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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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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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祥发出衰弱的声音:“你不要管我……”
  冰儿越是听他这样说心里越是难受,咬着牙对皂隶说:“我去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你放下他吧!”
  皂隶点头笑笑,对旁边一人点了点头,那人把系绳放开,把英祥松了下来,他一下子仰面倒在地上,挣扎不起身,只闻一声声喘息不断。皂隶笑道:“我姑且信你。若是明儿见不到钱,就还依今天这样子吊着。”
  冰儿乞求道:“给我点水吧!”那皂隶看在美人的面子上,倒也没太驳回,着人端了一碗水过来。冰儿含着眼泪扶起英祥的身子,先往他干得起皮的嘴唇里喂了一些水,等他摇摇头表示不用了,才用剩下的水小心清洗他的伤口。这时才发现,绳子捆绑处只是轻的,胳膊上一道一道竖着紫黑色的印子,不过筷子粗细,三四寸长短,既不像打的,也不像夹的,旁边一圈都青肿起来。冰儿抚着伤处轻声问:“怎么弄的?”
  英祥恢复了些精神,道:“你别管了。这地方就是无间地狱,你赶紧地离开!别忘了我们还有孩子!”
  冰儿含泪帮他把这些伤处也清洗了一下,想着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自知一时也没有办法,考虑了一会儿道:“你今天暂时在这里吃点苦,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弄你出去!”英祥抬眼望着她道:“你别冲动!……”冰儿掩了掩眼泪说:“我知道的。不到最后的时候,我不会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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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自是无眠。大早上天蒙蒙亮,冰儿翻身起床,顾不得早餐,匆匆洗漱后在枕下找出一个放着她最珍爱物件的小包裹:金叶子在水里丢失了,银两铜钱也花得河干海尽了,如今身边值点钱的,只剩下那块自己自小不离身的龙纹玉佩和义父传给自己的碧绿玉箫了。这两件珍物,并不是本身价值贵重,而是对她的意义重大,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再舍不得,也必须有所取舍才是。
  冰儿看着两件珍宝流了半天泪,终于抹干泪珠,打好包裹,到县里最大的典当去。
  等了约一个时辰,典当才开门。进门唤了一声“朝奉”,那站柜接待的朝奉在高高的柜台栅栏后面,见到来质当的是穷人,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歪着身子道:“当什么?”
  冰儿把用手绢包着的龙纹玉佩送上了高高的台子,朝奉皱着眉头看看道:“我们这里一般不质当玉石。”
  冰儿道:“这是块好玉,你看这雕工——”
  朝奉笑道:“居然还敢用龙纹,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冰儿愣了愣说:“这是件古旧货,所以用了龙纹,其实这纹路也不是没有人用,其他不说,作为压箱还是很能辟邪的。再者,朝奉你看这玉质、雕工,难道不是好东西?”
  这些典当行里的徽州朝奉,都是眼睛极毒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块玉佩虽非极品,但确也是珍品,只是不这么一番做作,何处讨得好价钱来?何况看冰儿一身打扮,估摸着是急等着用钱,且将来赎当的几率也很低的,若是压得低,等东西满当了,将来自己铺子便赚得满。因而,虽然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却并不把人往外推,只是用指甲刮着玉面挑剔:“这么大片的灰色瑕迹,再是雕俏色巧妙,也不能掩盖这玉本身不好的毛病……”
  冰儿本就舍不得把从不离身的玉佩质当,听他还这样鸡蛋里挑骨头,气得说道:“不当就算了!拿来还我!”
  这个站柜的朝奉还未说话,里头坐柜的一名年纪略大的朝奉赶紧上前来打圆场:“玉还是好的,只是不是上品,怕价格也不一定能如意。”说着,向站柜的小朝奉使个眼色,做个手势,道:“给个‘先千(1)’吧!”
  小朝奉便道:“值十吊,你当是不当?”
  冰儿心里觉得嫌少,又费了半天口舌,谈到了十二吊,朝奉死活不肯往上加了,冰儿想了想,当得太高自己将来也赎不起,叹口气同意了。
  小朝奉拖长声音喊道:“大瑕疵‘云根’(2)一块——”票台开好当票,冰儿眼睁睁见自己从未离身的玉佩被一块绢子裹上,收到了里面的库房中,她心里陡然一酸,不觉挂下泪来。那名坐柜的大朝奉恰恰把十二两银子(3)送过来,一个十两的锭子,一个二两的锞子,用戥子当面秤平了,才道:“都是足丝的银子。”又递过当票,说道:“收好。”
  冰儿怕看见自己的爱物倏忽不见的样子,接过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再次来到县衙,腰里有了银两,也就有了底气,班房里躲过皂隶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好在因着自己怀孕,那个皂隶头子也没有刻意为难,不过手头上似有似无地占了点便宜,揩了点油,接过那枚锭子掂了掂,笑道:“你是个识趣的。”把锭子揣入怀里,一边拔脚向里去,一边道:“等着。”
  冰儿的心一沉,但此时除却等着也无他法,那颗因忐忑而不断窜蹦的小心脏撞击了胸腔好一会儿,终于见里头两个最低等的白差,架着英祥的腋下,把他扶了出来。她赶紧赶上去接过手扶着,忍不住地脸上一阵滚热:“你……还好吧?……”
  “还好……”英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子,犹疑着也问:“你……还好?”
  冰儿知道他的意思,沉着地点头道:“放心!”
  正说着,里头一人急急赶出来,对着他们就是一瞪眼:“婆婆妈妈做什么?!赶紧地走!”英祥大约腿里也受了伤,拖着步子行不快,在班房狭窄的甬道里,迎面撞见一群人,为首的戴大帽子,素金顶戴,没有穿补服,但可以猜得出,亦即本县的知县了。英祥隐隐记得听人说过这是个榜下即用的县令,姓邵,其他性格脾气、官箴派头一无所知,见两边的差役噤若寒蝉一般,大约是知县下班房来巡视,心道这名县令倒还不是任由下头弄鬼的颟顸人,因而避到一旁。
  邵知县左右看看,对昨日为首的那名皂隶道:“记得上回与你说过,班房里要多整顿,无辜的人不要扯进来才是!”用下巴指了指英祥道:“这是怎么回事?”
  皂隶知道他是抽查,有心给英祥使个眼色,但在自己老爷的眼皮底下,不敢弄鬼,陪笑道:“太爷明鉴!这个人与人斗殴,叫进来查一查的。——是不是?”扬起声音问英祥。
  英祥自知这些人的做派,但以往与京里做官的朋友闲聊时,也知道他们里头盘根错节,轻易不得沾惹,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又既然已经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对头不如少一个对头,因而点头道:“是,小民愚昧,谨受教了!”
  邵知县目视英祥看了好一会儿问:“你读过书?”
  英祥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苦笑了一下道:“识几个字而已。”
  邵知县显见的不信,不过此时繁忙,也顾不上与他啰嗦,点点头继续朝里巡查,那帮子皂隶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到了门口,英祥走路越发艰难,冰儿在白日光线下,才看见他额头上俱是细密的汗珠,脸色发白,嘴唇都失了色,要紧扶他在路边坐下,英祥放松了下来,斜倚着身后的青砖墙道:“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去给你叫滑竿。”
  “哪来的钱?”
  冰儿含泪道:“我身上还有我家老爷子赏给我的龙纹玉佩,我当了救个急。”
  英祥微微喘息着说:“我就知道,把人从那种地方捞出来不是件容易事情。可惜了……”也无力再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似睡不睡地倚着,浑身像被吸干了一般。
  好容易到了家,冰儿摸出几个大子儿付了滑竿钱,扶英祥到床上躺下,到隔壁央求着借了一盆热水,方始插上门,检查他身上的伤势。英祥苦笑着举起胳膊道:“怪道都说‘阎王好过,小鬼难捱’,官刑亦不过笞杖拶夹,还有规章额度,怕出人命;那个地方暗无天日,只要不死,随便可以折腾。你知道这痕迹怎么弄的?”他自己触了触胳膊上一道道紫得发黑的伤痕,痛得倒抽一口气,继续说道:“先说叫尝尝捆的花样:要松的,挣两下就能挣出来;要紧的,叫你血脉不通,呼吸不畅,肢端坏死;这还不算,还有花式:说粽子就像粽子,说野鸡就像野鸡,说仙人指路就像仙人指路,我亲眼见几个人指头被捆得掉落下来,还看见那些倒挂的、反拗的,瞧着都替他们难受。我这里是被扎紧了胳膊,一开始只是有些痛,刻把钟后手臂酸麻酸麻的,像蚂蚁啃噬一般。然后他们拿了一把竹筷子,一根根顺着绳缝往肉里硬塞。塞了三四根,我就痛得气血倒涌,而他着实塞了十几根筷子,那时若他是问供,我估计就是自诬也愿意了。后来绳子解开,筷子全嵌在肉里,都是拿小刀一根根剔出来的。”
  冰儿听得毛骨悚然,问道:“那你走路不便当,是挨笞杖了?”
  “不是。”英祥小心用受伤的手卷起裤腿,膝盖小腿上亦是一片青紫,上面密密地渗着紫红的出血点,还形成回环形的花纹,“跪链。一盘磨得锋利的铁链,拿杠子压着膝弯跪了一个时辰,说是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他大概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苦笑中带着一些颓丧色:“我原以为我也算是个读透诗书的人,却原来遇到皮肉之痛时仍是个懦夫……”
  冰儿含泪道:“谁的皮肉不是怕痛的?何况你并没有做错事。这若还要自责,普天下还要圣人、英雄做什么?别说这些了,譬如是我们遇到的劫难,渡了这一关也就好了。你别多想了,现在是好好休息。我当玉佩还多了些银子,现在去买些药酒,早些针砭敷药,淤血消散得快,不留内伤。”
  英祥点点头,见冰儿麻利地往外走,急忙道:“你不许心急,当心身子!”见她走了,虽然困倦之极,但根本没有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一幕幕活地狱般的场景,印证着以前读史书时那些节义之士的传记传奇,如今身受刑罚,才知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要顶着那样生不如死的苦痛煎熬坚持自己的节操理想,果然是最艰难的事。自己读万卷书,然躬行太少,果然还是一身的轻浮自满脾气。吃此一堑,不知以后能改掉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1)当铺里的行话,表示“十”数。
  (2)当铺里的行话,云根表示宝石、玉石。一般当铺都会把东西说得糟糕,以免将来赎当的时候起口舌。
  (3)清代银、钱折换率不同时期不等,一般来说乾隆间铸币质量最好,钱也最值钱些。不过还是按常规一两银子折一吊来算。鸦片战争以后铜钱越来越不值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身沾泥絮撑苦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几天忙得写作状态不佳,内容比较无趣,请忍一忍。
  好在冰儿颇通医药,用银针刺出淤黑的污血,及时敷药,除了胳膊上伤重的地方稍生了几天脓疮,其他倒也慢慢好了。班房黑狱里这些差役,心狠如虎狼,毒辣如蛇蝎,但作弄的法子却颇有讲究,不叫人死时,不过是皮肉吃苦,而且令人想着就吓得打颤,却也不伤性命。
  真正苦的是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因着英祥的伤,又是买药花钱,又是无法出去挣钱,全靠在家坐吃山空,多出的二两银子不多久便不剩什么了,冰儿端详着当票上满当的日期渐渐逼近,却丝毫没有赎当的可能性,心里就不由作酸。英祥见她肚子越来越大,却还要背人掩泪的样子,心痛难耐,虽然行走还有些不利落,仍然挣扎着出去找活计。但因为包彭寿从中弄鬼,散布谣言到处说英祥他非但教书不行,且品性不端,都抓到号子里受了官刑。小小县城就麻雀大的地方,消息传播得极快,那些请得起先生的人家谁肯再请他!日常只能偶尔靠给别人写写书信,赚得的钱连两张嘴都填不满。英祥那一身铮铮傲骨也就渐渐消磨,开始想着其他法子来养家糊口。
  他们所住的院子里都是些穷苦的下民,英祥一日又恹恹地回来,那些在院子里喝酒猜拳的人便带着三分笑话,也带着三分指点的意思道:“博先生,你那身灰蓬蓬的长衫还是早些脱掉妥当!这年头,靠几本书出头,除非是考秀才举人,否则,就是给人写状纸、做先生,也没有人瞧得上你!还不如早像我们似的,一身短打,走到哪里吃那里,苦是苦些,老婆孩子都不饿肚子,小日子过得一样的写意!”
  又有人笑道:“要么,就别舍不得你那俊俏堂客,要么,就别舍不得你这个识字人的面子。你看你又不会一门手艺,除了卖劳力,到哪里讨生活?”
  英祥听到言语里有些辱及妻子的意思,脸不由一挂,但见人家照吃照喝,全无一点在意,心里不由又馁了,苦笑道:“脱掉长衫容易,可就是脱掉长衫,又有哪里可以讨生活的?”
  有一人见他语气倒还恳切,也知道他们一家自从来到兰溪,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老婆估计冬天就要临盆,到时候别连买红糖、小米、鸡蛋的钱都没有!于是指点道:“小后生,这里河道多,南来北往运粮食、运蚕丝的船只也多。找个码头口,不拘是拉纤还是脚夫,虽然赚的是辛苦钱,但是养个家不成问题。只看你吃不吃得起这个苦头!”
  英祥略怔了一会儿,寻思自己也是练过武的人,力气又不小,虽然这些力役下贱了些,但是凭本事吃干净饭,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守着一身长衫苦撑着体面——况且自己的体面,早在下理藩院被赐死的时候就被剥了个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英祥就换了一身短打跟着人到河道边找活计。若说挣得多,还是拉纤,他站在河岸边,看纤夫们赤_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裈,胸口勒着纤绳,腰躬得浑似一只大虾,拖着不远处一条大船朝浅水靠岸的湾头行进。这时正是夏初水流最急最大的时候,一阵浪头过来,二十几个纤夫便有些稳不住了,若是脱了纤,船要翻不说,还可能伤到拉纤的人,于是撑船的大呼“稳住”,纤夫则叫“避开”——即避开水筋,两两互相吼叫、埋怨、怒骂,好容易过了水头,船只平稳下来,英祥见那些纤夫们晒得黝黑的肩膀上已经被勒出一道紫红的印子,却相对咧嘴一笑,仿佛刚刚的怨怼已经烟消云散一般。他咽了咽唾沫,自思这样带着技术性的活儿自己纵有蛮力也干不来,且如此半裸着身子,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扭头往码头望去。
  码头上也很热闹,脚夫们提着扁担涌在一艘刚刚准备卸货的漕船上争揽生意。英祥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活儿虽然也低贱,但是难度却小些,因而鼓足勇气到脚行预租了一根扁担,也去码头上凑热闹。
  他的个子在一群南方人里显得高而壮实,又不像其他人那样乱哄哄挤在前面争抢,便觉着醒目。漕船上是回空带的北货,船主指着英祥道:“你——那个个子高的——就是你,前面来!”
  英祥大喜过望,排开其他人,踩上颤巍巍的跳板到了船上,挺得笔直的脊梁略弓了弓。船主打量了他两眼,问道:“眼生啊!新来的?”
  英祥笑道:“可不是。谢谢爷赏饭。”
  船主笑道:“挺会说话。”叫里头的伙计拎了装得足足的两个麻袋出来,说道:“送到那边我们的大车那里,二十个大子儿。仔细些,里头有些贵的,要是出了毛病,按道理你是要赔的。”英祥道:“省得!”用扁担上左右打秋千的两个钩子钩住了麻袋,他动作笨拙,忙活了半天,惹得那些没有揽到生意的一阵讪笑。英祥试了试肩,虽有点重,还扛得起,晃晃悠悠起了身。没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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