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可思议的是几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也被惊动了。以极高的生存意志,挣扎着匍匐前进。尽管我大喊没事,没事,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这场动乱直到总医师来了才算结束。他找到了一个开关,一下子就把氧气关了起来。
“菜鸟!”他又开始破口大骂,“又是你搞的飞机,对不对?”
“是她大惊小怪。”我指着护士小姐,她怨怨地看着我。
“闭上你的大嘴巴!”总医师指着我,“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你敢动氧气开关,看我怎么修理你!”
现在我的病人喘了起来。再笨的笨蛋都知道,病人呼吸困难的时候要给予氧气治疗。可是我犹豫不决。
“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你敢动氧气开关,看我怎么修理你。”
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敢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紧急的X光片已经洗好拿回来了,我根本无心看。
“赶快把总医师找来!”我大叫。
我用听诊器仔细地听病人呼吸的声音,没有任何杂音,不像肺水肿,也不是气喘。看看外颈静脉,也没有心脏衰竭的迹象。
等到总医师到时,病人喘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没有给病人氧气?”他奇怪地问。
“我不敢给。”我用很低的声音表示。
“什么?”极高的声音。
“是你叫我不能乱动开关的”
“菜鸟!”他又再度破口大骂。
他给了病人氧气之后,回身去看洗回来的X光片。我也跟着去看。这张X光片不晓得为什么似曾相识。仔细看了看,左右的肺部看起来并不一致。左边看起来比较暗。同时也没有看到肺血管和实质。
“那这张X光片怎么说?”总医师瞪大了眼睛。
“气胸。”我几乎尖叫了出来。
“气胸该如何处理?”
“插胸导管。”我大叫。
“那为什么不插呢?”
直到胸导管包上来时总医师还在骂,我们在病人肋间作局部麻醉,把肌肉切开,胸导管插入肋膜腔时我们听见哗啦啦空气跑出来的声音。
“等一会儿再照一张X光片,看肺叶有没有膨胀起来。”他瞪了我一眼,“下次X光片再看到一边暗一边白,你就给我插胸导管。我已经教过你两次了,再让我看到你 犹豫一下,我就要你的命。”
又是一张待完成的工作表。
“这是今天的菜单。你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总医师再三叮咛,“除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以外,别乱碰病人!”
我看了看菜单,有第几床病人安排X光检查,第几床病人安排计算机断层扫描,那一床病人会诊外科医师来看……“为什么第五床病人要安排计算机断层?是不是你怀疑脑中肿瘤?”我好奇地问。
“不要问那么多。”一贯冷漠的声音。
“为什么别的实习医师可以作自己的处置,我一定要看你的菜单,不能自由处置?”
“菜鸟当然是看菜单。”
“我不是菜鸟!”我大叫。
他指着技工宿舍的方向问我:“那里有两只狗,一只用链子绑着,一只却自由走动,有没有看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因为那只狗不咬人,所以牠能自由走动。”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他指着我的鼻子,“拜托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好不好?”
当我半夜被电话吵醒时,心中实在有一千个不愿意。
“你一定要过来看一下,病人愈来愈喘。否则我不会随便叫你的。”护士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放下电话,披上外套,我惺忪地走到病房去看病人。
“先给他氧气。”果然病人真的很喘。这回我毫不犹豫了。
我接过听诊器,详细地听病人的呼吸声音,没有任何杂音,也没有心脏衰竭的迹象。
给了氧气之后病人的情况似乎有了改善。就在这一剎那,闪过我的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又是气胸?”
我身上所有的细胞全醒了。像看到了猎物的野兽一样。
“请X光科来紧急照相。”我吩咐护士小姐。
或许冥冥之中我该相信命运。我不是菜鸟。命运安排我这次机会,证明我不是菜鸟。
X光科的技术人员来照了相,夜静静地。我也静静地期待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愈来愈兴奋。
不久,X光片洗好了。我把片子挂到阅片架上去。
我起了一阵寒颤。就是那张一模一样的X光片。左右侧肺部颜色不一致。一边暗,一边亮。同时在暗的这一侧也找不到血管和肺实质。
“气胸!”
“要不要请总医师过来?”护士小姐问我。
“不用,”我几乎要得意笑出来,“准备胸导管包。”
消毒,打局部麻醉,切开,放置导管。我兴奋得手都有点发抖。
“等一下照张X光片,看看肺部有没有膨胀起来。”我装出很镇定的表情。
我已经可以想象明天我看到总医师时的胜利表情。
“我不是菜鸟!”我一定要对他大叫。
我在隔天的晨会上看到那张插完导管后的X光片。肺部并没有膨胀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肺部没有膨胀起来吗?”
我摇摇头。
“因为病人早在十年以前就做过了左侧肺全叶切除。没有肺脏,当然就不会膨胀。你在装置胸导管之前读过他的病历吗?”
我又摇摇头。
“谁教你这么做的呢?”主治医师可不高兴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总医师站起来。
医学界当然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这时候我忽然有些能够理会他的心情了。
“唉,”他一定又要大骂,“菜鸟!”
第07章 游戏规则
“你是新来的麻醉科实习医师?”
等他们对我验明正身之后,所有的人都对我开始抱怨起来。抱怨病人不遵守病房规定,偷偷喝酒,还抽烟,屡劝不听。
病人年纪不小,半坐在床上,他看起来十分羸弱。一脸无辜的模样。
“我想和医师单独说话。」病人表示。
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我开始在他身上作例行的身体检查。
“哎,女人,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永远唠叨这个,唠叨那个。”
我在肺部听到不少杂音。另外在腹部也有明显的腹水。背部敲痛反应十分明显,另外四肢也有轻微水肿。
“一旦你靠近女人就没完没了,她光是唠叨不够,还帮你生了很多孩子,然后每个人都唠叨一点。爸爸,不要做这个,爸爸,不要做那个。哎,人生是个陷阱。活了这么老,好像被谁骗了似地。」病人继续对我抱怨。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鲜明的现代舞海报,贴在墙上。
“舞是我编的,就要公演了。到时候我大概已经出院了。」他勉强侧过身来,”你看舞吗?我可以送你几张票。票不好买喔。“
“我看过莫斯。康宁汉的舞团。不过看不懂就是。」我抱着手看那张海报,很漂亮的设计,公演的日期就正好是下个月的今天。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行家。」他一听到莫斯。康宁汉,如获知音。从马莎。葛兰姆开始数落起,对我搬出现代舞全集。
“最近晚上还会痛得睡不着吗?」我没有时间和他扯这些现代艺术,赶紧拉回正题。
“他们说我的病情有进展,可是我的疼痛却愈来愈严重,医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收起了笑容,很认真地问我。
我愣了一下。“等你的病痊愈,疼痛自然就会消失了。」我告诉他。”我会把口服止痛药的剂量再调高。“
“好吧,反正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在他的床下,搜出一瓶XO,已经喝掉了半瓶。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是这么回事嘛。」他摊开手,对我笑了笑,”别告诉我你也是一个唠叨的医师 人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小白兔,小白兔吃红萝卜就可以满足。可是人不是小白兔。“
“好,我不噜苏。不过我把这瓶XO带走。等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送给你当作见面礼好了!”
我走出病房,家属们立刻围了上来。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很紧张地问。
“都是病情的问题,没说什么特别的,」我提起那瓶XO,”我叫他以后少喝酒了。“
“医师,你这个月新来,有些事我们想麻烦你。你知道,他是末期癌症。”
“我知道。”
“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直想参加那场公演的首演。”
“这恐怕不容易。」我翻了翻病历,末期癌症加上腹膜转移,肝脏转移,骨骼转移,肺部转移。这几天腹部积水,肺部积水又来势汹汹。
“我们想请你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他知道。”
“我可以理解。」我点点头,”不过,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我们想让他活在希望里。我们都需要希望才活得下去,对不对?”
“这个容易。」等我把麻醉药推进脊髓腔里面时,我告诉自己。
我把侧身的病人翻过来,等待药物发生作用。
我想起那天刚到麻醉科实习时,总医师的示范。
“就像打点滴那么简单。」总医师拿着脊椎穿刺针。
病人侧着身,手抱膝,他弯曲的背脊正好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总医师顺着椎间的位置,把长长的穿刺针刺入,就看到了脊髓液缓缓地流出来。
“脊髓液表示我们针尖的位置在脊髓腔中没错。」他接过准备好的麻醉药,接上穿刺针,缓缓地推药。
我们把病人翻过来,让外科医师开始消毒。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很神奇地,病人肚脐以下的半身变得毫无知觉。
“这个容易!」我几乎叫了起来。
“是呀,」总医师笑了笑,那笑里面好像还有很多阴谋,”这是最容易的部分。“
“那什么是困难的部分呢?」我不甘心地问。
“困难的部分我现在不能教你。”
困难的部分?一边想,我一边在病人身上捏。
“会不会痛?」我问她。
“我不知道。」不知道?病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显然非常紧张。
外科医师的动作很快,不久他们就铺好消毒单,消毒巾。我则还没有测出麻醉的范围。病人实在是太紧张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电烧已经接好了,一切器械也准备就绪。
外科医师对我点点头,我也向他们点点头,开始划下第一刀。
“啊!」她开始挣扎,”会痛,会痛,我可以感觉到。“
所有的人这时都停了下来,看着我。
“不可能,」我抓抓头,试着给病人一点镇静药物,”我明明看到脊髓液流出来,麻醉药也推得很平顺。“
“啊!」再试,仍然会痛。”我不要开刀了,会痛,我知道……。“
“我遇到困难了!」我在内心中大叫,慌忙去请总医师出来,”我遇到困难了,我明明药物推得很顺,可是病人一直喊痛……。“
总医师不慌不忙走过来,他抓着病人的手,用很沈稳的声音告诉她:“妳有感觉我知道,可是那不是痛。妳再感觉看看,那并不是痛觉,对不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妳 太害怕了。妳的问题是妳无法集中精神。”
他把我的手交给病人,对外科医师做了个眼神,让他们继续。“妳现在想想看,在妳面前是一位帅哥,妳正拉着他的手,妳集中精神,注意看着他,想象任何妳喜欢做的 事情。”
病人抓着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手术又恢复进行。她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
很神奇地,病人竟然不痛了。可是过了不久,新的问题立刻接踵而至。
“他一点都不帅。我没有办法想象。」病人抗议。
“这个我可以理解。」总医师把我的手拿开,”我请侯医师讲笑话给妳听,他的笑话可比人有趣多了。“
“你自己捅的楼子自己收拾。」总医师留下这句话,走了。
好了,现在产妇在我的面前叫得死去活来。我简直是进退维谷。
“你们不是帮我做了无痛分娩吗?为什么我痛成这样?」她趁着阵痛的空档质询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阵痛愈来愈密,时间也持续得愈来愈长。
“哎哟……。”
妇产科医师做了内诊,子宫颈口只开了一指宽。
我抓着硬脊膜外注射管,犹豫不决。总医师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等到子宫颈至少开了三指以上才能开始注射麻醉药。而且不能超过十五西西。否则产程延长,产妇与胎儿的安全都有问题。
“哎哟……。”
产房里面传来轻松的音乐。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不断地重复着这句歌词。悠扬的乐声中,哀号格外凄厉。产妇怨怨地看着我,相对地,我就显得格外残忍。
“侯医师,你说过,你保证不会痛的。我那么信任你……。”
“你现在是麻醉医师对不对?如果你可以坐视着病人叫痛而不管,那你算什么麻醉医师呢?」,现在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是我自己心中发出来的。
“哎哟……。”
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与病人的苦苦哀求,我抓起注射器,狠狠给了病人八西西的麻醉药。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还在唱着。
果然没有多久,麻醉药发生效用,我的病人安静了下来。就算总医师,也不一定永远是对的。我安慰自己。
不过我的自我陶醉大约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
“哎哟……。」可怕的声音再度出现,产妇抓住我的手,”会痛。“
“我知道会痛,不可能完全不痛,可是应该比刚刚好一点才对。”
“哎哟……。」显然她忘记加药之前的痛了,”现在又更痛。“
慌忙之中,我又打了四西西的麻醉药。
情况愈来愈不妙,这次只维持了五分钟左右的安静。
“哎哟……。」病人立刻又歇斯底里起来。
很快,我加入的麻醉药已经超过十五西西。持续作用的时间愈来愈短。妇产科医师做过内诊,才开了两指。等到子宫颈口全开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更不用说之后还有第二产程胎头进入骨盆腔的疼痛问题。我不能再打药了,否则产程就会延长,一切都在失控当中。
我又遭遇困难了!我赶紧去找总医师,哇啦哇啦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救命!」我几乎喊了出来。
总医师过来看了看,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是谁叫你自作主张,给她加药呢?”
“可是我看她那么痛……。”
“我说过,痛是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的,对不对?」他看着我,我沈痛地点点头,”好,那如果病人不知道什么是痛,她就不晓得什么是不痛,对不对?“
“可是我不觉得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错了,」这回总医师可真的生气了,”你不该在病人还不是最痛的时候就给他太多的药,你不该没有全盘计划,不但不诱导病人,反而让病人牵着鼻子走,你不该在病人最痛的时候束手无策,失去了病人对你的信心。永远别亮出你的最后一张王牌,懂 吗?“
“我不喜欢这种捉迷藏的游戏。”
“这可不是游戏,你搞清楚,为什么别人十五西西做无痛分娩做得好好的,你却弄 得病人哇哇叫?P──A──I──N,怎么念?我问你。”
“骗(Pain)。」我随口读出来。
“你说对了。就某个观点而言,PAIN就是骗。你好好想想看。」他指着我的鼻子,”所有的事情并不一定像它们表面看起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