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譬如内侍提醒燕王该上早朝,黛妃搂着燕王不依道:“再睡一会儿么,让他们等着,您是君,他们是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再比如燕王正和黛妃在华屋内听着靡靡之音,吟诗作赋,内恰巧侍送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黛妃会娇滴滴地说:“主公,先做完这首诗再看吧。”
还有因连年征战,军费紧张,又导致国库紧张,黛妃的奢华生活便不大如意,便道:“主公是一国之君,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子民,您有困难,他们不该分忧解老么?加赋税一切迎刃而解。”
传说燕王还修建了豪华的地宫,地宫中藏有无数的珍宝,只等着百年之后和黛妃继续在地下享乐。
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在黛妃面前,什么酒池肉林,炮烙之刑,撕扯丝绸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什么的简直弱爆了。
而燕王也不知是年老昏花色令智昏了还是被恭维得忘记东南西北了,黛妃的话他十之八九会听。最后的亡国与黛妃绝对有很大的干系。
据说早在燕都城破之前,黛妃的所作所为早已犯了众怒,民间起义不断,燕国大臣联名上奏要求处死黛妃,燕王起初不肯答应,燕朝三位元老级老臣以死相谏,大将军称病在家,不肯出面平叛。燕王被逼无奈,一杯鸩酒赐死了黛妃。又因为大臣的反对,黛妃死后燕王并没有让她葬入自己的陵墓里,而是将黛妃埋到了皇陵旁边的墓室里。
据说燕都城破之时,凉王带兵闯入,燕王自焚于宫中。凉王巡视云台宫时,发现燕王的寝宫四处皆悬挂着黛妃的画像,或托腮凝望,或醉态朦胧,或含笑带嗔,一颦一蹙,千娇百媚。这是多么深的执念,被宠妃连累得亡了国也依然不改初衷。
凉王自认阅女无数,也不由被黛妃的美丽所倾倒。当时程青越就站在旁边,看黛妃或站或倚的风情万种模样,心里是有些瞧不上的,不由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黛妃?果然是红颜祸水!”
凉王摆手摇头道:“这话不对,真正的君王不仅守得了江山,还护得了怀里的女人,燕王做不到还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只能说明他无能。若黛妃还在人间,寡人必定将她纳入后宫。驯服得服服帖帖。”
也正因为凉王曾说过这番话,商遥才能活到现在。
商遥震惊不已,虽然先前已晓得黛妃是个祸水般的人物,但也万万没料到她竟然祸水成这样。她缓了口气,又问:“那位谢将军又是什么人,我看他和老太后的关系有些不寻常。”
铃铛点头:“是啊,老太后非常欣赏谢将军。”
云台宫原是燕王在世时修建的宫殿,梅陇城破后,凉王听风水先生说梅陇城是帝都之所,于是动了心思,便迁都于此。凉王不仅霸占了燕王的宫殿,连宫里的美人也一并笑纳了。
凉王是个孝子,既决定迁都梅陇,自然要将老母接过来。途中老太后行踪泄露,引来政敌的追杀。老太后在两个侍卫的掩护下仓促逃走,不料又遭遇土匪,这些土匪只是见老太太衣着不俗,临时起意,可老太后仓促逃走之下根本身无分文,土匪们不相信,争执间动起手来。土匪人多势众,两个侍卫哪里是对手,三两下便挂了彩。恰逢谢绎打此经过,用五十金换回了老太后的一条命。
谢绎救了人拍拍屁股就准备走人。老太后拉着不让走,坚持要答谢恩公,谢绎表示自己那五十金是在旅店中与人赌博赢来的,散财救人权当是积善了。
老太后一听了不得,谢绎长得眉清目俊,不但仗义,视钱财如粪土,还是个赌博高手,与土匪对峙时也不见半分畏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老太后心中自是赞赏,极力挽留谢绎,还让凉王封了他一官半职,谢绎拗不过老太后的热情,暂且留了下来。
那日商遥之所以会在山里碰到程青越和谢绎,是因为他们奉凉王命去剿匪的。
据铃铛说,程青越性子直爽,又嫉恶如仇,若不是那天有谢绎出言相助,恐怕她早就香消玉殒了。
商遥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的处境不可谓不危险。一个献媚邀宠,为祸朝廷,甚至为祸百姓的女子,就算凉王见色起意,能容得下这种女子,满朝文武又岂会答应,更何况还有老太后在。
凉王现在不杀她,早晚也会迫于压力杀了她。逃走是她唯一的出路。而想逃出去,必须得先离开这铜墙铁壁一般的王宫。
☆、王陵(上)
翌日,凉王便迫不及待地调配好人手,由谢绎全权负责,前往松华山挖陵。这凉王大约还有些羞耻之心,知道挖人陵墓是极不道德的,说不定百年之后还会被史官记载在史册上,想想都极不光彩,于是便打出了清剿余匪,造福百姓的旗号。
明明做得是一等一的缺德事,还要扯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临行前,凉王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夜宴,宴上觥筹交错,大殿中央一群穿着奇形怪状服饰的健朗男子带着狰狞的面具跳着奇怪的舞蹈。
商遥规规矩矩第坐在凉王下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她是金子,坐到哪里都发光,凉王微醺着推开俯在膝上的美人,眼风一扫,朝商遥招了招手:“爱妃,来,给朕捶捶背。”
商遥一愣:“我不会。”话出口才发觉这样在群臣面前驳凉王的面子有些不妥。
凉王脸色铁青,可还要仰赖商遥,一时发作不得。诸位大臣举着酒杯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气氛就这么尴尬着。
程青越惊奇地看着商遥,冷嗤一声,竟然被燕王宠成了这个德行。
谢绎端着酒杯站起来道:“不会就是不会,贵妃娘娘这才是真性情,朝堂上有勇于直谏的大臣,后宫之中有直言不讳的贵妃娘娘,主公才不至于被一些曲意逢迎的小人蒙蔽双眼。这是社稷之福,臣敬主公一杯。”
凉王顺着台阶往下爬,大笑道:“哈哈哈,寡人就喜欢爱妃的直爽,总好过某些女子曲意迎合,不会的装会,不懂得装懂,反而惹人不快。”
商遥简直给跪了,人才啊,太能掰了。
席间凉王又对商遥道:“此去松华山归期未定,而且路上颠簸,山间多蚊虫瘴气,要辛苦爱妃了。”依黛妃养在深宫的娇贵体质,确实是趟苦差事。
商遥当然愿意出去的,趁机提要求道:“凉王既然知道辛苦,何不答应我几个要求?”
凉王笑吟吟的:“好,你说。”
商遥微微一笑:“我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八抬大轿抬着,再派几个贴心的侍女就行。还有我不喜欢鸳和,以后不希望她再跟在我身边。”
凉王欣然应允,这黛妃虽刁蛮了些,偶尔还会顶撞他,但很懂得把握分寸,没有触到他的底线,倔强起来的模样另有一番风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松华山“剿匪”。此番挖陵由谢绎全权调度,先前要杀商遥的程青越也在队伍之列,众人都是骑马,只有商遥坐着马车,还是由两匹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她还要求车夫不能驾得太快,这就严重拖了大家的后腿。偏偏她还没有拖大家后腿的自觉。
程青越看不下去,对谢绎道:“这么慢腾腾地走下去,天都要黑了!”
谢绎悠闲道:“主公吩咐了,要顺着贵妃娘娘的意。”
“贵妃娘娘?”程青越眉毛挑得老高,“你倒是叫得顺口。”打马往谢绎靠近一些,一字一字道,“你当初坚持要留黛妃一命是怀有私心吧?”
谢绎笑了:“我有什么私心?”
“逢迎主上,好步步高升啊。”程青越心里十分不耻他这逢迎上意的作态。一个祸国殃民的女人,照他的意思,对她严刑拷打,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偏偏主上一时被美色所迷,将黛妃护着,眼前这个半途冒出来的谢绎不仅不劝着,还要顺着。
谢绎不以为意道:“程将军要这么以为,我也没有办法。”
程青越冷笑了一声,打马往前头去了。
队伍徐缓前行。四月的天,马车里有些闷热。商遥挑开帘子透气就看到程青越和谢绎似乎发生了口角,前者怒气腾腾地离开。再看看马车后面乌压压一片骑兵,想逃真是异想天开了些。她沉思了一会儿,对跟在马车右侧的铃铛道:“你帮我把谢将军叫过来吧。”
铃铛点了点头,提着裙子去了。商遥放下帘子,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帘外有马匹逼近,而且马蹄声越来越慢。
商遥一把拂开帘子,只见谢绎端坐在马上,一身黑色的官服,衬得人修长挺拔,他俯下身来,颔下组缨亦随之垂下,面上带着微笑,“贵妃娘娘有何事?”他的眼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车帘下方。
天子不可直视,天子的女人也不能直视,他是这个意思么?也未免太过守礼了。
商遥觉得有些好笑,转而道:“我看到刚才你和程青剿坪跄植挥淇欤换嵊窒胩岬渡蔽野桑俊
谢绎轻描淡写道:“有我在,娘娘放心。”
商遥趴在窗边望着他,特诚恳道:“谢将军救了我三次,我却不知该拿什么来报答。”
谢绎揉了揉马身上的白色鬃毛,笑道:“娘娘只要尽心侍奉主上就可以了。”
商遥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开口闭口都是主公主上,一言一行都很官方。也不知他是出自真心还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不便说话?
商遥十分郁闷,放下帘子开始小憩。
抵达松华山脚下时,已经晌午了,这会再往山上爬显然晚了。由于以前的燕王常常来松华山上避暑,因此松华山附近建有行宫,一行人在行宫里住下来。
经过一夜休整之后,准备爬山。
翌日,商遥一大清早就醒了,刚吃了早饭,谢绎便派人来叫了,还照凉王的意思为她准备了肩舆,商遥瞧着那架轻巧灵便的肩舆,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周围不善的目光以及深深的恶意。她差不多习惯了,十分淡定地坐上去,“出发吧。”
山间的路尚算平稳,商遥坐在肩舆上,也没觉得有多颠簸。倒是阳光很烈,晒得人昏昏欲睡。虽然头顶上有华盖遮挡,但还是掩不住这春末夏初的燥热。
商遥懒懒地打着扇子纳凉,身下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似是轿夫被石头绊住了脚,肩舆随之右翻,商遥手中的团扇脱手而出,幸亏她及时抓住扶手,人才没有被甩出去。
她惊魂未定地往下望去,只见前面那个青衣轿夫回过头来,冲她一笑道:“贵妃娘娘可要坐稳了。”
这张欠揍的脸,可不就是程青越么?
原来是故意的。商遥本能地寻找谢绎的背影,刚才他还在她前方不远处呢,怎么转眼就成了一个小黑点呢?商遥看不到他,心里有些发慌,身下又是一阵颠簸,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忽而左忽而右,晃得她头晕脑胀,早饭差点吐出来。她握紧扶手,斥道:“你一个大将军抬轿子不觉得屈才么?”
程青越扯了扯唇:“能为娘娘效劳,是卑职的荣幸。”
“你的荣幸就是我的不幸,快放我下来!”
程青越挑眉:“放下来?贵妃娘娘难道要自己走?”自顾自摇摇头,“那可不行,您的身体那么娇贵呢。”说着,又是用力一颠。
商遥一时不妨,整个后背撞上肩舆后背,一股透心疼,心知他是打定主意要折腾自己了,这么大人了,怎么心性如此幼稚!她破罐破摔地松了手,高声道:“你再这样,我就松手了啊,摔死得了,摔死了我也不用陪着你们吃苦去挖什么墓啦!”
程青越压根没当回事,以为她是故意吓唬自己,继续若无其事地前行。倒是后头的轿夫忍不住惊叫:“程将军,黛妃娘娘松手了!”
程青越稳住肩舆停了下来,回头一望,果然见商遥松了扶手,他可不信她真不怕死,眉毛一扬:“娘娘……”
娘字刚出口,只见商遥猛地抓住扶手,翻身跳了下去,由于肩舆抬得很高,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加上路上山石众多,路面并不平稳。商遥穿得又是那种轻软的丝绸鞋,猛然跳下去时,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铃铛啊了一声,飞速地冲过来:“娘娘没事吧?”
商遥没说话,咬咬牙站起身来。
程青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双手抱胸,眼下在半山上,他就不信她能自己爬上去。
商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跑到前头去追谢绎。
山间绿意盎然,林木葳蕤,为了爬山方便,谢绎早已换下官服,一身蓝衣便装,正和几个同行的官员谈笑风生。
商遥冷不丁喊道:“谢将军!”
众人闻声齐齐回过头来,谢绎排开众人走过来,见她模样十分狼狈,不由讶然:“发生什么事了?”
商遥轻哼了一声:“那个轿夫是程青越伪装的。”
谢绎瞬间就明白了,脸上浮现十分微妙的表情,“程将军……”程将军怎么,他没往下说,转而关切道,“娘娘是自己爬上来的?没受什么伤吧?臣请太医为你看看?”
“我不要太医,程青越是故意的,你不管管?”
谢绎摇了摇头:“虽说挖陵一事由臣全权调度,但程大人官居右卫将军,官阶比我高了不是一点半点,臣就算有心也无力为娘娘出头。”他以事论事,说得再明白不过。
商遥张了张嘴,满腔心绪突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掩在衣袖下的手臂泛着一丝疼痛,她突然醒悟过来,谢绎救了她两次,她下意识地依赖他亲近他,可是对他而言,她似乎只是凉王的女人而已。自己刚才那种又埋怨又委屈兼诉苦的口气,只在亲近的人身上展露的情绪实在不应该有。
右卫将军头衔不低,这乱世里,随时都可能开战,凉王把自己倚重的右卫将军调到此处是何意?难道是谢绎刚来不久,凉王想用他却又不放心,所以派程青越一起过来,名为帮忙,实为监督?如果这样的话,谢绎的处境也不是很好。
长长的沉默之后,商遥哦了一声,扭过头淡淡道:“那好,回头我要在凉王面前告他一状,这笔账先记着。”
谢绎提醒道:“娘娘就算去凉王面前告状,也是无用的。”
商遥停下来:“为什么?”
“程将军鞍前马后跟随主公整整七年,攻城略地,杀敌斩将,所向披靡,也曾与乱军之中替主公挡下流矢,这么一个人,主公或许会恼他,但却绝不会拿他怎样。娘娘认为呢?”
商遥:“那就算了。”反正她也没真的打算告他。
望了眼高高的山巅,商遥本打算自己往山上爬,可顾虑到自己若表现得太强悍,这些人对她的防心会加重,若是表现得柔弱一些,这些人失了防备,她逃跑起来菀仔K技按耍欢赝白吡思覆剑急秆鹱疤辶Σ恢У瓜隆
谢绎就在商遥身后不远,他身高臂长,肯定能扶住她。因着这层盘算,她的身体先是晃了晃,再顺势往后一倒——预料中的臂膀却并没有出现,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好疼。商遥摸着后脑勺坐起来,谢绎才姗姗来迟,“娘娘没事吧?”
商遥愣了半晌,抬手示意谢绎扶他起来。谢绎正色道:“男女有别,臣不敢亵渎娘娘。”侧身一避,只见被她甩在后头的铃铛已经追了上来,商遥一叹,这人是真君子啊。
商遥佯装虚弱地靠在铃铛身上,“我走不动了。”
话音刚落,正好见两个士兵抬着肩舆赶上来,程青越也在其中,谢绎迎上去,状似随意道:“贵妃娘娘走不动了,要坐肩舆。程将军可否高抬贵手?”
程青越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该不会也被这女人迷住了吧,怎么这么尽心地维护她?”
谢绎一笑:“程将军言重了,我只是听从主公的嘱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