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祥和这样的妇人接触得极少,见她这样,先是愣了愣,再是无奈地笑了笑,随着进了门。冰儿起身让道:“可巧!我们也才吃呢!你不嫌弃,坐下来一起用点?”
陈氏闻了闻,说:“香呢!拿汤骨熬的萝卜?”她倒是一点不怯,坐下来一副“等饭”的模样。冰儿拿来一副碗筷,又盛了一碗米饭,笑道:“只拿一顿饭来谢你,倒是我们过意不去呢!”
陈氏笑道:“那我就来多吃两回!”那双眼睛瞥见英祥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眼睛在他脸上一勾,笑道:“咦?你不过来坐?咱们这种人家还讲究什么?又不是那些读书的大户,又是不同席,又是不同坐什么的!”
英祥无奈,掇张凳子靠着冰儿那边坐着,嘴里客气一下说:“我们自然不是读书的大户人家,你别见笑!菜不好,你不要嫌弃,多吃些!我要代拙荆谢谢你呢!”
陈氏“噗嗤”一声,似乎要把嘴里的汤都给笑喷出来一般,水汪汪的眼睛又在英祥脸上一绕:“‘拙荆’?我只在卢乡绅家听到过这种文绉绉的说法!”大方落落吃了一会儿,转脸对冰儿道:“我吃得差点忘了!明儿个我就是要到卢家帮佣,恰好他们家三奶奶身子骨有些劳乏,想请人瞧瞧脉息,你好好去敲她一笔,她们家有的是钱!在兰溪城里比县太爷还威风三分呢!”
她吃完了饭,没事人一样掏块手绢擦擦嘴,倚着椅背四处打量一番,见天色暗了下来,才告辞说:“我该走了,不然家里那个死鬼又该找我的麻烦了!”她又瞄了英祥一眼,妩媚一笑,挥挥手帕又一次说:“我走了啊。”英祥听她的意思是等人来送,忖着冰儿此刻有孕不便,只好自己相送,到了门口,陈氏故意吃惊打怪地在英祥胳膊上捏了一下:“啊呀,这么冷的天,你穿得不多嘛!”又见他袖口有点绽线,轻声道:“啥时候我给你缝下?”
英祥不动声色抽开手,笑道:“多谢你的照应了!”
陈氏低头垂眼一笑,终于抬头一瞟低声说:“小兄弟,我也愿意照应你……”
“多谢了!”英祥神色平淡,语气峻然,见陈氏走了两步还欲回头看自己,干脆转身带上了门。
回到屋里,冰儿略含醋意道:“怎么样,这个陈氏够妩媚吧?”
英祥上前点点她的脑袋道:“还不是你惹过来的!”又说:“长得那样,也来跟我卖弄风情!她还不如……”
“还不如蓝秋水清秀是不是?”冰儿边拾掇碗筷边说,“不过,你这阵正好无处泻火,不漂亮怕什么!好女人赖女人,下头还不是一样?你看她眉梢眼角,都是恨不得把你吞下去的神色。”她伸手报复似的在英祥长着硬实肌肉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英祥笑着坐在她身边,抚抚她的脸蛋说:“你还是不放心我!这样的女人,别说我根本无心,就是有心也不敢沾染。倒是你也小心她些!虽然现在妊娠,但若是落了贼人的眼,也不知将来会出什么事情。现在咱们这个境地,让你大家奶奶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做不到,不过也是小心为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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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早,陈氏就来找冰儿,说是一起去卢家帮忙。陈氏是一双小脚,不大走得动远路,于是英祥出门给她们一人唤了一顶便宜的滑竿,吩咐轿夫小心伺候,送她们到城里最富贵的卢家去。
此时已经到了初冬,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南方的气候虽然不像北方一样动辄冰封千里,雪大如席,但是南方空气中湿气重,冷得阴寒,也是很难耐的。滑竿上头没有遮风的罩子,虽则这天霞光满天,但早上时有风,两个人在滑竿上吹得瑟瑟发抖。好容易到了卢家门口,正门是黑油大门,两个门房坐在条凳上缩着脖子搓着手。她们俩却只能走旁边的小角门,亦是黑油刷的,在正门口还不觉得门面有多大,到了角门那条路上才能看见屋子进深极长,里头铺排气派,还带个小花园。
陈氏咋舌道:“我上次到卢家,是去他们在郊外的别墅,没想到这里头也这么气派!”又劝慰冰儿道:“你别怕!虽是有钱人家,也不会吃人!”
冰儿根本没有畏怯之意,笑笑不答话。
门里出来两个三十多岁的妈子,穿着绸子面儿的棉袄,鼻孔朝天的样子说:“三奶奶说先去她的院子里,这两天要进腊月了,忙得很!谁是来帮着翻修皮袄的?谁是来给三奶奶请平安脉的?”
陈氏忙上前应了,两个妈子审贼似的打量了她们俩一会儿,点点头走在前头,还不时回头吩咐道:“仔细些,这里门户严谨,走错了地方可是打死不论的!”
两个人在里头走迷宫似的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一座院落里,此时正房里门帘掀着,几个大小丫鬟川流不息捧着热水、饭食进出伺候着。那妈子道:“等着!”进去通报了。陈氏抬起走得酸痛的小脚揉揉脚踝,四下望望道:“我的个娘诶!你看看这雕饰!这刷漆!这帘子!啧啧!有钱人真是不一样!”又凑到冰儿耳边说:“这卢家根基极深!家里几代都出了举人进士,还有在朝中做官的,据说背景硬得很!所以现在的卢家太爷,虽然在乡野里安享天年,但说句话出来,别说县里,就是州府上也要陪着笑听的!小辈里最出息的就是这三房的小爷,好像名讳叫做卢宝润的,十年前就进了学,明年还要参加乡试,若是再中个举人,那可是乖乖了不得!”
正说着闲话,里面一个妈子走出来说:“少奶奶吃好早饭了。叫你们俩进去先看看。”
两个人从青色锦缎帘子下呵着腰过去,里面一阵暖香,一位穿着石青色绣花大袄,系着大红绫子百褶裙的二十岁许富贵妇人正捧着盖碗喝茶。许久才抬抬眼皮子道:“来了?”
陈氏赶紧上前福福身请了安,一脸谄笑道:“三奶奶安好!”
那三奶奶又抬抬眼皮瞟了两个人一眼,见冰儿不动声色,不过蹲身亦是一礼,倒也挑不出错处来,只觉得她粗服乱头,那张脸却明媚得如春日阳光一般,肚子挺挺的,身体却不见胖,站得笔直在那里,不似一般的女子羞涩畏缩。三奶奶不知何由心里有点不敢轻慢的怯意,点点头只对着陈氏说:“上回在别墅倒也见过你,你的手艺还不错。前两回荐给我的几个人也还好。一会儿让她们带你去看哪些要翻修。这次的药婆——”她终于正眼看了看冰儿,带些似是寒意的笑道:“听说治病的本事好得很,没想到长得也好啊!”
冰儿笑道:“三奶奶夸奖了!治得好不好,这会子不敢多说,等方子开出来,三奶奶吃下去,才敢领这个‘好’字。”
三奶奶放下盖碗笑道:“瞧你说话,是见过世面的,不像上次那个药婆声音和蚊子哼哼似的。听你的口音,是外地来的?家里男人做什么营生?日子可还过得?”冰儿一一答了,三奶奶瞧着她的面容,有些羡慕也有些妒意,不言声朝旁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赶忙把垫手腕的脉枕垫好,三奶奶由着丫鬟轻轻捋起层层镶绣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腕子,又褪下腕子上的金镯子、玉手串和间隔其中以防玉石被碰坏的银镶藤圈,陈氏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冰儿坐在三奶奶对面,伸出手准备诊脉。
一边一个大丫鬟毫不客气道:“坐哪儿呢?你以为这是你家呀!”
冰儿伸出去半截的手顿在空中,回头见那丫鬟一脸不快,她虽然现在比以往能隐忍了好多,但骨子里的倔强和傲慢还在,翻翻眼睛问:“那我该坐哪里?难道站起身弯着腰诊脉?诊不准你负责?”
那丫鬟大约还没受过外人的气,呼吸都牵得胸脯起伏起来,指指地上的脚踏道:“上次来的婆子都是坐在这里的!我们这是什么人家?你没打听清楚么?”
冰儿冷笑道:“那你应该和宫里比,宫里的御医请脉,还得跪着呢!”
那丫鬟几乎要抖起来,正欲说什么,到底还是三奶奶涵养好些,回头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这样斗嘴,很有规矩么?人家不懂我们的规矩,也就罢了。”微微一笑示意冰儿继续。冰儿觑她神色,虽然在笑,但必定是不快的。她以前又何尝是受气的人,顿觉心里窝囊,想着钱的面子,努力调息,仔细为三奶奶看脉。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冰儿才道:“三奶奶阳虚宫寒,还带些肝郁。想必平时里怕冷,睡眠晚,易做梦,月事也不大顺畅,肚子会痛。而且——”
她这里欲言又止,三奶奶反而不忌讳,见她一语中的,不由有些凄楚,道:“你说得都是!我也不怕人知道,求子的方子吃了多少下去,还没有用处。你给我调调看。”
冰儿道:“可以,不过这个关系体质,不是三五天、几服药就可以调过来的。而且肝郁阳虚,也多与心境有关。郎中治病难治心。”
三奶奶更是愣住了,大户人家,多少人羡慕,其实里头的委屈又有谁知道!正想说句什么,突然外头婆子道:“三奶奶,三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收小抱腰都是指接生中不同的工作。
☆、惹小人飞来横祸
冰儿觉着才不过上午,倒不知道这个卢三爷究竟在忙什么,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回来。她避到一旁,但是也无可躲藏,只好低下头。门帘子一掀,一阵初冬的寒风倒灌进来,冰儿觉得眼前亮了一下旋即暗下去,听见有男子不耐烦的声音:“都冷死我了!茶呢?”
三奶奶站起身道:“叫丫头去倒了。你昨晚上……”
“借了个干铺(1)。”卢三爷,亦即陈氏口中已经进了学,即将参加乡试的卢宝润,语速极快,似乎也没什么避忌的,“你管那么宽干什么?男人家在外头难免有些应酬,逢场作戏罢了。你的地位谁能撼动?只要你自己不犯七出罢!”
冰儿听见他对自己老婆说话这么尖刻不耐烦,不由抬眼瞥瞥三奶奶,果然含着泪水没有哭出来,努力忍着,从丫鬟手里接了茶奉上。冰儿一时好奇,撇过脸又偷偷瞄了瞄卢宝润本人,恰见一双眼睛也盯了过来:那眼睛长得倒还好,有着修长而微微上翘的眼梢,但是不大明亮,带着一层黄翳,眼睑下一圈郁青,鼻尖额角都是油光,一看就是酒色过度,而睡眠不足的模样。冰儿这下明白三奶奶怎么弄得年纪轻轻就肝气郁结了,又想着这样的人家还是少沾惹为好,正在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那男人带着轻亵笑意的声音:“这位眼生啊!不是你娘家的亲戚吧?”
三奶奶还有不熟悉丈夫的眼神的!见他不错目地上下恣意欣赏着冰儿,也在暗自失悔,陪笑道:“我娘家再不济,哪有这样的亲戚!这是我叫进来看病的药婆。人家已经有孕在身了!”
卢宝润眼里闪过一阵失望,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冰儿的脸和身子,语气是对着妻子说的:“哦!喜事啊!啥时候你瞧病瞧好了,也要赶紧地给我生一个了。”大大地打了哈欠:“昨儿睡得晚,今日要回来找补呢!快铺床去!”
三奶奶道:“你在外头,我原管不着,不过爹爹说今年要入闱,你还是花些时间在书上罢!”
卢宝润笑道:“场中一命二运三风水,文章不过狗屁!”自顾自宽解着衣服,恰巧陈氏捧着一件补缀好的毛皮衣服来给三奶奶看,见到卢宝润满脸都堆上笑来:“卢三爷,上回我来做针线的呢!你老可是贵人多忘事的……”她倒也不敢当着主母的面太过轻浮,不过趁着大家不在意,偷偷用那双妩媚的眼睛斜过来扫了卢宝润一眼,却见卢宝润正眼儿都没瞧自己,顺着他直溜溜的目光望过去,那里站的正是冰儿。
回去的路上,陈氏压低声音对冰儿笑道:“你家里如今这样子穷,你也不想想其他法子?这么个人才,真的就这么着一辈子了?”
冰儿冷冷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这么一辈子要怎么过一辈子呢?”
陈氏笑着说:“那我也不知道。不过若有机缘,抓得住抓不住可是不一样的!”她显得神秘兮兮又语重心长般的,在滑竿上哀叹了半日才说:“我是不指望了!徐娘半老,爷娘也没有给副好皮囊!若是你有发达的一天,别忘了我这个姊妹,我也就足意儿了!——你有没有看到三奶奶那个首饰?你知道置办这么一套要多少钱么?……”
冰儿心里已然对这个女人有数,在滑竿上笑笑,再也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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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她在厨下操持,英祥比平日回来的略晚了些,进门脸色有些铁青。冰儿不由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这段时间生意不大好接?”
英祥道:“生意是不大好接——但不是为了这个。”他掸掸衣服,厌恶似的脱下抛到一边,坐在一旁似乎在等着什么。冰儿觑他神色,颇觉得奇怪,抬抬下巴指着桌子上黄澄澄的钱说:“今儿我的诊费。你看看,这么存下来,过年够不够?底下生孩子够不够?”
英祥看看钱说:“穷有穷过法,富有富过法。至少不挨饿,不至于请不起稳婆,我觉得就够了。——以后,你不要和陈氏一起出去了!离这个娘们远一点!”他的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陈氏的嚎哭声。
冰儿到门边上,英祥喝道:“你别多管闲事!”冰儿寻思着难道是陈氏惹怒了他?脚步顿在门槛边,就着门缝朝外头看。只见陈氏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拽着发髻,先是劈面两个耳光,接着一脚跟踹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男人指着她的鼻子道:“臭娼妇!今儿个你勾引别人可是落在了我的眼睛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氏伏在地上大哭道:“你见风就是雨,我还好说什么?!”
那男子四处滴溜溜转了一会儿,寻了一根拇指粗的木柴来,照着她胳膊就是两下。陈氏吃痛,捂住胳膊,缩着身子,见木柴又要落下来,连滚带爬想溜,一个小脚女人家哪里跑得过壮力的男人!被她老公拎小鸡一样提溜着,脸朝下按在院子里的青石凳上,从背到腿挨着次序一顿狠抽,先从上往下抽一遍,然后又从下往上再来一轮。陈氏被打得哭天叫屈,受不住时浑身发抖,两条小腿乱蹬,把一双绣花小鞋都踢飞了,此时又是不住口地呼痛求饶。
那个男子颇为粗野,听不见一般只管下死手臭揍,陈氏见低头求饶也没有用处,倒生了些硬气,边嚎叫着边怒骂:“哎哟你个杀千刀的!——哎哟你这会子嫌弃老娘——哎哟——那时候你赌输了求老娘做‘仙人跳’(2)——哎哟——怎么不嫌老娘腌臜——哎哟……”
她男人不由愣住了,手停了下来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听见旁边围观看热闹的邻居们都在忍着窃笑,到底脸上下不来,拿木柴指着骂了两声“臭淫_妇”,拽着妇人的发髻就往家里拖。路过冰儿家门时,恨恨地拿木柴指着门道:“小白脸!有本事别让我瞧见!”
冰儿顿时气得发抖,正欲开门和他理论,听见身后英祥带着怒意的一声咳嗽,忍了又忍停住了手。不过那门“吱呀”一响,那男子害怕似的往后一跳,嘟嘟囔囔骂着脏话,开了隔壁自家的门进去了。冰儿回身问道:“怎么的,说的是你?!”
英祥起身道:“有苍蝇往起扑,我又有什么法子?”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冰儿毫不示弱,也不给他留面子,“你心里没鬼,你怎么不出去说清楚,反而任着人家指桑骂槐?!”
英祥显见得极为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