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微微一怔,道:“难道你认得他们?”他再也想不到那夫妇二人的名字,竟是“金童玉女”,却见吴鸣世微微摇头道:“我哪里会认得他们,只不过我从你口中的描述,便知道普天之下,除了‘金童玉女’之外,再无一人有此体形,有此武功而已。”
他缓缓垂下头去,沉思半晌,又道:“这‘金童玉女,隐迹江湖,已有许多年,你今天晚上竟会遇着他们,那真比遇着’冷谷双木‘还要奇怪十倍。你知不知道,数十年来,武林之中,虽然能人辈出,却从未有一人的声名能够比得上那武林中三对神仙眷属的。”他语声一顿,伸出三根手指,又道:“其中一对,江湖人称‘妇唱夫随’,便是这‘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了。”裴珏心中一动,问道:“还有两对呢?”
吴鸣世屈下一根手指,道:“还有一对‘夫唱妇随’,这两人便是‘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另一对‘夫既不唱,妇也不唱’的夫妇侠侣——”他语来说完,裴珏正自惊叹一声,叹道:“吴兄,你可知道这‘夫唱妇随’的一对神仙眷属,此刻却已劳燕分飞了呢?”
吴鸣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难怪那天‘冷月仙子’见到你时,会有那种表情,原来你是认得他们的。”却见裴珏垂着头,正在沉思之中,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似的。
裴珏俯首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你可知道这‘金童玉女’两人,形态如此不称,却怎会结为夫妇的吗?”他心中虽然是感慨极多,但仍不能遏止对此事的好奇之心,是以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月已西沉、夜色虽更远,但距离黎明,却已很近了,吴鸣世抬头望了望满缀穹苍的星群,沉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江湖中颇有谣传,但真实情形,却是一段极为动人的故事。”裴珏微微一笑,暗中忖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却听吴鸣世接道。
“此刻曙色将临,你我站在这里,若被战飞见了,总是不妥。”伸手一拉裴珏,向山庄走去,一面接道:“你我边走边谈,走到房间的时候,这段故事也该说完了。”他心里慎思,处处慎重,为友热肠,只望裴珏能够顺利地登上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王座,也好扬眉吐气一番,而裴珏满心好奇,却只希望他快些将这段故事说出来,至于别的事,却根本没有放在他的心上。
吴鸣世干咳一声,缓缓说道:“金童玉女这一对武林奇人,本是中表兄妹,生长在江南的一个武林世家里,那时武林之中虽本极多事,但这个武林世家却既不保镖,亦不入六扇门,却也不落黑道,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杀,他们更不过问,只是在当地设场授徒而已。”
他话声微顿,便又接道:“这武林世家的家主,也就是那‘金童’的祖父,壮岁也曾闯过江湖,以掌中一口紫金刀,以及家传的刀法,在江湖中博下一个不小的名头之后,便息影家园,从此不问武林中事。这‘金童’自幼便是绝顶的聪明,又是老人的最幼孙儿,自然便极得老人的宠爱。”
他缓缓道来,却尽是一些家常一事,裴珏心中大感不耐,插口道:“你还是说简单些的好!”
吴鸣世微微一笑,忖道:“我只当他是个温吞水的脾气,哪知他也性急得很。”口中便接道:“这‘金童’自幼娇纵,与他年幼仿佛的童子,他都不看在眼里,只有寄居在他家中的一个远房表亲的幼女,最合他的脾胃,两人只要一天不见,他便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再也露不出一丝笑容,这老人看在眼里,心疼幼孙,又见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温柔懂事,便替他们两人订下亲事。”
裴珏暗中叹息一声,想到自己和檀文琪,若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祖父,那该多好,但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是那么愚蠢,连最普通的功夫都学不好,又怎能配得上家世显赫的文琪。
一时之间,他心中只觉酸甜昔辣,交相纷沓而来,不觉又想得痴了,连地上的一块石子都未看到,一脚踢在上面,几乎跌倒,吴鸣世斜斜瞟了他一眼,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方自接道:“这两人虽然俱在髫龄,还不懂得男女间事,但听到家人说的话,知道自此两人可以终生厮守在一起,心里自是高兴,两人越发得亲爱,越发地分不开来,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结为夫妇,别人有时取笑他们,他们也不放在心上。”
裴珏“噗嗤”失声一笑,道:“听你说来,就像你当时也在那里似的,竟连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
吴鸣世不觉亦微笑一下,但笑容未敛,却又长叹一声,接道:“哪知——唉!人间祸福无常,这安适富足的一家人,正在为自己的快乐而得意的时候,却不知有一件大祸已将降临到他们身上。”
裴珏心头一凛,连忙问道:“怎的?”他生具至性,只愿普天之下,人人都快乐无比,只要听到人间的任何一件悲惨之事,他心中便觉不忍,至于他自己的悲惨身世,他却很少会去自怨自艾,自悲自叹一下。
吴鸣世叹息又道:“那时正是春天,这一双男女当时只有九岁,两人在后园中捕捉一双蝴蝶,眼看几乎已将捉到,哪知在快要到手的时候,却又飞掉,这‘金童’自幼倔强,发誓非将这双蝴蝶捉到不可,眼看它们飞出墙外,便也开了院中的角门,追了出去,那女孩子虽然胆子比较小些,但见他如此,自己也就跟了出去,蝴蝶越飞越远,他们也就越追越远,‘玉女’几次三番地劝‘金童’回去,但那双蝴蝶竟生像故意引逗他们似的,又偏偏在前面出现,——”裴珏越听越奇,忍不住又插口问道:“这一双武林前辈之事,你怎地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一”吴鸣世长叹一声,接口道:“他们事后曾将此事说给家祖父知道,家祖父又将此事告诉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别人清楚些。”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动,暗中寻恩道:“看来他的祖父与这‘金童玉女’本有极深的渊源,那么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为什么他与我相交如此真诚,却始终不将自己的家世说出来?”抬目一望,只见吴鸣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满面仿佛俱是悲怆感怀之态,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自与裴珏相交以来,一直潇潇洒洒,心中似乎毫无心事,此刻裴珏见了他这种神态,不觉又为之忖道:“难道他心中亦有什么伤心之事,而不愿对人说出。”一一念至此,便又忖道:“唉——但愿我能有尽力之处,帮他化开这件伤心之事。”
于是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吴鸣世心中的秘密探听出来。
只见吴鸣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将走到门边,方自茫然抬起头来,说道。
“我以‘男孩’二字,来称呼这位前辈,实在大大不敬,但这位前辈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就只得从权了。”
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说“无妨”,但转念一想,此事根本与己无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无妨”两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听吴鸣世接着又道:“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这男孩虽然倔强,到底年龄大幼,心里也不禁慌了起来,四顾一眼,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此刻竟迷了路了,两人寻了块石头,坐在一起发愣,那女孩胆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来。”
他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们当时的处境,颇为同情,又道:“男孩见那女孩哭了,胆气反倒一壮,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百般安慰于她,当然是一副保护人的样子,他虽也不认识路,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着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们又累、又饿、又怕、又悔、眼看远处的灯火都已熄了,晚风越来越重,他们只觉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双手,却温暖得很,这份温暖不但给了这女孩一份安全的感觉,也给了这男孩一份勇气。”
他歇息一下,裴珏长叹一声,放眼四顾,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他眼看似乎现出一幅图画,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瞩隅而行,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这是一份多么纯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叹息着:“但幸好他们还有两个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转目而望,吴鸣世真诚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于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的感觉,虽和那小男孩的感受不同,但却也已足够使他在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旅途时,多加一份勇气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角门,门前的尸首,仍然静静地倒卧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荣辱,都再也与他们无关。那么,“死”,对人类来说,核算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这问题谁也不能解答,也没有谁会去寻求解答的。
吴鸣世沉声又道:“就凭着这份温暖与勇气,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那时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快乐得高呼一声,他自幼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快乐能和此刻比拟,于是他暗中告诉自己:“以后永远不要离开家了,外面虽然好玩,但却那么冷,家里虽不好玩,但却是温暖的。”
裴珏忍不住又深长地叹息了起来,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温暖呢?”一时之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断绝,恨不得立即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一场,一面却又不禁为这双孩子高兴,他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没有家的人,对于“家”,不总是有着一份深挚的怀念吗?
他们并肩而行,脚步踏在园中的碎石路上,发出阵阵轻响,裴珏默然良久,却见吴鸣世亦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吴鸣世的目光低垂,望着脚步移动,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样地沉重,一样地悲哀。
他不愿去打扰别人的沉恩,正如也不愿别人来打扰他一样,便任凭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无止境般地延续下去。
哪知吴鸣世突又长叹一声,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缓缓接道:“就在这两个纯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时候,唉——他们却永远不再有家了。”
裴珏心头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吴鸣世伸手一拭眼帘,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泪珠,但是他纵已流泪,却也是不愿被人看到的。
于是他极快地接着说道:“他们跑到门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那男孩虽不注意,但女孩子总是较为细心,却已觉察到了,于是她口叫着跑进门去,哪知门内却无应声,只有她呼声的余音,在四壁飘荡着。”他语声微顿,竟又重复了句:“在四壁飘荡着。”尾声拖得很长,长长的尾声又是那样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动。
裴珏机伶怜打了个寒颤,只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自己心头倏然泛起,干咳一声,低低问道:“难道他们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吗?”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问话,问得又是多么可笑哩。
吴鸣世长叹一声,侧顾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又道:“那女孩声音越喊越大,脚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间,已由前院跑至厅堂,这武林世家本是举家居此,厅房建得甚是广阔,厅前的台阶,就有十数级之多,这男孩与女孩两人大喊着跑到石阶前,四下仍然寂无应声,心里都不禁发起慌来,三脚两步地跑了上去,推开厅门,往里一望一一”裴珏只觉心中“砰砰”跳动,虽不想打断他的话,却仍禁不住脱口问道:“里面怎样?”转目望去,依稀见得吴鸣世面日之上,亦自满是激动之色,双拳紧握,目光直视,接着缓缓又道:“此刻已是清晨,晨光虽熹微,但十步之内,已可辨人面目,他们推门一望——唉!”他语声微顿,竟又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莫说这两人仅是髫龄幼童,便是你我,见了那厅中的景象,只怕也要……一”他说得本就极慢,再加上不时长叹,不时停顿,裴珏只觉自己心胸之间,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块大石头般地难受,心房中的“砰砰”跳动之声,却更加响了,目光凝注着吴鸣世,只望他快些说出来。
哪知此刻吴鸣世语声一顿之后,脚步竟也随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道:“那厅中的景象,不说也罢,总之——”裴珏心中一急,方待追问,但转念忖道:“世上悲惨之事本已极多,我何苦要去多听一些。”他心知这厅中景象必定极多悲惨残酷,心中虽然好奇,却仍能忍住不问。
只听吴鸣世接道:“这男女两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数十口人,竟在他们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数身遭惨死,这数十口具尸身,此刻竟全部堆在这间宽阔的厅房里,一线灰白的天光,自门外射入,只见这些尸身上,血迹仍鲜,尸骨未寒,无论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带着惊恐之色,显然是临死之际,遭受到极大的惊恐,而死后也不能安然瞑目。”
他虽未将厅中景象详细描述,但就只这寥寥数语,却已使得裴珏听来冷汗涔涔,心胸几乎为之透不过气来。
他握拳一击,瞠目说道:“这是谁干的?难道这人竟没有半点人性?他纵然与这家人有仇,何苦将这家中的妇孺也一起如此残酷地杀死呢?”心中悲愤交集,恨不得将杀死这些妇孺的人,抓过来狠狠痛击数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这一双幼童身侧,去安慰他们,眼前似乎又泛起一幅图画。
一双髫龄幼童,痛哭着奔向这些尸身,奔向他们父母尸身的旁边,大声痈哭着,他们当然无能力将这些尸身于是埋葬,更无能力替他们复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做了。“。渐渐,这幅图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他细细体会着这一双幼童当时的心情,越想越觉难受,只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却见吴呜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他说道:“你的房间到了。”裴珏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昏黄的光线,映在惨白的窗纸上,似乎倍凄凉。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见,无论是什么,都会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实世上灯光本都昏黄,窗纸亦都白色,又有什么凄凉之意呢!
他们默然走入房中,裴珏便自叹道:“想不到这两位前辈奇人的身世,竟是如此凄凉,但是——那”金童“前辈后来怎会……”他本想问那金童后来身躯怎会变得如此畸小,但又觉得如此问法,大为不敬,便倏然住口。却听吴鸣世已自缓缓叹道:“他们年幼力弱,陡然陷入这种悲惨的状况中,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两人在那尸首边整整痛哭了一日,才有个远在五里之外的猎户跑来——”他语声一顿,解释着道:“他们隐居之地,本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山郊,四近都没有邻人,若非这些猎户偶然来此,听到里面的哭声,才走人一看,只怕一个月后,也没有人知道这间巨宅中发生惨案。”
裴珏心念一动,道:“依我看来,这家中之主,在早年闯荡江湖之际,必是结下不少仇家,是以他才会选下这等所在来做隐居之地。”
吴鸣世微微颔首,随又接道:“这些猎户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为之一惊,但他们终年伤生,胆子自比常人大些,心中虽惊不乱,就将这些尸身全部埋葬起来。”
裴珏长长透了口气,低声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这些猎户倒都是善良之人。”
他方自暗中为这一双幼童庆幸,哪知吴鸣世突地冷“哼”一声,道:“这些猎户一看这样巨大的宅院中,除了两个幼童之外都是死人,仔细一问,又知道他们与外人都不相往来,暗中早已起了恶念,将尸身埋葬之后,竟然雀巢鸠占,举家都迁入这栋巨宅中来,而且对这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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