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同章折回船上看到林天鸿果真接住了女儿,完好无损地又站在船头了,才“哦!”一声舒了一口气,暗道:“好险!”
的确,在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陆同章把那孩子又推回去,无疑于心存侥幸的赌博行径。如此成功避免了林天鸿的殉妻和稚嫩的孩子受到伤害是需要他自己的判断正确、行动果断、出手足够迅疾,当然,最重要的是坚决地相信林天鸿有比他更迅疾敏捷的反应和身法。天幸他赌赢了,结果跟他想的一样完美,他舒气暗叹的同时周围发出了一片愕叹。
林天鸿热泪滚滚地呆立在倾斜的船头,火焰灼焦了他的衣服头发。那稚嫩的孩子难耐灼烤燥热,放声大哭起来。
陆同章喊道:“船要沉了,小心孩子。”
杜飞虎也说道:“林兄弟,照顾好孩子要紧,上船来吧!”
林天鸿向后退了几步,依然傻傻地望着熊熊的烈火,身体随着船头倾斜下沉。水已过膝,他慢慢转身,目光中杀气浓重,骇人心魄。
朱清玄故作无惧,喝道:“你还想怎样······”在他开口之时,林天鸿身形一动,已经掠过三丈宽的水面欺身到了他的面前。他话音未落,紧接着便又“啊!”一声惊叫。他反应倒也够迅速的,猛地倒退了三步,撞倒了身后的一人,他也被绊倒了。但他脊背在那人身上一挺,以迅速的起身巧妙地衔接到被绊倒的过程中去了,多少化解了些尴尬与狼狈。朱清玄的后退、摔倒、起身似乎是在瞬间一气呵成,但他一气没呵完立刻又以迅速的仰倒衔接到了起身的后续。使外人看起来他后退、摔倒、起身、仰倒这四个动作是连贯的、是流畅的、是毫无凝滞的、是得心应手的、是随心所欲的、是适合其风流潇洒的气象的。但众人都马上又意思到不是那样,他那四个连贯的动作应该是急促的、迫于无奈的、心惊胆战的、手忙脚乱的、狼狈不堪的,因为众人都想起好像在朱清玄起来的一瞬之间差点跟林天鸿撞脸,他好像是被吓倒的。而朱清玄的神情和话语立时印证了这判断。当时朱清玄的脸吓得煞白,伪装的阳刚高亢荡然无存了,阴柔尖利地说道:“她自己投火,关我什么事?”他从林天鸿目光射出的愤怒上判断林天鸿会杀了他,也许会像沈如月打他的凤姐姐一样当胸来一拳,最乐观的结果也免不了两个耳光,或许是一个耳光。林天鸿一只手还抱着孩子呢,如此看来是一个耳光的面比较大。
林天鸿并没有捣朱清玄一拳,也没有打耳光,而是他自己脸上痛苦扭曲了一阵,摇了摇头,流出了泪水。然后猛然抬头,纵声大笑三声,纵身跃起。众人回望时,他已经到了岸上,狂奔而去。
陆同章叹气说道:“罗帮主,你可满意了?”
罗威黯然一阵,面露愧色,说道:“罗某只想平息帮中义愤,哪知那女人如此刚烈?”
此时,武金凤气力稍有恢复,挣扎着扶着属下扭摆着疲软的腰肢走过来,一捋她那颓唐邪恶的鸡窝乱发,妖气重生地说道:“那是艘破旧的老船,并不结实,说不定她撞破船底潜水逃了,要不要派人下去看看,必定眼见方可为实。”
杜飞虎冷冷地说道:“行了吧!你还嫌不够?三次落水都没把你淹死,还不积德?水火无情,她那身子,都血脉归心的人了,还能有命在?”
罗威摆手说道:“好了!就此作罢,以后不许再提这事,散了吧!”
陆同章看着那漂浮着碎木灰烬热气腾腾的水面叹息一声,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带着人走了。漕帮众人起锚开船,各回分舵码头。
没人注意到远处划来了一艘小船,而且从那小船的式样和修补的钉板来看,正是日间沈如月开来又漂走的那艘。划船的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老者,老者一边划船,一边吟唱:
欲行百善赎前过,却成镜花水中月。
是是非非谁能论,善善恶恶难分说。
本得先知可避祸,无奈心性不洒脱。
痛心疾首身投火,苦命怨女又一个。
命中磨难虽难脱,老天不负向善者。
吟唱完毕,小船已到事发近处,那老者摘下斗笠,飘身落入河中。
☆、形骸颓废意沉沦 我女惜儿得温馨
林天鸿心中悲痛万分,血泪飞迸,如疯似癫般沿河堤狂奔。恍惚中,飘飘洒洒迷迷茫茫的飞花絮雨里显现出一副副沈如月的音容笑貌,他呼唤着去抓、去拥抱,抓住了灵动飞飘的白絮、抓住了随风拂动的柔软柳枝,拥抱住了苍劲坚实的老树干,却始终都没能捕捉到他的如月。他永远不可能再拥抱住他的如月了!
怀中的女儿哭了,哭的累了,累得睡了,睡醒了又哭。林天鸿一无所觉。终于跑不动了,泪流干了,嗓子喊哑了,他痴痴呆呆地长跪在了事发的大堤上。
人都去了,燃烧的余烬也荡然无存了,水天一色变得空洞无限,偶尔一船驶过,激荡起绮丽的金波。船夫、艄公们喊起了响亮的号子,唱起了欢快的歌。一切如旧,似乎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过。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生活终归还要继续。
夕阳如血,晚霞染红了半边的天空。夕阳的壮观和晚霞的精彩预示着明日的晴朗,明天又将是个好天气,晴朗的好天气总是会让人心情愉快。然而,人不团圆家破碎的明天将会是什么样呢?那将是阴暗胜过乌云密布,寒冷胜过冰雪严冬,是无论如何也令人愉快不起来的。
我已经没有了我的如月!没有了如月的生活该如何继续?没有了如月,活着还有何意义?林天鸿吻着女儿稚嫩的小脸蛋儿,心中茫然没有着落。
或许晚风带来的寒意、或许饥饿的侵袭、或许胡须的扎刺、更或许是婴儿想念起了娘亲,小小的女婴大声啼哭不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傍晚是人回家鸟归巢的时候了。孩子更需要家的温暖,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让稚嫩的生命承受旷野的风冷孤寂。该回家了,我可怜的女儿!林天鸿蹒跚迈步,抱着女儿跌跌撞撞地回到和妻子共同建造的家。
推开柴门,一切熟悉、亲切的景象映入眼帘,这个空间比天堂还要温暖,这是爱的家园;推开屋门,一股更为熟悉的、亲切的、深印脑海至死难忘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比最醇厚的美酒还要醉人、比最美丽的鲜花还要芬芳,这是爱的味道。林天鸿贪婪地感受这空间的美好,深吸鼻息享受这熏然的味道。景象依旧,气息依然,然而,这终归不再完美!他又长泪奔流,涕为之下。
在女儿的啼哭声中,林天鸿点燃了去年拜堂时所用的那两段红烛,把那张保存的依然色彩鲜艳的‘和为贵’剪纸放到桌上,展平,轻轻抚摸。火焰跳动,精神抖擞、饱满,‘和为贵’熠熠生辉。那晚的景象出现在了烛光火影里:妻子娇羞满面,甜美微笑,俏皮地说:“······贴你额头上吧!那不是有空儿嘛!怎么转来转去的?这不叫‘莲年有鱼’,这是荷花和桂鱼,叫作‘和为贵’。”;“哦!是吗?倒也贴切!不过,不能贴这儿,这儿要留着贴个大‘喜’字呢!”······
林天鸿回忆着成亲那晚二人的言谈笑语,悲痛的心泛起温馨的甜蜜,红肿的双眼现出温柔的笑意,那些在极短的时间里堆积成的细密皱纹舒展开来。
“啪”一声烛花爆裂。光影里的妻子像是被女儿的哭声惊扰了似的,嘶哑地喊道:“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林天鸿心神一震,被残酷地拉回了现实。他像是在运河憋气潜水猛地钻出来时那样深深地吸气,又热泪盈眶了。
时间不会回流,结局已经无法逆转,即便事件能够再重演,他也不敢确定能改变结局。妻子已经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可还有女儿,女儿是妻子生命的延续,我要照顾好女儿。
我可怜的妻子!我可怜的女儿!林天鸿缅怀着妻子,安抚着女儿,安慰并鼓励着自己打起精神为女儿煮粥。
他这才注意到小小的饭桌上还整齐摆放着妻子准备好的午饭。碗筷齐整,饭菜未动,虽已冷,温情还在,虽无人,举止犹在眼前。悲痛又袭来了,他抬头、低头、眨眼,张大了嘴呜咽摇头。
他不忍打乱饭桌上的布局,只端起了自己贯用的那只碗。走到灶前,把凝结的冷粥倒回锅里,加了少许清水,点火,添柴草,吹风助燃。这是往日夫妻二人同做的动作,说说笑笑何等的温馨甜蜜?而此时一人单独来完成时,却是多么的没落凄凉。他潸然泪下,却故作温笑,说道:“来,如月,咱们一起为女儿煮粥。”这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慰藉,此刻他形单影孤。
不!此刻他还有一个在床上啼哭的小小女儿。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初为人父,已经有了自己和妻子的女儿。噢!天幸如此!所以,他不能就此消沉,不能就此崩溃。虽未来得及亲口答应妻子,但他绝对要好好抚养女儿的。女儿是他和妻子爱的凝聚,妻子虽已不在人世,但爱还要延续,永远,永远!他要尽快为女儿煮好一碗粥。
锅开了,粥沸了又滚,熬至烂熟。林天鸿盛了半碗粥糊放到桌上,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用汤匙来舀粥,吹凉,放到唇边试过冷热,然后轻轻送到女儿小巧粉嫩的嘴边。虽是初尽温慈,他倒像是烂熟于心似的,施为的恰到好处。这应该是浓浓的父爱使然吧!
或许是□□不能择食,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母乳的孩子没有为难心伤欲碎的父亲,她很乖巧地吃下了一点点粥糊。这让林天鸿激动不已,喃喃地说道:“如月,我们的女儿吃饭了!你快看,她好乖哦!”哪里会有人与他一同欣赏这激动人心的画面?他又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女儿睡了、醒了、渴了、饿了、哭了、尿了、拉粑粑了······林天鸿在小心翼翼的紧张忙乱中度过了一夜。
林天鸿整理妻子的遗物,望着那些衣服、蝴蝶面罩、剪刀、针线、梳子、篦子、简单的脂粉、还剩一颗的耳珠······逐一抚摸,伤感无限。猛然发现少了金钗和玉镯,他又打开了柜子,柜子空空如也,再抖抖包袱,包袱轻飘飘已无一物。他怔了片刻,想起妻子临死前说曾去看过爹娘和婉君,对!就是那日。他恍然大悟。
整理好一切,他在房后的草坡上掘了一个深坑,除了那颗耳珠,妻子的用物全部都摆放到坑内,又像当年沈如月葬蝶那样洒了些花瓣在上面,然后,堆土成丘,筑起一个坟包。坟前竖起了写着“爱妻沈氏如月之墓”的木板。
他点燃了火纸,说道:“人生一口气,栖身一间房,死了也应有土穴供魂魄驻留。如月,灵儿死了还有些尸骨尚存,只可怜你死了我却不能为你收尸,只能在这衣冠冢前祭拜你了,我会在这儿陪着你的,你安息吧!啊······哇······呜······我可怜的如月,你生下女儿便离我而去,当真狠心啊!”他号啕大哭,捶胸捶地。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哼哼嗤嗤的喘气声,林天鸿止住哭泣,转头看到高矮胖瘦两个男人扶携而至,正是前几日索要税金的那两人,均已是鼻青脸肿的模样。
到了近前,那个矮胖男人说的:“大爷跟陆大人有交情早些说啊!便是提一提李捕头的名号,咱们不至于大水冲了龙王庙闹这误会啊!大爷你口风严实,倒害我们挨了一顿好打!哎呦!那位独臂大爷可真凶,下手忒重了。这颗珠子我们给你送回来了,你收好喽,再也不敢收你的税了。”他托着耳珠躬身走上前来。
那个高瘦的人哭丧着脸说道:“对,对,对!咱们再也不敢收大爷你的税了,什么物产税、人丁税、动土挖坟税······全免了,您爱该几间房就盖几间房,爱生几个娃就生几个娃,爱挖几座坟就挖几座坟,总之随你的便了······”他只顾例举着对林天鸿的一系列优待,却没注意到林天鸿如要喷火的眼睛。
“胡说什么?挖什么坟?”矮胖的那人打了他一记耳光。
“滚!”林天鸿如雷般的一声大喝,吓得那二人屁滚尿流,扔下耳珠就跑了,摔了个跟斗,爬起来跑的更快。
林天鸿捡起地上的耳珠,在衣服上擦拭干净,与另一只一起捧在掌心,奉若圣物,珍爱万端。
此后的日子里,林天鸿始终摆脱不了巨大的悲痛。食难下咽,其实也没心情吃;夜难成眠,其实也并不想睡。他好像在故意麻木自己、折磨自己、摧残自己。他似乎得了比沈如月‘见风流泪’更为严重的毛病,时不时地会默默地流下伤心的眼泪。头发不梳、脸面不洗、胡须更不打理,他每日除了喂女儿吃饭、哄女儿睡觉、洗晒换下的尿布,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是呆呆地坐在妻子的坟前喃喃自语。有时他竟然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坟墓开裂,走出了妻子沈如月;有时会是里面飞出了一只大彩蝶,扑向自己,而他自己也变成了蝴蝶一起翩翩起舞······每当此时,女儿的哭声总会把他从幻境中拉回。
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林天鸿蓬头垢面,胡子邋遢,形骸憔悴,神情颓废,像是老去了几十岁,哪里还有一丝神俊英朗的影子?
终于,那个每日来河堤上放牧羊群的老汉看不下去了,他来到林天鸿近前,叹气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我见你每日呆坐在坟前已有三个月,你看看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可要珍重。你不是还有个孩子吗?更应该爱惜自己。老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介意,这屋里的女人啊,就好比身上的衣服糊窗户的纸,好比马背上的鞍辔划船的桨,该珍惜的时候珍惜,该放开的时候放开,没了再换新的。你大好年华,打起精神来再娶一房妻室不好吗?你这样只会作践了自己,也苦了孩子,快振作起来吧!”
林天鸿虽对老汉鄙夷轻贱女人的比喻大不认同,但心知那是世俗观念的流习弊病,不是他一人独见,是很难扭转的。他自也知道老汉是不忍看他消沉颓废,因而才好心前来劝导。怔了片刻,惭愧说道:“老伯说的有理,我死活不打紧,却不能苦了我的女儿,她一生下来便没了娘亲。”说着说着,心中触动,叹气一声,又流下泪来。
老汉也叹气说道:“你更应该振作才是,有家回家,没家成家,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小女儿也不是长法。”说完,打了一个响鞭驱赶着羊群去了。
林天鸿默立了片刻,对着坟丘说道:“如月,我有愧于你的嘱托,这三个多月来,女儿未见长肉却更瘦弱了,是我不会照顾女儿。我这便回家把女儿托付给母亲,然后再回来陪你。”
他回房梳头、洗脸、刮胡须,露出了骨棱消瘦的一张脸。包好妻子备下的小衣、小帽、小鞋、小袜、尿布······背在肩上,抱起女儿,拿了乌笛,关好了门窗。走出了几步,回头又看,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绿肥红瘦枝挂果,蜂蝶旋舞疲惫多。无风无云更无雨,白日灼灼光如火。日头晒干了浅水处的淤泥,并在把淤泥板结龟裂出多姿多态的纹痕,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些在淤泥版块长出的杨、柳竟然风华正茂格外高调。这已经是热烈的深夏时节了,林天鸿恍若隔世。
树荫掩映中升腾起缕缕炊烟,村子更显古旧、苍老、厚重、淳朴。路还是那从前的路,桥还是那记忆中的桥,人还是和蔼的乡亲。一切都似乎未曾改变,但林天鸿茫然若失,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感觉了。
终于进了村子!鸡鸣、狗叫、牛哞、猪哼哧、小夫妻斗嘴、老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