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赞许地点点头:“那你觉得她能做好这件事吗?”
廷尉大人答:“寻常百姓第一次见到陛下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受宠若惊,她却很平静,不管是伪装的平静还是真的平静,总之她心态很好。陛下所问她都对答如流,不见丝毫怯弱,胆子应该也蛮大的。臣觉得是可以的。”
皇帝微微颔首,随即又笑:“爱卿啊,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
廷尉大人低下头:“臣汗颜。”
皇帝面上露出极寡淡的笑:楷之的提议朕没有疑义,既然见到人了,那就照他说的办。”
“臣遵旨。”
皇帝又点头:“没事你可以退下了。”
他们说了很多,而且丝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交谈,商遥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很像,她跟谁很像?除了大名鼎鼎的黛妃还能有谁?不过人家没有戳破,她自然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偷偷觑了裴楷之一眼,想从他得神情上探究一二,结果只看到了他的后闹恼勺,刚才在脑海中闪过的种种猜测又被她拿出来,顿时觉得脑仁疼。
廷尉大人退下后,皇帝坐下来,抚了抚膝头,淡笑道:“太后刚才还念叨你呢。忙完这阵你过去看看她老人家。”言语神态间全然没有面对廷尉时那种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态度,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
裴楷之点点头。
甥舅俩在那唠起了家常。商遥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局外人一样,看着重重帷帐下,灯火渐弱,他的脸也渐渐模糊。直到皇帝说乏了,裴楷之才拉着她慢慢退出大殿。
☆、心迹
依旧是星沉月朗。商遥上车时因为心情复杂差点磕到自己,跟在身后的裴楷之眼疾手快地过来扶却被她气呼呼地甩开。坐上马车一路沉默,刚才在皇宫,她一直持续让大脑处于放空状态,有些事不愿意深想。怕想得太明白而导致当场失态做出歇斯底里的事来。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她开始静下心来反复推敲着皇帝与廷尉的对话。
廷尉说她很像一个人,应该是指黛妃。
皇帝又说让她做一件事,而推荐者是裴楷之。
那么换言之,裴楷之知道她像黛妃,也或者认定她就是黛妃。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不是失忆了吗?难道他恢复记忆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失忆过?
马车一路疾驶出宫城。商遥在等待他的解释。可他身体靠在车壁上,双腿微曲,沉静的好似不存在一样。而且好像没有解释的打算。车厢空间狭窄,她抱住膝头,脸埋进臂弯里,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骗得团团转,他却连解释的意思都没有,陷入情爱里心思变得分外脆弱和敏感,越想越忍不住难受,流了几滴泪,到底还是抑制住了。她就是个纸老虎,狐假虎威地甩开他,他没事人一样,她却在这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是她沉不住气,捂着脸想了半天决定先挑一个比较温和的话题来打破现在的沉默。她怕问得太直接反而让自己落入万分狼狈的境地。
“皇帝打算让我做什么?”
她刻意让语调变得平缓。不过裴楷之还是听出了异样,沉静的面色一僵,顿了片刻:“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回去再说。”
再次悄悄回到王家。阖府寂静,月色清冷通透,在床前投下大片的光影。不掌灯也不妨碍前进的步伐。
商遥靠在床边坐下来,与他隔了很远的距离,心情已经平复得差不多:“现在可以说了吧。”
裴楷之也不敢离她太近,低声道:“是关于拓跋嚣的案子,我按照你说的派人在全程搜捕那两个奸细,不出半天的时间就被羽林军在一家旅店里将他们抓获,顺带还搜出了不知是谁写给他们又没来得及焚毁的书信。信上只有寥寥几字‘事已成,可退’……”
月影徘徊,噼啪一声灯台上爆出一个灯花来,这件事说来话长,那封信上没有落款没有印章,不过这好个办。将两个奸细押入廷尉大狱严刑拷打一翻,任是再铁骨铮铮的两条汉子也将该招的,不该招的全招了。
他们招认说现任凉王以程青越老母的性命相要挟,逼迫程青越暗中杀死拓跋嚣,目的当然是要破坏魏国和鲜卑的关系,凉囯夹在中间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程青越顾及年迈的老母便答应下来,凉王表示不信,又逼迫程青越暗中杀死崔公子来表决心,一旦他首鼠两端,不仅老母小命不保,连他杀死崔公子的事也会被揭发,彻底断了他的退路。
至于为什么挑中崔公子,大概是崔司空权势较大,儿子又太过不成器,杀起来容易一些。
更何况他和程青越有私人恩怨。
这逻辑如此强大。让人很难怀疑。而且程青越是卫尉卿,执掌宫禁,十分清楚宫中兵力的部署与分布,有十分便利的杀人条件。
而由那封信上的字迹来判断,确实是程青越的笔迹。而程青越的老母亲也确实被凉王所抓。
人证物证都有,表面上看来罪证确凿。皇帝也信了,既痛心又震怒,程青越既忠且孝又是破阵杀敌的良将,简直是当世良臣之楷模,当皇帝的很欣慰有这么一位臣下。可保孝弃忠就很不对了。当即下令就要抓程青越入狱,怎么着也要给鲜卑人一个交待。可被裴楷之阻止了,他相信程青越是个孝顺的儿子,更相信他是忠诚的臣子,为保程青越一命,他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信誓旦旦地说要在三日之内抓出凶手。
商遥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程青越的清白?他值得你这样吗?”
裴楷之嘴角勾起笑意,即使生气,本能上还是关心他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证据我没有,不过倒是有一个方法,就是让你配合假扮黛妃去试探程青越,我已有万全之策,既可以证明程青越的清白,还可以引出真正的凶手。”
果然,她猜得丝毫不假。他这话等于是间接承认了。商遥假装十分讶异地挑眉:“我假扮黛妃?我跟她很像吗?”
裴楷之说:“像。”商遥听得双眼圆睁,他顿了顿,又说,“但我知道你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这句话杀伤力十足。商遥狠狠一怔,自己占用了黛妃的身体,可容貌再像,不同的灵魂,做事的方式和说话的语气以及一个眼神一个神态不可能一样,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我知道你不是”。她一点也不想背负着黛妃的身份过一辈子。
商遥轻轻一哼:“你怎么知道我像?又怎么知道我不是?”
裴楷之揉揉额角,有些头疼。事情来得突然,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准备,可又不能浪费这次绝佳的机会。他想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他坐直身子,酝酿许久才开口:“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廷尉大人长年断案,早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更何况他曾见过黛妃,所以能一眼判断出你和她的不同。可是我没有见过黛妃,初次和“黛妃”接触,尽管她表现的坦率,直爽,真诚,善良,但谁会认为传闻中心毒手狠,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的黛妃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你有没有见过外表温文无害,其实心思比深的女子,比如王徽容;你有没有见过外表刁蛮任性,其实心里比谁都善良柔软的女子?人有很多种面具,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只是伪装。我那时认为黛妃表现出来的坦率和真诚只是她的伪装而已。”他眉眼浮上温柔神色,“当我渐渐被你吸引,甚至不能接受自己被你吸引,想,我怎么会爱上这样的女子。”
那段时日里心中的挣扎快要把他逼疯,幸好,再好的伪装也有破绽,他在她身上却看不到破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他断定黛妃不是世人眼中妖媚惑主掩袖工谗的女子。传闻往往会被人刻意地夸大,燕国和魏国隔着迢迢千里,谁也不知道谣言传过来已被扭曲成什么模样。就像那些正儿八经的史书,史官们在修史时总免不了使用春秋笔法,语焉不详的,文足以饰非,呈现给后人的历史人物面貌其实并不是他本来的面貌。他又为何要以世俗的认定来否定他喜爱的女子呢?
“加诸在你身上的毁谤言论我一个字也不信,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这样做。”
他在解释,而且一口气说了多,商遥捋出一条清晰的思绪,核心意思就是他只是一开始把黛妃当做蛇蝎美人才会毫不顾忌地利用,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黛妃是只小白兔,渐渐被吸引得无法自拔,这得多么深沉的爱意才会认为世人皆醉唯他独醒呢?一时心里百味杂陈,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借尸还魂这种事已经超出了正常人所认知的范围,瞪着眼半天说了一句:“你解释就解释,干嘛还要损二姑娘?”
“哦?”他又笑起来,“那是损她吗?我只是陈述事实。”压抑的气氛忽然变得轻松,他沉默了好一会,“商商,我承认我没有失忆,可是我不装失忆你根本不会让我近身。这个秘密我可以隐藏一辈子不让你知道?但这样的话你恐怕要带着面具过一辈子,而且还要提心吊胆地担心被人识破。我设的局,可自己却跳了进去走不出来,我在你面前装失忆,却又亲手在你面前戳破,因为我想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旁。而不是你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却因为身份的问题一再推开我。商商,那样的你,我看着都心疼。你喜欢的男人有本事护你周全,你完全没必要委屈自己。”
商遥听得脸红心跳,心尖直颤,他简直太能说情话了,让她想气都气不起来。从头到尾都被他吃得死死的,她着实不甘心,不甘心啊。
“可是我来永安之前你就失忆了呀,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永安?”
“未雨绸缪啊,你来永安固然省了我很多力气,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好吧,看在他这么有心的份上,商遥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那进宫之前你可以提前跟我说啊。”
察觉到她态度的软化,他一步步走近她:“我若是提前跟你说,你敢随我进宫吗?”
商遥迟疑了下,老实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只能瞒着你。走出这一步前面才是坦途。”只有这一刻,裴楷之才是真正的放松,她不知道永安城有多少凉囯的旧臣和宫人,也不知道永安城有多少燕国的旧臣和宫人。更不知道永安城有多少认识黛妃的权贵和豪门。多的不说,就说赵王妃,她是燕王之女,燕国覆亡跟黛妃有很大的关系,黛妃让她做了亡国奴,她能不恨吗?还有裴博士的死,裴勇能不介怀吗?
商遥嘴硬道:“我完全可以去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那里可没人认识黛妃。”
裴楷之喃喃:“可是那里没有我。”她昂首说:“我不稀罕。”他心知她嘴硬,她其实很好哄,任性也只是嘴上说说,不由轻笑:以后你就不用怕了,梅陇城破时,黛春宫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所有人都以为黛妃死了,事实上她也确实死了。以后你就是商遥,帮助朝廷破案的商遥。”
“可你这样是欺君。”
“世人憎恨的只是传闻中的黛妃,而真正的你却不是如此,你是一个全新的你,我不认为自己欺君。”
商遥瞪着他,却笑起来:“你读得圣贤书都让狗吃了吗?”
裴楷之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她回避似地往后仰了仰脖子,瞪他:“干什么?”他笑说:“圣贤书还教我要举一反三呢。不知变通岂不是太死板?”
也是,若他像程青越那样正直到不知变通,大概也就不会爱上她了。
商遥已经彻底气不出来了,这男人为了她连世俗的成见都可以置之不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心底终究是柔软下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那以后不准再骗我。”
裴楷之一顿说:“好。”一顿,“但是有几个地方我感到困惑。”
商遥:“什么?”
裴楷之说:“我不明白一个呆在深宫中数年的你,为何连最基本的讨好君王的手段都没有?就像你被小甄贵人语言羞辱,你受了委屈只知道理直气壮地反驳,反观小甄贵人,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她却懂得该怎样讨好取悦凉王,因此没有受罚。你若是碌碌无为与世无争罢了,偏偏性子如此直,有时候还冲动,我好奇你是怎么在尔虞我诈的燕宫中存活下来的。”稍顿了下,“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你根本不是黛妃?或许你只是她的孪生姐妹?”
商遥被他骗得犹有余怒,而且借尸还魂这种玄之又玄的事她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于是故意道:“……燕王宠我呀,我指鹿为马,说黑是白,他也会点着头说是。”
裴楷之静了一瞬,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没有她那么好骗,她的容貌足以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但是她的脾气秉性,身处宫闱之中,几乎每个嫔妃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的宫闱之中,因为她不会讨好取怜,不屑玩弄手段,单靠君王的宠爱也是难以持久的。不过这个节骨眼实在不宜拆穿她。
商遥顿了一下,主动坦白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黛妃,也不是她的孪生姐妹。”
裴楷之笑了:“那你是谁?”
商遥沉默半晌说:“借尸还魂,你听过吗?”
裴楷之看着她不说话。
商遥继续说:“……我也不知道,好端端的,我醒来时就在黛妃的身体里。”觑他一眼,“你不会害怕吧?”
半晌,裴楷之摸摸她的头,挑眉:“所以我真的没有欺君。”
商遥愣了一下:“你不害怕吗?”
“怕?”裴楷之笑,“我主持挖燕王陵时,那里除了有大量的珍宝外,还有燕王的棺椁,燕王是自焚于宫中,只剩下一副残骸,,照理说棺椁应该是空的,可是我们挖掘时,却看到棺椁里有一具男性的白骨。你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商遥不解:“怎么回事?”
裴楷之一顿:“或许是燕王死了以后自己爬进来的。”
商遥吓了一跳,追问道:“那你去挖燕王的坟,他会不会半夜趁你入梦时去吓唬你?”
裴楷之:“你还真信了?”
商遥:“……你以为我说的借尸还魂是逗你玩的?”
裴楷之正色:“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你。倒是我随便编了个故事却把你吓住了。”
商遥顿时好气又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把存稿箱时间设定错了,老是犯这种低级错误。实在对不起你们,晚上补更。么么哒。
☆、诱敌
陈兆琼再次从昏迷中醒来,依旧是浑身钝痛。狭□□仄的小窗里露出微弱的天光,可照不到身下这片阴暗的牢房,他不知道这是在牢中度过的第几日,他还在苟延残喘,同伴早在严刑逼问中被打死,草席一裹被拖了出去,也不知道被埋在哪个乱葬岗。
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感觉到头越来越昏,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应该是现在浑身无力的模样,心中闪过一道模糊的猜测:难道是被下了药?他想不通为何要给他下药。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一个人走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说:“没气了。”
陈兆琼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地衣上,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近乎贪婪地享受着久违的阳光的温暖,看到那团明亮的日光里端端坐着一位年轻女子,这女子衣着华丽,最扎眼的是她乌黑浓密的发髻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檀木梳蓖、金步摇、玉钗。一般人往头上堆这么多东西只会让人觉得俗不可耐,可这女子竟完全能驾驭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