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遥闻言如箭离弦般窜了出去,裴家的仆人就站在门外,小狸奴十分惬意地躺在人家的臂弯里,正眯着眼吐着粉嫩的小舌头舔爪子呢。见到商遥,懒洋洋地瞟了一眼,低头继续舔爪子。
商遥上前一步:“谢谢小哥了。”不动声色地把狸奴从对方手里接过来,狠狠揉了一把,狸奴嗷呜了两声以示抗议,结果换来更惨烈的蹂躏。
那小哥看在眼里,抱怨道:“这猫忒大胆,膳房刚呈上膳食,我们公子还没来得及用呢,就被这猫践踏了……”
商遥啊一声,“真是抱歉。”一顿,“你们没打它吧?”连忙查看狸奴的身体,这货懒洋洋地瘫在她怀里任凭摆布,并没受伤,倒是肚子鼓鼓的,显然长安侯的午膳都祭了它的五脏庙了。商遥想到这里更觉得愧疚了。
“打它?我倒是想,可是……”可是什么,小哥咬了半天牙愣是没说出来,只丢下一句“看好你家的猫吧”便灰溜溜地走了。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谁知小狸奴食髓知味,隔三差五地跑到裴家偷腥,若是被人发现打它个半死它下次就没胆子去了,偏偏它纵使被人发现也没挨过打,顶多是被人训斥几句。
于是狸奴的胆子越养越肥。
商遥觉得老是这么着不妥,便尝试着把狸奴关起来,可是没几天,它的精神立即变得萎靡,蔫蔫的,毛色也变得没有光泽。无奈只好放它自由,其实商遥平时喂给狸奴的都是好东西,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用在人身上的话用在猫身上也合适,它依旧三天两头光顾裴家。不过有一点,它每天都会夜里回来带着一身凉气钻进商遥的被窝里。小家伙还是很依赖她的。
王徽容对此发表高论:“食色,性也,人是如此,猫亦是如此。”
商遥强调道:“二姑娘,它只是只猫。”
王徽容道:“我知道,色猫一只。”
商遥无言以对。
直到有一天,裴家的仆人传话说狸奴躲在裴家的床底下不肯出来。
商遥皱眉,狸奴不会无端躲起来,除非受到惊吓或者生命受到威胁时才会找个角落躲起来,瑟瑟发抖,抗拒所有陌生的人和食物。
商遥抿紧了唇,“那劳烦小哥带我进去吧。”
商遥是第二次进裴家,第一次因为心虚加紧张,自是没有欣赏的心情,当时所见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此次进去发现天下园林皆是如此,没什么大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园林的主人。
商遥只觉越往里走,屋宇越来越精致恢宏,庭院也越来越大,最后停在一处独门独院的院落,庭院前植了两棵青松,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姿态秀美,亭亭如盖,当中主屋开了扇门,站在商遥这个角度,可窥见屋里立了面八扇屏风,似乎是用来挡风用。
商遥以为小哥口中的床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张床,毕竟裴家宅邸甚大,屋宇连绵,廊屋众多,奴仆数以百计,床少说也有上百张,不是张三的床就是李四的床,万万没想到裴家这么多床,狸奴怎么就偏偏躲到了长安侯的床底下呢?倒不是她和长安侯多么有缘分,而是狸奴太会享受了,知道众多床当中属长安侯的床最大最舒服。
商遥恨不得掉头就走,可是来都来了,这会走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站在门口道了谢,硬起头皮走了进去。
寝室分为三间,雕琢细致的镂空木门和花窗将寝房独自隔开,另外两间用十二扇山水屏风隔断,银钩挑起轻罗软帐,衬得整间屋宇宽阔大气,脚下的茵褥自门口铺陈至每个角落,正当中摆放着坐榻插屏,北面墙上悬挂着一副字画,看起来崭新,像是新装裱的,泼墨似的写意手法,远看像是青山白雪,近看又像是俯在青松下睡着的美人,落款处盖着红色印章,草书写就“裴楷之书”,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装饰。
商遥在大凉宫呆过半年有余,凉宫虽然奢华,但匠气十足,用的最多的建筑材料便是金箔,像是不要钱似的,不仅劳民伤财,还给自己贴上了暴发户的标签。
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凉王毕竟是草莽出身,一朝践祚也难改草莽习气,裴家虽远不及凉宫奢华,但也看得出来房内每一件家具以及陈设都极为考究。可笑谢绎还说自己是盗墓贼,她竟然忽略了,那种在世家门庭里积年累月熏陶出来的从容优雅仪态是难以模仿的。
打开帘子进去,屋里并没有人。商遥一愣,只听裴家的仆人解释道:“你这猫胆子不小,见到狗也不怕,不仅不躲还跑上前招惹,差点被狗咬死。幸亏我们公子出现得及时,一个石子将狗击晕了过去才把它救下来,不过尾巴还是被狗咬伤了,公子本想带它到房中上药,谁知它却趁机钻到床底下了,谁叫也不肯出来。在床底下躲了半个时辰了。就是不肯出来……”
商遥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道:“它的伤不要紧吧?”
仆人看她一眼,被人打断的不悦瞬间被美丽的男色冲淡了不少:“这个就不知道了,”
“那真是麻烦了,我这就把它抱走。”商遥感到十分抱歉,穿过两重帷帐,走到床前蹲下身子,轻声道:“狸奴,狸奴……”
“噢——”微弱沙哑的叫声。
“狸奴,出来。”
“噢——”
商遥叫了半天它也不出来,狸奴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心里焦急,干脆趴下来,本想钻到床底下把它抱出来,结果发现这床的床脚太矮,床底空间十分狭小,狸奴那么小一只,恐怕都难以站直身子,更别说她这么一大脑袋了,朝床底下看去,漆黑一片,只看到一双幽蓝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她把手伸进去,轻哄:“乖,出来……”
“噢——”就是不出来。
商遥扭得脖子疼,听到身后有足音,忙道:“可以帮我拿块肉脯吗?谢谢。”
“我试过这方法了,没用。”
商遥猛然抬起头来,因抬得太猛,磕着了额头,她捂着脑门跪坐起来,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足衣,目光再往上——是长安侯。他一副晏起的模样,神色有几分慵懒。他半蹲在她面前,面上似笑非笑的:“你养的猫?”
商遥依旧保持着捂脑门的手势,一并遮掩住冷淡的眸子,低低应了一声。
长安侯看着她雪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浓密长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顺势坐在地上,谈天般的口吻:“它在床底下叫了一夜。”
商遥放下手来,不明白他这话是责怪,还是别的什么,微抿了抿唇:“真是对不起。连累你不能睡觉。”
他散漫道:“这声对不起是真心的?”
商遥不由道:“我怎么就不真心了?”
“看不出真心。”他说着就笑了。“上次我帮你你连声谢也没有。”低头佯装思考了一下,抬头看她,“你似乎对我有敌意?”
“没有。”两人离得太近。商遥不动声色地又趴了回去,床下有死角,如果狸奴不愿意出来,谁也拿它没办法,除非把整张床拆了,她想了下道:“狸奴怕生,要不再拿块肉脯过来,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引出来。”
没一会儿,仆人捧了一小碟肉脯过来,商遥放在掌心里把手伸进床底下,狸奴平日被好吃好喝地伺候惯了,最经不起美食的诱惑,尤其美食还在商遥手里,平日它都会屁颠颠地蹭过来,冲你喵喵叫。可今日,商遥看着黑暗中那双幽蓝的眼转动了下,之后又是一派死气沉沉。
商遥维持着这个姿势十几分钟,狸奴也没有动上一动,她手脚都快要麻了,缓了口气站起来将整个床的构造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发现这床无法抬起来,唯有拆,可这样豪华宽敞的一张床拆了之后还能不能组装起来是个问题。
商遥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开口:”若是放任狸奴在里面自生自灭,它肯定会死在里面,到时尸体会腐烂发臭,这是您的寝房,长安侯一定不想如此吧?”
他曲膝闲坐着,应道:“是不想,所以?”
商遥正色道:“所以只有把床拆了。”
☆、费解
长安侯答应了。
他答应速度之快令几乎令商遥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是他再度一本正经的,风轻云淡地说:“那就拆吧。”
商遥认为他一定极度忌讳有活物死在自己房中。
说拆就拆,长安侯很快命人叫了好几个匠师过来,浩浩荡荡地开始拆床任务。
将床拆了需要一定时间,可商遥也不敢离去,生怕狸奴出来后又窜得不见踪影,唯有坐在外间枯等。
当然她是不敢坐榻的,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虽然她不认为自己矮他一等,但世人皆认为她矮他一等,只好屈从于现实,反正地上铺着地衣,她随意坐在地上,偏头看见帷帐后露出书案一角,案上的青白玉笔筒里插的各色毛笔如林一般,不由又打量了一下这里,不由就感叹,长安侯确实是个有品味的人,可是想到他连她都看不上,又将以上的结论统统推翻。
等着倒也不难熬,难熬的是长安侯也坐在一旁,仆人端上茶水和糕点来,他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杯茶来。商遥不好意思拒绝就接了,默默喝了一口,她记得王家的床脚都挺高的,在凉宫时也是,两个人钻进去还可以在里边打滚呢,为何他的床设计得这么独特,可怜连只猫钻进去都得弯着身子。
她这么想着不由就问了出来。
他笑意一敛:“这个问题问得好。假如床底下空间很大,夜半有刺客盗贼什么的潜入,床下就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恶人自有天收,商遥撑着腮问:“长安侯曾被人行刺过吗?所以专门把床设计成如此?”
长安侯饮茶的动作一顿,目光隔着缭绕的水雾定在商遥身上,商遥将脸偏向一侧,只听他道:“我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似乎在幸灾乐祸?”
商遥忙道:“没有。我只是好奇。”她垂头,不经意看见他手背上有两道细微的抓痕,一时又心软,不禁问,“这是狸奴抓的?”
他不在意道:“给它上药时不小心被抓到的,它的爪子实在是锋利。”
她忽然就有些难过,他对一只猫这样仁慈,为何对她就那样残忍,一时怔怔地盯着他:“长安侯为何对一只猫这样好?”
“哦,那不是你养的猫吗?”
因为是她的猫,所以他对它好?商遥一怔,抿起了嘴角。
他见她如此,便道:“那是你的猫,我对它好你还有意见?那干脆别拆了,任它在里面自生自灭好了。”
商遥紧张地跳起来:“别,我没意见。”幸好这时拆床任务已接近尾声,商遥借机溜到内室伺机而动。
眼看着床板被一点一点抬高,她终于看见狸奴瑟缩的身影,不知是周身环境突然变换狸奴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因疼痛无法反应,总之它有几秒钟的时间就定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地上一摊暗渍,想来是血。
商遥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发现它尾巴上果然有伤,身上好几处都有血,因毛色是白色,看起来更加明显。最明显的是尾巴处,将近一半的毛像是被生生捋下来,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双眼无神,奄奄一息的模样,像是快要死掉。
泪水当场滑落下来,这个时代虽有专门的兽医,但远不及现在普及,只有宫里和军中才有兽医,而且大多数都是马医。她抹了抹泪,心慌意乱地抱着狸奴冲到外室,长安侯仍坐在那里,她忍住哽咽道:“长安侯可知道哪里有兽医?”哽咽声是忍住了,泪水却没能忍住掉下来。
长安侯一怔,踱到她跟前,“竟然伤得这样重?”拨了下狸奴的毛,换来它剧烈的颤抖。在商遥略显幽怨委屈的目光下停了手,道,“宫中有专门的兽医,不如进宫给它看看。”
商遥心一跳,摇头:“宫中规矩多,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万一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岂不是给长安侯惹麻烦?”魏国攻下凉囯时,几乎三分之二的凉囯臣子都投降了大魏,妃嫔被当做奖赏赐给臣下,那些宫人宦官大多数留在凉宫,一剩下一部分被带到魏宫,她这几日炙ド窀缴恚挡欢鞘抟骄褪窃戳箛氲氖抟剑坏┍蝗巳铣隼矗屠昱褪鞘沤ズ嶙懦隼戳恕
她为了掩饰心慌故意将目光放在窗外,一枝白梅盛开在窗下,白梅的冷香扑鼻而来,她却只感受到幽幽的冷意。
却听长安侯轻描淡写的:“放心,没人敢找你的麻烦。”
商遥不敢冒险:“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另想办法吧。谢谢长安侯一翻好意。”就是不知道王徽容帮不帮得上忙。她一边寻思一边要走,长安侯忽然叫住她:“你如果实在不想进宫的话,那我们就换个地方。”
商遥猛地回头:“哪里?”
因为怕耽误救治,两人是乘车去的,抵达目的地后长安侯便吩咐仆人:“你先回去吧。”
长安侯带着她去见的是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兽医,他曾经是军中专门给马看病的兽医,最擅长刀伤剑伤的治疗。兽医也有兽医的原则,在老人家眼里,战马是行军打仗必备,该医。一只猫,尤其是被当做宠物养整日躺在女人臂弯里的懒猫,救与不救,看心情。
老人家还是看在长安侯的面子上,才愿意给狸奴看看。
前来应门的是老仆人,他认识长安侯,侧身请两人今去玩。长安侯站着没动,压低了声问长安侯压低了声问:“里面可有其他客人?”
老仆人摇了摇头。
长安侯笑了笑,这才进去。
老兽医的家就一进院落,看着就是两袖清风的军医。老兽医在地上铺了块白色的粗麻布,
长安侯朝商遥伸出手:“把猫给我。”
商遥说:“它身上都是血,这样会把你衣服弄脏的。我抱着就好。”
长安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没动,“不肯配合?”
商遥只好将狸奴给他,他将狸奴放到铺好的麻布上,由他按着好方便老兽医察看伤口,清洗伤口,上药,绑纱带……老兽医从头到尾沉着脸,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
商遥曲膝跪坐在一旁,从头到尾微微屏息:“它没事吧?”
老兽医抬头看她一眼,骂道:“男子汉大丈夫,瞧你哭得两眼通红,这点出息。猫有九条命,死不了。”
商遥现在是男子的装扮,这般作态确实有些令人不耻。想反驳也无可反驳,总不能告诉人家说她是女人吧?只好忍着。
包扎好后,商遥很有眼色地出去打水好方便两人净手。刚走出房门,听到老兽医问长安侯:“外面那位俊秀少年,你瞧那模样与权贵家中养的面首一个模样。”语气里满是不认同。
长安侯低笑着不知说了什么,老兽医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临走前,老兽医甩了瓶伤药给商遥,并叮嘱道:“每天按三餐给它上药。”
出了老兽医家,长安侯说走着回去,正好散步看风景,商遥刚受了人家的恩情,也不好拒绝,两人沿着原路铜驼街往回走,铜驼街是一条横贯永安城的南北大街,道路平坦宽阔,三丈而树,青松参天,绿荫蔽日。北接皇城,南连集市,两侧分布衙署与寺院,冠盖云集,人烟稠密,是永安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商遥抱着狸奴默默跟在他身后,心情有点复杂。
“若是狸奴再有什么不适,来找我。”长安侯说完,并没得到回应。回头一看,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头面具猛然撞入眼帘,他神色未变偏头避了一下,“做什么?”
露在面具外的双眼眨了眨,“看着好玩就买了。”
长安侯看着她没说话,气氛有一瞬间的静默,商遥耸耸肩,她好像没说错什么吧?长安侯屈指弹了下面具,“是吗?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