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又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岁。”
“十六岁。”她不知是在算着什么,半天才问,“你们怎么到鱼山的?”
“我们原先是在西观城的,阿爹是赵府的护卫,可后来赵府遇上了灭门惨案,我阿爹就带着我到了这里来。”
“你们在赵府住过?”
“是啊,我们在那里住了两年呢。”
她点点头,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但药性上来,终是抵不过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几日后,越离夫人已经能下地走动,我便陪着她在麓园散步,朗、川、韶、函有时也会跟着师父下山来看她。
西观城那一战,打得异常激烈。听说苍乔国年仅十三岁的郑云翳将军,提着郑家枪,单骑入皇城,一枪刺破了定野王的咽喉,将其牢牢定在西观城的城墙上。当年定野王彻查夏侯誉暴毙真相时,斩钉截铁咬定与赵丞相有关,他手段一向残暴,赵府几百口人的性命说没就没了,简直骇人听闻,如今他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定在城墙上,真是大快人心。
定野王连年征战在外,部下们亦是勇猛无比,在主将身亡的情况仍拼死抵抗,苍乔大军虽入了城,却被困住。之后苍乔国的援军到达,两军会和,一举反攻西观城,一场战事到此方才算结束。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攻占了西观城之后,苍乔大军并没有进入西观城,而是退守西观城外的蒲镇,据说是苍乔国国君的旨意,说西观城是个伤心地,弃之。
我虽是夏侯人,但得到夏侯国的关照真的太少,西观城的富人那么多,我却只能吃他们丢掉的东西,受过冻挨过打,赵府是为数不多给过我恩惠的地方,却还被他们灭了门,所以夏侯国被苍乔占去十二城,我并无多大反感。
作为赵家人,师父似乎也是这样,不然他不会出手救敌国的女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西出鱼山
越离夫人伤病痊愈之后,师父决定让阿爹护送她回去。
头发束成男子发髻,穿着红色劲装的越离夫人,俊美无双。她笑意盎然,对师父道:“先生文韬武略,才华斐然,如能辅佐明君,定可治出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
师父呷一口茶,笑着回答:“夫人谬赞,赵某没什么本事,最擅长的不过是染染布,做做生意,治国济天下这样的大事,赵某汗颜哪。”
越离夫人也喝一口茶,瞥了站在一边的阿爹一眼:“那我跟先生做桩生意如何?”
“夫人说来听听?”
“如今夏侯国十二城都归苍乔所有,如果先生答应我一件事,这十二城十之六成的布庄生意都归赵氏所有,如何?”
“八成。”师父淡淡开口。
“我不会做什么生意,先生既然开口,那我便给先生一个面子,也请先生给我个面子。”
“夫人要什么,尽管开口。”
“听说,陆机凉是这里顶尖的护卫,刀法无人能出其右,我很是欣赏。再者,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让他跟我回苍乔,如何?”越离夫人笑眯眯地望了阿爹一眼,阿爹面无表情,眼神飘得很远。
师父对越离夫人道:“这件事,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还要问问他自己的意愿。”说着,面带询问地看着阿爹。
我想起那时阿爹看越离夫人的眼神,几乎是要渗出血来,明明那样喜欢却离得远远的,沾不得碰不得,唯恐惊扰的样子,现在越离夫人主动开口要他,这样的好机会多么宝贵!
我立马叫出来:“我阿爹当然愿意啦,愿意得不得了!”
陆脊梁瞪了我一眼,正要说话,阿川却突然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叫我:“陆缨!”说着直直走过来一把拉起我往园子外面走。
“你想离开鱼山?”他拉着脸,凶巴巴地问我。
我这才想起来,如果陆脊梁走了,我必然也是要跟着他离开这里的。
“你真的想要离开这里?”他盯着我,我若是点一下头,一定会被他打破脑袋。
“不是我想,是我阿爹想……”我嗫嚅着,毕竟在这里已经有七年,心里自然不舍得离开。
阿川脸上又高兴起来:“那你不想喽?”
我点点头。这些年跟他们四兄妹十分愉快,我从没想过以后要分开。
“那如果你爹要走,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可是……”
“可是什么?”阿川满脸不高兴,“不讲义气的小黄毛,外面的世界就这么好么?”
他一提小黄毛我就上火,立刻回嘴道:“那也不能一直躲在鱼山里,坐井观天吧?”
“你!了不起了啊,会用成语了啊?”他气得捏起拳头,我下意识抱头就逃,他果然追上来。
于是我们又打了起来。
朗、韶、函他们都跑了出来。赵韶说过,我们两个,一个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一个简直不可理喻,劝架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多年来,他们已经有了观棋不语看架不劝的真君子风范。
但用后来苍宇教训我的话来说,打架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我最终还是跟着陆脊梁离开了鱼山。
离开的那一天清早,山中秋雾正浓,草木生烟。
师父拱手与越离夫人道别,神色淡然:“后会有期。”
越离夫人亦笑着挥手:“后会有期。”
阿爹和师父相互看了一眼,目光深邃,师父对阿爹道:“保重。”阿爹笑了一下,点点头。
赵函抱着我,笑嘻嘻地说:“阿川肯定是睡过头了,我们都没叫他,后悔死他!”哪里是睡过头,分明是还在生气。
我心中郁郁,对她说道:“函姐姐,等到了苍乔,我给你写信。”
她兴高采烈:“好,多写信,我们以后出鱼山,说不定也会去苍乔国看一看,到时候,你可要好好款待我们。”
“好,一言为定。”
我骑着马,跟着越离夫人和阿爹,趟过浅水沟,绕过几个小山丘,再回头望过去,赵氏兄妹仍立在那处山头,几个少年皆身着素衣,临风有傲人之姿。晨风吹起他们的袍角,在山雾中,若隐若现,那情景在我脑海中镌刻成永生难以忘却的离别。
几日后,我们终于出了西州,赶到西观城。此时的西观城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如苟延残喘的老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天空之下的那座曾经无限繁华的都城变得萧条冷寂。
阿爹和越离夫人都面无表情,直到出了西观城很远,越离夫人才停下马。她忽然回头对阿爹道:“你来夏侯国,是我王兄的安排?”她眼神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阿爹点点头,神色不变。
越离夫人忖度道:“那我将你带回来,是否破坏了你们的计划?”
阿爹摇摇头,道:“如果不是公主,卑职会永远留在鱼山守护赵氏家族,但似乎……”他嘴角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君上会有新的部署。”
我弱弱地插话:“你们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越离夫人对我笑了笑:“累了吧?再走一段路,到了蒲镇,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阿爹望了望天:“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
就在这时,忽听到有整齐的马蹄声如乌云压境般由远及近,一抬头,只见一列列高大的战马身姿矫健,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远处的山头,战马上的人皆身着甲胄,在乌云翻涌的天空下,显出一派肃杀之气。我们勒马停下,看着那队人马迅猛靠近,长空之下,战旗烈烈翻动,显得上面的“苍”字格外遒劲。就是这支铁骑,冲破了伊祁山和沙漠的阻隔,踏过隆河、鼓河,直捣夏侯国的心脏西观城。
最前面,一个身着白色战袍的少年跃马而来,风鼓鼓吹起他的黑色大氅,明明年纪看起来不大,却像莽原上迅疾掠过的苍鹰,让人忍不住微微后退。此人当是名动天下的郑云翳将军了,两个月前,就是这个少年跃马提抢,将定野王一剑封喉,想那时是怎样的光景。
此刻那少年,脸上却带着明媚的笑意,远远便唤道:“舅母,舅母……”越离夫人脸上也难得有了温柔的笑意,坐在马上静静等着他们靠近。隔了几丈,云翳已迫不及待勒住马,利索地翻身下马,大步跑过来。
“云翳。”越离夫人应声打马上前,她身下的白马绕着云翳欢快地转着圈。
“舅母身上的伤好了?”云翳仰头看着越离夫人,他双腿修长,比远在鱼山的阿川竟要高出一头。
“已经大好了,不信你瞧瞧。”越离夫人松开手上的缰绳,张开双臂,任由云翳上下打量。云翳拉住马,让它停下来,当真认认真真从上到下端详一遍,半晌才说:“云翳暂时瞧不出来,回去让军医好好瞧瞧。”说着牵起越离夫人的马走到队列里一个男子面前,那男子未穿战甲,黑色长袍外罩黑色长衫,像是要把自己隐藏在队列里。
云翳冲着那男子道:“乔叔叔,这下你可放心了。”原来这人竟是苍乔国的太子太傅乔子洛。那看来西观城之战,苍乔派来的援军便是乔子洛带领的了。师父曾说过,苍乔国这一代的国君和上一代的国君都十分有眼光,身边的几个近臣都是十分有能耐的人,乔子洛便是其中之一。
乔太傅面色淡淡,只瞥了眼乌云沉沉的天,道:“快下雨了,先回营地吧。”
越离夫人敛住笑意,点点头道:“好。”说着调转马头,看了我和阿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山坡上行去。
太傅打了一个手势,军士们纷纷调转方向,跟着越离夫人纵马奔去。
云翳对我和阿爹道:“快跟上来吧。”说完也飞快地上马。
此时风愈发得大,云层翻涌着往东面而去,天边已是一派山雨欲来之势。在隆隆的马蹄声与呼啸的大风中,人反而显得快意起来,云翳手中高高扬起马鞭,“吼吼”大声叫出来,骑在战马上的军士们也是一片欢腾之声,好似得胜归来。越往东行,越接近雨区,这支铁骑仿若砚池中研磨俱佳的浓墨义无反顾地泼入墨画中,赴一场仗剑饮酒之约。
半途中,雨点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没入马蹄扬起的尘土里,将泥土的清冽之气四散开来,更添几分畅快。远处隐隐传来有节奏的鼓点声,人马欢腾中有歌声飘忽而至,看着眼前踏着雨花的马蹄,我心中豪情万丈,仿佛见到万里沙场,金戈铁马,所有的刀光剑影在历史的风沙中,渐行渐远。
此去苍乔,必有一方盛景正声势浩大地在等待着我去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迷执腐骨
十多年无根飘零的生活,从来都是寄人篱下,我一向懂得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嫌。刚到鱼山的时候,与赵川第一次见面就狠狠打了一架,两人都鼻青脸肿,饶是这样差劲的开头到后来也被我改写成一段深厚的友谊。我也因此一直笃信自己所到之处都是好兄弟,但遇到云翳之后,却完全没有了那样的想法。
这位小我三岁,却长得比我高、举止看起来比我成熟稳重的少年,优雅地眨了眨薄薄的眼皮,鱼形的双眼中带着彬彬有礼的疏离。他不开口说话,我也不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
郑云翳,着实是个难以取悦的人。
他将目光落在我的腰间,忽然道:“这把短刀,做工不错。”
我心中一喜,立刻从腰间取下短刀,递给他看:“这是我阿爹专门找西观城里最好的师傅做的,削苹果可快了。”
他顿了一下,问:“你用它来削水果皮?”
“嘿嘿嘿,偶尔为之。”我搓着手掌笑,“我用它来防身,但本姑娘这么英勇无敌,难得会有人找我麻烦,所以这刀只能用在别的地方了。”
他拔了刀鞘,目光在刀刃上停留了片刻,缓缓道:“是西观城冷金先生的手艺。”
我惊讶看着他:“云翳小弟好眼光!这都看得出来。”
他嘴角一僵,将刀递还给我,冷冷道:“我可没认你姐姐。”
我正要继续讨好他,却听到屋里传来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将周围空气惊得一颤,紧跟着乔太傅的声音传了出来,听起来有几分激怒:“当初为何要那么冲动?攻打西观城不是件小事,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西边冲?要不是陛下不放心,派我来援助,现在……”
跟着便是越离夫人珠玉似的的声音:“你不是要为清漪报仇吗?郑越、郑逸,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在定野王的箭下,机会摆在眼前,下次棋逢对手还不知是什么时候,郑越是我丈夫,我为他报仇有什么不对?再说,最后不还是我们胜了?”
“胜了?胜了?这就是胜了?这就是你说的胜了?”
“总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么?这样的代价,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休息几日,我便送你回王都。”
“我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连王兄都不管我,你管得着么?”
“现在这样的情况,你觉得陛下会放着不管吗?夏侯国这里,我自会安排妥当,仗虽是你打的,善后的事就不必劳烦你了。”
“乔子洛,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是希望我活得长一点,就请尊重的我的意愿!我是云翳的舅母,我要抚养他陪着他你知道吗?清漪死的时候你不是伤心难过么,怎么轮到她儿子你就不管了?”
太傅的声音有些不稳,却是在极力控制:“我不是他父亲,他已经能独立自强,该让他自己出去磨练……何况,我可以留在这里,云翳也可以跟你回去。”
“行了行了,我真的不想和你费口舌。我打算让陆机凉,就是跟我回来的那位,提拔他筹建西府兵,西观城的情况,说不定他比你还了解。”
“你还有没有点理智?这个时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请一个我们什么都不了解的外人……”
“外人?他救过我两次,我两次死里逃生,都是靠他!”
“呵,报恩?”
“对,报恩,你有意见么?”
太傅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道:“他确实有几分像他,却终究不是他,你要想清楚……”
太傅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越离夫人厉声打断:“滚!”。
……
和云翳面面相觑了半晌,我恍然大悟道:“早就听说苍乔国的越离夫人与太傅不和,看来有几分可信。”
云翳皱眉哼了一声,抱胸倚柱,对我道:“你懂什么,依我乔叔叔的个性,如果他真厌烦一个人,根本不会理睬他,更不用说会有争吵了。”
我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太傅是在乎越离夫人才会这样?”说完立马摇头,坚定道:“才不是呢,我不信。”
云翳眼尾扫了我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便进屋里劝架去了。
我找到阿爹时,他正站在营地上,四处有士兵走动,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过去叫他:“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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