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靖之答:“职业使然,我在坐在廊下的男子身上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药味。”
裴楷之问:“你闻到了什么?”
“白及和煅石膏。”他天生嗅觉比旁人灵敏,加上后天刻意的培养,又是医者,对药草十分敏感,旁人闻不到的他都能闻到。
裴楷之也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白及和煅石膏是用来治疗刀伤剑伤之类的,这点常识他还是知道的。可徐靖之连这都能闻出来不免让他讶异,失笑片刻:“那你还闻出什么来了?”
徐靖之道:“陈美人是发烧,她衣服上有黄芩的味道还有一丝汗味,想来是没有洗澡。”
裴楷之轻讶一声,笑了起来,其实两人以前并无深交,严格来说,徐靖之和谁都没有太深的交情,整日窝在家中研究医术药理,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甚至让人觉得无趣。裴楷之知道他医术厉害,却没想到连嗅觉也如此敏锐。不由便有些佩服起来,笑着问他:“那你从我身上闻到了什么?”
“猪胰子味以及衣服上沾染的麝香味。”
裴楷之抚了抚衣袖,“这味我也能闻到。”
徐靖之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还有发情的味道。”
裴楷之:“……”是谁说徐靖之无趣来着?倒寻起他的开心来了。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太后靠近我说话时,我闻到了榆白皮和当归的味道,尽管她衣服上熏了麝香,我还是闻出来了。”
“榆白皮和当归是做什么用的?”
“治堕胎后,下血不止。”
一个守寡的太后竟然要堕胎?这意味着什么?
裴楷之静了片刻,不可思议地打量起徐靖之来:“真是奇了,旁人难以轻易探到的秘辛,你一个鼻子就能闻出来。佩服佩服。”
徐靖之颔首道:“能让长安侯佩服,我也很荣幸。”
☆、医德问题
翌日,徐靖之要给陈皓施针,摒退了所有闲杂人等,陈皓已经清醒过来,坚持要让商遥在一边陪着他,否则他就不配合治疗。太后身体本就有些不适,被任性至极的儿子气得更加不适,她对商遥最不满的地方就是她过多地吸取了儿子的关注,陈皓后宫佳丽不少,但大都是抱着玩弄的心态,这回显然是动了真心。但终究拗不过儿子,便答应下来。
商遥赶过去时,宣和殿内重重帷帐放下来,两名宫女分立在帷帐两侧,长安侯独自坐在靠窗的榻上,以手支颐,似在沉思。
商遥心头一甜,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这时,宫女撩开帷帐:“娘娘进去吧。”
商遥便进去了。太后、徐靖之、普华居士都在,陈皓一见到她就命令说:“以后你就呆在宣和殿,不准离开。”
声音透过厚重的帷帐传到坐在窗边的长安侯耳朵里,他抬了下眼皮,片刻后又归于平静。可惜这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陈皓又说了一句话:“你来给朕宽衣。”
裴楷之顿住,因自幼承的家训便是“见喜不喜,处变不惊,遇事不改常态”,纵然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表现在脸上也不过是微微勾了唇角意味不明的一笑。
商遥倒没什么,只是脱个上衣而已,又不是没见过大夏天光着膀子的男人。她探身过去,陈皓一直卧病在床,只穿了白色的单衣,十分好脱,只是她手刚摸到他胸脯上便被陈皓按住了,话里不免带了一丝调情的意味:“慢一点,小心扯到伤口。”
慢你个头!重要的是体内的毒,不是伤好吗?商遥快烦死他了,残忍至极又幼稚至极的年轻帝王。她麻利地剥下陈皓的上衣,借着放衣服的动作退到帐外。
陈皓还不依不饶的:“怎么出去了,过来……啊……”话还未说完就被徐靖之出其不意的一针扎得说不出话来,骄横的少年天子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
徐靖之面无表情:“陈往不要乱动,更不要乱说话。”说完,又迅速地扎了两针。
这几针扎得陈皓又痛苦又舒服,看在他还有那么两下子的份上,哼了一哼,倒也没再说什么。
商遥将陈皓的衣服随手搭到屏风上。很想坐在裴楷之对面的空榻上,可一个妃子和一个外国的使臣坐在一处似乎不太合适,便暗暗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心里既甜蜜又心酸。
商遥暗暗琢磨着,陈皓现在对她正是情浓,恐怕不会放她出宫,就算徐靖之治好了陈皓,他们也不好挟恩图报地要求陈皓把妃子赏人吧?就算他们挟恩图报,陈皓那样邪性,也不见得会答应,万一弄巧成拙连后悔药都没得吃!
不过徐靖之医术高明,说不定让她吃点什么药造成她得瘟疫的假象,然后再把她赶出宫什么的也不失为妙计。
而另一头,裴楷之也是一筹莫展,未婚妻就在眼前,他大可以向太后要求带走她,可陈帝似乎对商遥有近乎偏执的特殊情意,是因为商遥救了他吗?这下倒也不好贸然开口,只能从长计议了。
他抬头看商遥,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一副想走过来却又不敢过来的样子,不由就失笑。他从榻上起身,大步朝她走过来,商遥惊恐地看着他,他这是要干什么?宫人也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裴楷之泰然自若地来到商遥面前:“……陈美人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出来一下,在下有些话要跟你谈。”
商遥都懵了:“谈什么?”忙跟他撇清关系,“孤男寡女的不适合。”
“我想陈美人有所误会。在下答应了太后要帮忙缉拿凶手,而陈美人是跟刺客接触最多的人,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而已。而且外间有侍候的宫人,着实算不上孤男寡女。”商遥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
为了不打扰到徐靖之为陈皓诊治,两人来到
外间,落坐在榻上。眼神在半空中一个交汇,各自会心一笑。这是分离两个月来,两人首次离得这样近,裴楷之想到商遥无缘无故消失他遍寻不到的那段日子……他悄悄舒了口气,有些不愿意回想那段颠倒凌乱的日子,毕竟她现在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微倾:“刺客是如何把你掳走的?”
事实上他先前已听太后说了个大概,知道了她以柔弱之身保护陈皓,又向太后献计以普华居士为诱饵诱刺客出来……他就是喜欢她这种大智若愚的勇气,隐隐生出一丝自豪来,这是他心爱的女人。有他在,她懒得动脑筋,全心依赖他,没有他在,她也能保护好自己,虽然跌跌撞撞,但好在他来了。
商遥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心里不可思议地柔软下来,轻声道:“我在郊外踏青,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就把我掳走了。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刻意针对我而来。”
“为什么这么说?”裴楷之说话间身体又往前倾了一分,这次倒不是有意,而是情之所至,关心则乱。
商遥整理了下思绪道:“第一,因为他舍近求远,放着蓉城的美人不抓偏要抓我。第二,他刺杀陛下后又想来杀我,只是没能得手罢了。”
“你认识他吗?”
商遥摇头:“我不认识。就算曾经见过面恐怕也认不出来,因为他故意蓄了胡子挡住了半张脸。”
裴楷之沉吟,刺客或许是和黛妃有仇,把黛妃献给好色的陈皓,既能借机杀了陈皓还能借刀杀人杀死黛妃。可惜都落了空。而从计划开始之初他就故意蓄了胡子,不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这也是陈囯派出三千士兵全城搜索也没把刺客找出来的原因。如此步步为营,精密算计,这么聪明狡猾又武功高强的刺客,若是不除,就如芒刺在背。
他顿了顿,“陈美人和刺客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商遥对周帷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就连吃饭也不洗手,递给她的馒头上永远刻着清晰的五指印,他以为是在刻商标吗?至于脸有没有洗她不清楚,不过想必是不经常洗。这么多糟糕的生活习惯总结起来就四个字,“不修边幅。”顿了顿,又补充,“他武功很高,而且杀人不眨眼,就连无辜的路人也不放过。我一开始以为他很穷,才顿顿吃馒头腌菜,后来因为要把我献给陈皓,自然要给我好好打扮,我才知道他挺有钱的,却不讲究吃穿,也不近女色,我不知道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就是为了刺杀陈皓?”
商遥目前想到的就是这些,末了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对你有没有帮助。”
裴楷之沉默。
商遥以为他在想问题,怕打断他的思绪,便没有再说话。可等了半天,他也没吭声,忍不住轻唤了一声:“长安侯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吗?”
裴楷之抬了下眼,依旧没有说话。他眉目沉沉,眼帘半垂,手指按在额角,看起来就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春光日暖,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商遥低头看着他投在小几上的影子,伸出手悄悄地按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内室传来动静。徐靖之大汗淋漓地从里边走出来,净了净手,又喝了杯茶。
过大的动静惊动了裴楷之,只见他放下手来,眉心微蹙。商遥又问他:“长安侯想到办法了吗?”
他看了她一眼,摇头:“没有头绪。”
商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裴楷之微微一笑,嘴唇动了动:看你。
沉思什么的全是伪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多一点时间和她相处。他刚才的大脑完全是放空状态,就只是单纯地盯着她看,至于刺客什么的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商遥看懂了他的意思,为了掩饰羞涩忙找话题:“你不如去问问肖铮,他和刺客交过手,说不定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裴楷之顿了下:“好。”
——
可肖铮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只有一句话:“刺客蒙着面,身手跟我在伯仲之间。”
“刺客有没有被你刺伤?”
肖铮答:“有,不过他伤得比我重,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上风。”
裴楷之想了想,从侍卫手里借了把剑过来,“那我们切磋切磋。”
肖铮笑了笑道:“说句不谦虚的话,长安侯养尊处优,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裴楷之好久没摸剑,有些生疏,手握着剑轻轻掂了掂,笑道:“我又不是和你争高下,只是想试一下刺客的身手而已。请出招吧。”自从商遥莫名失踪后,长安侯就变得有点杞人忧天。刺客聪明又狡猾,不知身份不知容貌不知底细,他着实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抓住他,可刺客在世上一天,终究是个隐患,先摸清他的身手,这样才好防御。
两人要比剑,招来不少围观者。商遥还真没见过裴楷之和人过招,听说后忙不迭跑出去凑热闹。太后也赫然在列,占据了宣和殿的最佳位置居高临下地俯瞰。
商遥放缓了脚步,一眼望过去,只见一黑一白的人影时而分开时而又交缠在一起,双剑激烈地交锋擦出呲呲的火花来,伴随着铿锵之声。与他干净清秀的长相不同的是,肖铮剑法凌厉诡异,每一招都不是无的放矢,而裴楷之的剑法跟他比起来就温和许多,但不骄不躁,以逸待劳,起初还算游刃有余,但过了十几招后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裴楷之从来就不是崇尚武力的人,练剑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强身健体,在这方面也没那么强的胜负心,眼见打不过便适时喊停,退开一步,揉了下被震得发麻的手腕,不失风度地笑道:“怪不得刺客能轻易逃脱了。不比了,我输了。”
肖铮收了剑微微颔首:“长安侯承让了。”
裴楷之转身将剑还给侍卫,先前他一直在后悔那日没陪着商遥去郊外踏青,可同肖铮一番比试后悔恨之心便减少了那么一些——因为跟着去了也没用,武力值悬殊太大。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可避免。
☆、筹谋
第二日,徐靖之照例给陈帝扎针时,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大堆关于阴阳调和的理论,说得玄之又玄,最后得出一条结论——陈帝身上阴气过盛,宣和殿近期内不宜有女子居住。
如果说当骗子也需要天分的话,徐靖之无疑就是有天分的人,端沉严肃的神情再加上冷静徐缓的嗓音,很难不令人信服。
至于这理论和结果的来源自然是长安侯那见不得人的、不露声色的醋意。
太后信了,普华居士也信了。其实只要能治好陈帝,太后对徐靖之几乎是言听计从。立马撤了宣和殿所有的女子,改派成宦官和侍卫照应。陈皓虽无奈,但徐靖之是权威,他只好暂时忍痛和商遥保持距离。
普华居士对于徐靖之说得那套理论闻所未闻,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他还有许多地方未参透,一边暗叹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竟然比不上一个年轻人的同时,一边又本着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同徐靖之探讨起来。
可怜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医者都快要成了江湖骗子了。而罪魁祸首心安理得,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徐靖之:“这个么……”他有些窘迫。
裴楷之站出来解围:“虽然我不懂医理,但万变不离其宗,世间万物都脱离不了阴阳二字,居士若是感兴趣,不如我们来探讨探讨。”毕竟阴阳五行这些玄之又玄东西至今也没人参透,谁嘴皮子厉害谁就占上风。他有一肚子的墨水可以扯上三天三夜。
普华居士点头:“好啊。”
裴楷之这么做固然隔开了陈帝与商遥的距离,可他自己想见商遥一面也变得更加艰难,不过,来日方长么。
两人隔着高高的宫墙,明知道彼此在哪里,却不能见上一面。商遥有些苦恼,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对前路依旧迷茫,可因为有他在,就如吃了定心丸一样。
太后依旧对商遥很有偏见。为了打消太后的偏见,也为了让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不那么难熬,更为了让裴楷之放心,商遥做了两件事,第一,每天上午去佛堂为陈帝祈祷,并且顿顿吃素,以示对佛祖的诚心。第二,每天下午去普华居士那里同他学习简单的医理好为了日子照顾陈帝,毕竟太医再怎么忠心,也没有枕边人来得贴心。以此向太后表示她对陈帝的忠心。其实商遥更想向徐靖之学习医理,但怕太后多想,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陈帝听说之后很欣慰,还命内侍传话过来:“朕定不负爱妃的拳拳之心。”
商遥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更想看到的是太后的表态。
商遥这份坚韧的决心,风雨无阻。普华居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认认真真地写下来,还随普华居士去御药房一样一样地仔细辨认。诚心可见一斑。
太后起先听说了还以为商遥又想弄什么幺蛾子,抱着抓她小辫子的心态派了一个心腹暗中监视商遥,可过了几天,心腹给的答案是:“陈美人十分用心地在学医理。想必是想用来讨好陛下。”甚至还把商遥做的笔记偷了过来。
太后翻看了眼,字迹虽然拙劣,但依旧看得出来她的用心,这么枯燥又乏味艰深的医学有几个人愿意去学?她阖了阖眼:“那就随她吧。”
商遥的执着连肖铮都有些佩服起来:“娘娘如此坚韧,也难怪……”
商遥说:“难怪什么?”
肖铮一顿:“没什么,只是有些佩服罢了。”
普华居士对她的勤奋好学简直赞不绝口:“娘娘虽然在医理上没有慧根,但胜在好学,假以时日,虽不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但普通的头疼脑热还是可以解决的。”
商遥无言以对,老先生是个实在人。
其实她想学习医理还有一个目的,有了王徽容救湛秀的例子在前,她也想效仿一下,说不定在学习的过程中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