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还会把脉?乱讲!你都根本没有碰到我的手腕!”九月伸手,露出一截皓腕,气愤地比划。
“是哦……”萧坤于是伸手,握住九月的手腕。
九月彻底呆住,萧坤的手,指节分明,温暖无比,覆盖在她的手腕上。九月觉得不用说,她自己都能感觉,脉搏在萧坤手里跳得小鹿乱撞。
她挣扎着把手抽出来,用另外一只手护住自己手腕,冲萧坤道:“我要跟我保镖告状,说你耍流氓。”萧坤一笑:“你保镖说,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什么是耍流氓?”
九月气结,萧坤却突然转了话题:“你会一直查下去吗?”
“会吧。”九月犹自捏着自己手腕,腕上还残留着那种微微颤动的感觉。
“即使真相丑陋,你也要查?”
多难看的真相她都见过了,哪次逃避过?九月突然笑了:“萧坤,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九月,”萧坤认真看着她,“我觉得安姝,是真的自杀了。”
九月抬眼,和萧坤对视,第一次见他这样郑重其事的模样,为什么你的眼睛,看起来还是这样深不可测?
“为什么?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九月一下紧张起来,想到了死亡前日,安姝在萧家,推心置腹的模样。
“在永煦道姑家乡的时候,你记不记得梧娘的女儿王雪娇第一次见到你娘,叫她阿娘,说自己认错人。”
九月依稀记得。
“阿娘在明光话里,也有婶娘的意思。王雪娇把你娘错认成了她婶娘,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我却看到梧娘当即狠狠瞪她一眼,目光无比凌冽。”
“怪她失言?不至于吧……”九月问。
萧坤没有直接回答:“我觉得这件事背后不简单,所以第二日一早,我就派王桥和吴哲分别去跟着你娘和王雪娇。你崴了脚碰到王桥的时候,他是跟着你娘的。”
“跟着我娘?我娘在那里做什么?”
“你娘去了废宅……”
咚咚咚,有人敲门,九月觉得自己脊背生寒。
原来是萧家的丫鬟,手里端着一人参鸡汤。“再瘦下去就不漂亮了。”萧坤像哄小孩子。九月心里一甜,把鸡汤放在面前,用嘴吹凉。
“我娘去废宅做什么?”喝一口汤,烫!
“那个废宅,是你娘原来住过的地方。”
“啊?”九月睁大眼,“我娘自小在府里长大,怎么会在那个地方住过?”
“你记不记得当时安姝装作废宅有鬼吓你?”萧坤想到了安姝,声音不自觉低沉。
九月的心蓦地一沉,姝妹妹……小黑学话,姝妹妹。他是听见谁在说,姝妹妹?
“当时你娘在废宅里,她刚祭拜玩王雪华回来,在废宅里自言自语说了一番话,安姝就是听了那番话,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你娘说,她听王雪华的话,给她生了个妹妹,名字叫安姝。安姝是她的亲生女儿。安姝听到了这句话,故意给你母亲提醒,叫她不要再说话。王雪华小的时候最爱你娘,所以她病死后,你娘回去祭拜她。”
九月跟没听懂一样看着萧坤,每个字她都知道什么意思,就是合起来,他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安姝是她小舅的女儿,是她的表姐啊。
但是,万一,萧坤说的是真的,那安姝近日的反常,和那天在废宅的表现,都有了解释。连她自杀,都有了原因。九月浑身战栗,怎么可能?
“我姐姐,是我舅舅的……”她要说,我姐姐是我舅舅的女儿,发现自己嗓子一紧,喉咙被堵住,怎么都说不下去。
萧坤看着面色突变的姑娘,非常心疼。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吴哲听到梧娘对雪娇说,即使她就是你婶娘,现在也必须不是。吴哲于是去套王雪娇的话,开始她只说自己是认错人了。后来说,你娘很像她婶娘,她说的婶娘,是宫昌运的妻子。
“等等,我听不懂。”九月是真的一塌糊涂。
萧坤解释:“两边的故事合起来其实很简单,你娘十几岁的时候喜欢上了宫昌运。但一个是将军千金,一个是店里学徒,身份悬殊。推测是杨家打定主意要宫昌运雕出的玉鹤的时候开始,他们决定私奔。永煦道姑善良,收留了他们。后来,村里有传言,说是宫昌运跟一个有夫之妇走得很近,传言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两人双双失踪。你娘那个时候刚刚怀有身孕,一个人如何过活?你舅父安旭在边境铁军历练,你娘向他求助,他护送你娘回府。跟早有婚约的你父亲完婚。你父亲知道一切,但是深爱你娘,默然接受并藏起这一切。”
“安姝知道真相后很伤心,刚好那天你父母跟她提出了那门亲事,可能让她觉得自己终究是是多余的……”
九月霍然起身,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终于她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尾音已经带了哭腔。
萧坤坦然回望她:“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我真的没有预见,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
九月大声哭出来:“对不起有什么用!”用力撤身,碰倒桌上那碗鸡汤,九月头都没回,丢下一句“萧坤我恨你”,决然离去。
萧坤也不追,怔怔地看着那碗汤水,淋得满地都是。
九月跑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明明不关萧坤的事,为什么她就是怨他不早点跟她说,也许她可以阻止呢?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她从十岁开始破案,知道天下最无力的词,就是“也许”。她知道一切没有也许,但是依旧不能释怀,如果她早点知道,她一定可以劝说安姝,不让她就这样轻易放弃。
又想起了萧坤握住她的那种感觉,她那个时候是愿意的吧。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了。
九月突然直直坐起,不对,不对!
☆、风雨欲来【二】
起来匆匆写了个条子,叫人送去给萧坤。
萧坤收到条子的时候还奇怪,自古女子闹别扭,没有好的这么快的。
“萧大哥,我错了。这件事我觉得另有隐情,你近日一定提防小心,吃的用的都要注意。请王大哥吴大哥再三警惕!具体我再跟你细说。”
“我错了”后面画了一张惨兮兮的讨好脸,落款是个月亮。
萧坤没好气,就没见过画自己惨样画这么生动的,果真做错事了才知道叫萧大哥!九月的字极清秀,但字里行间都是仓促之意。萧坤看着纸条,都能想象到九月急匆匆刷刷下笔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一笑。
真奇怪,没什么耐心的小姑娘偏偏心细如发,秋毫不放。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就在于所有知道安然往事的人,都被封了嘴,所以九月担心他的安慰。但事情一定远没这么简单,不知道九月想到没有,永煦道姑的儿子女儿也是当年的知情人,好端端的没有事,有人要封的,是宫昌运的死亡真相。
九月呆坐在安姝房间里。
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个院子的东西该如何处置,所以就还是老样子,日日有人来打扫。安姝生前喜欢的彩鱼还在小池里游得欢畅。九月记得三年前她去赵将军府中赴宴,见人家养的鱼好看,回来央求姨夫姨母给她买。宋桉耐不住她求肯,花重金叫人从中原带了几条过来。九月当时很瞧不上,叫父亲不能惯着她,她养不出三个月就死光了。
结果小鱼好好地活到了现在,她却再也看不到安姝的脸。
九月用冰凉的手轻抚发烫的眼皮,叹口气,天底下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在这之前她见过多少破碎的家庭,每次看到那些悲痛欲绝的亲人时,她也满怀悲戚。但这些痛,都没有自己至亲姐妹死去,来的真切和彻骨。
九月想起第一次决定要断案时,才不过十岁。那时她家一个女工的儿子淹死在河里,她看到那个母亲一夜苍老,变得絮叨呆痴。
宋桉傍晚回府,也听了这件事,叫人送了一个银锭去给那时失孤的女工刘姐。九月悄悄跟着送东西的人去了刘姐家。
我家阿虎很乖,我不让他游泳他就不会游,阿虎是提着小框去洗菜,他断断不会去河里游泳……我家阿虎才四岁,下个月就是他五岁生日了。来来回回说,阿虎下午找我要一环钱我都没给他,我都没给他……
地上是用席子裹住的小小躯体,好小的一个人。九月自己也才多大,只觉得那个阿虎,怎么才那么小一点点。
九月回去同宋桉说,刘娘娘说阿虎不会游泳,他肯定不是自己进河里去的。因为露在席子外面的双脚,有一只穿了鞋子,小鞋子到九月去看都还是湿的。
宋桉瞬间了然,小孩子下水之前,一定脱得精光,至少不会穿鞋,回家大人要骂的。刑捕司立刻出动,很快就断了案。
今日街子天,阿虎把偷偷存在枕头下面钱取出来。临出门不放心,又拿出来细细数了一遍。不巧被他表哥看见了,他表哥也不过十几岁,是个霸道混账的孩子,他素来敬而远之。
阿虎提着小篮子去洗菜,想着洗完菜就能去逛街子天了,满心欢喜。
他表哥尾随着他到了没人的小河边。一把从他怀里掏出他刚放进去的钱就要走,阿虎拽着他哭,才五岁的小人,死命拽着他不放手,大声哭喊,阿娘每天要洗碗,阿娘要洗碗的。表哥害怕被大人听到,猛地一推阿虎,小人向后一倒,掉进了河里。
阿虎被下游的人捞起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衫被激流冲走,唯有脚上,还挂着阿娘做的小黑布鞋。
找到阿虎表哥时,他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发抖从地里挖出抢来的钱,手上尽是阿虎挠的血印子。
十环钱,阿虎攒了半年,裹了三层布。
表哥父母,在阿虎家门外跪了三天三夜。
他年岁赏小,又是无心之失。去了调…教所,夜夜梦到阿虎喊,阿娘要洗碗的,阿娘要洗碗……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他表弟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虎听人说,过生日要买生日礼物,所以小心翼翼攒了钱要去买礼物,给娘买礼物。好容易攒够了十环钱,可以给阿娘买隔壁小姐姐用的那种手油,小姐姐说擦了手就不会皴了。
阿娘要洗碗的。
九月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满面冰凉。双手压过面庞,从书房的桌子上拿起被安姝随意丢着的红册子。
前几日查永煦道姑的案子的时候,安姝跟九月要走了那本缺了一页纸的请愿册。说自己也要查案,如果能查出来的话萧坤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得意洋洋的。但不出九月所料,看了不过两天就丢开了。
九月一笑,翻开请愿册,要找那一缺页处。一翻,里面掉出来一张纸,九月捡起一看,安姝竟然真的找到这张缺页了。
许愿纸上就一句话,非常简短,九月却看得一个激灵,遍体生寒。
“愿,结发同心,白首不离。”
落款是个宫字。
九月思虑再三,还是拿着这张纸去找了安然。
安然在旁殿焚香念经,九月坐在里屋等。一片混乱,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安然进屋,带了一声冷气。九月只叫了一声“娘”就哽咽着说不出话。
安然在九月身旁坐下来,握过她的手:“怎么了月儿?”
九月悲从中来,扑在安然怀里,放声大哭。无论她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她都是九月温柔坚强的母亲。
安然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只当小女儿还是怀念安姝。
她呢?她不怀念吗?她知道自己的心从此少了一块,一生都没办法愈合完整,可是她就是感觉不到悲伤。她只觉得麻木。
九月平息下来,紧紧抱着安然,声音嗡嗡的:“娘,你以前的事我知道了。”
安然抚摸她后背的手突然停顿,这世上谁知道都无所谓,就是这小女儿,她不想让她看到这些。
九月接着说:“娘,我不怪你,我觉得你很勇敢。”
在那个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需要有多大的勇气。
安然一瞬间落泪,紧紧搂住怀里的小人。从牙牙学语到有女初长成,九月姑娘,是她毕生成就。
“娘,前几日明光出了一具尸首,死了十五年以上,已经成了白骨。已经可以确定,死者是宫昌运,他当年离开你,是另有隐情。
安然默然,她知道了,她也猜测了,但她没敢往深处去想。当年雷厉风行的将门之女,怎么变得这样温和怯懦?果真是要有多勇敢,才敢念念不忘。
“当时他离开你,是哪天?”
安然思绪飘远:“二十年前腊月十八,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冷的冬天。”
“两年里,他跟着村里的人去缅甸伐木、采玉,什么都做……他每个月回家都疲惫无比,对我的关怀也不如以前……那个女人叫…春莲,村里人的嚼舌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我终究盼着他给我解释。他不解释我也不问,心里终究生了芥蒂……昏迷不醒,被人抬去医馆,刚好碰到了来医馆的你舅父,他带我回家,那年我和你爹爹立刻完婚……
九月静静听完母亲口里的故事,拿出那张失而复得的请愿纸。
十七日他刚从缅甸山上回来,路过云岩寺,请了这张愿签。前一日还在说,白首不离,怎么可能后一日就跟外人私奔?
永煦道姑过了两个月,清理相思树上的愿签,才发现这张纸。但再次见到安然,已经是三年以后,抱着不大点的安姝,笑得云淡风轻。
她怎么忍心再跟安然说,阿运这个孩子,没有负了你。就这样吧。
安姝从九月手里拿过这张红色的小纸,时间太久,很多地方已经褪成了粉色。果真是这样吧,果真是,他死了,他没有对不住她。
安姝把这张纸折起来,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檀木盒,放进去。轻轻说:“月儿,带我去看看他吧。”
到了刑捕司,九月把停尸房的老仵作支开,带着安然进去,挡在她身前说:“娘,你别怕。”
怎么可能会怕,那时她繁华极盛的时候,最爱的人。安然盯着眼前的白骨,觉得非常陌生。“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小时候念诗,听到这句话觉得番外心酸。现在终于看到了故人的白骨,为什么她只觉得陌生无比?二十年,她以为自己心中永远扎着的那根刺早已不见,她甚至想,如果再次见到了他,她一定笑着问,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她想了无数次,自己要大方宽容,让他自己惭愧致死。可现在,她的宽容端给谁看?她宁愿他活着,活得快乐美满,也不愿对着一具白骨,说这些年,我错怪你了。
☆、风起云涌【一】
停尸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六月和安然抬头,都有点悚然。
来的人竟然是段玖,他这个时候来这里是做什么?段玖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才更奇怪,九月也就罢了,宋夫人的来意就值得推敲了。
“段大人,你怎么在这儿?”九月一时不好解释为什么她跟母亲会在这,先问出来。“我来看看尸首,跟你交给我的报案文件做个对比。”段玖也不问眼前两人为什么在这,说了话就去看尸体,旁边的人好像已经不存在。
安然见她们已经被段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外,跟九月说:“你陪着小王爷在这边查案子吧,我先回家。”九月不放心,安然一笑:“高姐在外面等着呢,没事,你也小心,早点回来。”九月到底把母亲送到刑捕司门口,看着她坐上轿子离去。
回去的时候段玖已经出来了,对迎面走来的九月说:“我找你有事。”说着朝刑捕司偏殿走去。“真巧,我找你也有事。”九月跟上去。
夜晚段玖送九月回家,年关将近,却因为入夜寒凉,灯火皁熄。九月裹紧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