关系是干什么用的?我估计,现在除了你,别人都知道了。”
小西汗颜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一个疑问:“但是,我怎么感觉,主任她好像不大找你的碴,就单单找我的碴。”
“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小小的社区,我还真没看在眼里,整天管着鸡毛蒜皮的事,赚着一脚踢不倒的钱。我只是暂时在这落个脚,快则今年年底,最迟明年年中,我是早晚要走的,才不稀得跟她抢呢。”李圆圆一脸不屑地说。
“我早就把这个意思透露给她了,又给她送点小礼,所以我干活不干活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圆圆看一眼郁闷的周小西,挑了挑她描得细致的眉毛:“至于你呢……”她拖长着声音说:“就太像那个会夺她权的人了。”
小西傻了:“啊?我怎么像了?区里的想法,我根本就不知道嘛。”
“傻瓜,你不知道,但是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谁会知道你不知道呢?”
李圆圆的话像绕口令,慢了半拍的小西,想了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主任以为,小西知道自己是后备干部,所以小西才那么努力,想早日上位。
李圆圆接着说:“你看看你,工作这么积极,做事又细心又有效率,在社区住户那里口碑也不错,不迟到不早退,表现这么好,要是下届换届选举时,街道提名你做主任候选人的话,你这不是要逼宫是要干什么?”
越做越错,原来根源在这里。
“再说今天这件事吧,老佛爷管社区好几年了,都没想着弄个棚户区地图出来,你才来不到一年就弄了,这就证明你工作比她认真,比她有效率,你还把这个证明,献宝似地给外单位送去,这保不准哪天就让街道、甚至区里的领导给知道了。老佛爷呀,一准儿认为你周小西是故意的。”
李圆圆同情地看着小西:“这回明白了吧?你觉得自己冤,其实冤是其次的,主要是傻。”
小西无话可说,低头郁闷地吃饭。
吃完饭,小西感谢李圆圆为她解释一直以来心头的疑惑,抢着付了账。
李圆圆说她要去逛商场,小西不想去,于是两个人分了手。小西一边暗暗心疼着这顿饭的价钱,一边独自坐车回家。回家的路上,回想起李圆圆的话,小西满心的心灰意冷。虽然李圆圆帮她解了惑,但也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到下届换届选举还有两年,这两年她是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的。主任目前还只是找碴,随着离换届选举越来越近,谁知道她会不会下什么绊子。而且,主任跟街道领导打交道多年,据李圆圆说,关系匪浅,小西虽然顶了个后备干部的名头,但并没有谁来规定后备多久,也可能要备几届也是不好说的事。难道以后,每天都要过这样努力工作还要受压制、受挤兑的日子?
☆、男朋友
坐了将近一小时的公交车回到家,那间位于郊区的一室一厅出租房,小西扑通一声把自己摔到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感觉累得不行,尤其是心里累。
一个人躺在清冷的屋子里,小西胡思乱想着。她想到跟她一起进社区的李圆圆,李圆圆一定正在商场里快乐地血拼,明天又会炫耀地展示新买到的东西给小西看。为什么李圆圆就可以活得这样潇洒肆意呢?李圆圆家是本地的,她有父母做后盾,不用租房,不用交伙食费,还有父母的人际关系可以用,李圆圆也根本不在乎社区这份工作,她只不过在等一个机会,随时可能去高就;而她周小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却是什么都没有的。不,也不能这么说……
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小西躺着没动。有她这间房间钥匙的,当然是她的男朋友肖天一,在这个城市里,她还有他。
“怎么了?不舒服?”肖天一一边问着,一边走进来,西装革履的,显然是从公司过来的。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小西的额头:“没发烧呀。”
小西一直憋在心里的委屈瞬间涌了上来,她侧过身,把脸贴在肖天一的西装裤上,哽着声音说:“你怎么才来?居委会大妈,当得太难了,我干不下去了。”
周小西当上“居委会大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肖天一。
肖天一是周小西的大学同学,同院但不同专业。肖天一高高的个子,一头天然微卷的头发,端端正正的脸庞,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显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在男少女多的经济管理学院里,男生少得就像炒菜里的葱花似的,刚入学的时候,相貌堂堂的肖天一很是受到了一些女生的青睐,但几次公共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