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二话不说直往东华门而去,可在景运门口她就被守卫的侍卫和护卫拦住了:“五公主,皇上刚下的口谕:您今天一天绝不可以离开宫门!”
“绝”这个字眼把冰儿惹怒了,她咬着牙冷冰冰说:“如果我今天非要出去呢?!”
几个侍卫交换了一下眼色,和声道:“公主,您这又是何苦要和皇上作对呢?让奴才们也为难不是?”
在养心殿门口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结果却惹来一肚子气,她已经准备了要破罐子破摔了。抬头看看,云层很厚,灰蒙蒙的隐隐可见一轮日头斜倚在宫墙上方,冰儿此时哪还有理智!她左右一瞥,从一个侍卫的腰间“刷”地抽出一把刀来:“我今天就是要试试看!我今天就是要和皇上作对!我今天就是要出宫门!”
侍卫们自然为难之极,虽也抽出腰刀,但面对的是皇上的爱女,也不敢动手,还是苦苦劝着。冰儿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谁拦着她,谁就是她的仇人!一个侍卫的刀无意一动,心弦绷得紧紧的冰儿便把手中长刃一挥,将那柄腰刀打落在地。景运门的侍卫班领赶紧上前,未及喝止,冰儿的刀就毫无忌惮地挥了上去,一道血色闪过,那名班领肩头到胸口衣服绽开,红色鲜血洇了一片,周围一片惊呼,赶紧扶住,冰儿一阵眩晕,隐约见又有人过来,她的刀又刺了上去,那个侍卫的武功没有她好,刀正好顶在他的脖子上,冰儿手上稍稍用了点劲,血“呼”地从那侍卫的颈上冒了出来:“别逼我杀人!”
两员侍卫都伤不致命,但是那样狠绝的刀法,若是再深三分,只怕就要喋血当场了。侍卫们惊得说不出话来,冰儿平时大大咧咧,去书房等时候也能见到,素来觉得她是属于稚气莽撞的性格,今天却见到她急红了眼时那可怕的神色和不顾一切的冲动。终于另一个侍卫班领结结巴巴道:“公主,您三思!……”
“我不三思!”冰儿狠狠地说,“你们都逼我!我今天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要出去!”
那侍卫班领左右为难,终于一狠心冲大家使了个眼色,众人心知肚明,放下腰刀。冰儿也慢慢放下手中的刀,试探地后退了几步,见侍卫们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才回转身飞也似的向东华门跑去。
而东华门口,又是一道关卡。
东华门是上朝、觐见官员进出之处,人来人往,煞是热闹,然而后宫之人一般却是不允许从这里出入的,所以衣饰清素的冰儿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认识的指指点点,认识的也甚是奇怪,有几个人向冰儿打招呼,冰儿根本看不见,一门心思往门口而去。
“公主!止步!”门口侍值的是傅恒的次子、冰儿的四姐夫、和硕额驸、内大臣福隆安。他继承了傅恒严肃又温文的态度,不卑不亢地拦住了冰儿,目色一动,旁边守门的侍卫和护军形成一道人墙,隔开外面的人。当然,早上他也接到乾隆“绝不允许五公主出宫”的口谕,而且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严重后果。
冰儿对傅恒还有些忌惮,因而对福隆安就不像对景运门的侍卫一样,她哀求地说:“姐夫,求求你,就让我出去吧!你知道的……”
福隆安道:“是啊,情有可原,但没有这个道理规矩。公主回后头去吧,今天你是出不了这个门的!不要闹得太大,大家都不好看不是?”
冰儿的脾气又上来了,她心想今天砍伤了景运门的侍卫,乾隆肯定已经生气了,错是再犯是不犯,结果差别也不大;何况慕容业今日将赴死,最后一面不见,情何以堪!于是,她便要硬闯。
而福隆安何等机敏,早就眼色一使,两旁的数十个侍卫、护军不动声色围了过来。当冰儿闪身想出时,福隆安横手一拦,冰儿抬手反抗,福隆安又是姐夫、又是表哥、又是乾隆宠臣,可不对她客气,反手一推,冰儿一个趔趄,而那些围着的侍卫护卫们也拔刀相向。东华门口好奇的人们不由就要探头探脑来看个究竟。福隆安又道:“何苦来,公主!天家脸面要紧!快回去吧!”
就如战阵一样,对方是有备而来的,冰儿知道她的武功虽然出色,比起这么多训练有素的侍卫来还是有距离的,真被绑回去了,丢面子事小,再见慕容业就是今生断想!念及此,冰儿的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流下。正在毫无办法时,突见一顶金顶红轿抬了过来,原来是冰儿的三姐——和敬公主。和敬公主在轿内看到这样的情景,忙在门口停了下来,身边的公主府护卫驱散开了周围的人,和敬公主疾步来到冰儿面前:“咦?这是怎么了?”
“姐姐!……”冰儿越发委屈。和敬公主征询地看着福隆安等侍卫,福隆安轻声道:“回三公主,皇上禁止五公主今儿个出宫,奴才这也是没法子……”
和敬公主猜出了个大概,忙笑着说:“我道什么事!冰儿,要说姐姐今儿个也有事要求你帮忙呢!你姐夫他这两日身子不好,我寻思着也找了不少太医,都是些庸才!你的医术我是知道的,我正好向你讨教个方子,顺便向皇阿玛讨要几味药材。”
若是在平时,冰儿定是什么都要放下的,但今天不同,姐夫再亲毕竟还是隔了一层了,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她望着和敬公主:“姐姐,今儿不成。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
“我知道,我知道,只不过现在皇阿玛不同意还是枉然不是?听话……”
冰儿却在这时重重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今天若见不到慕容业最后一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他……”和敬公主见冰儿神色已大不同于往常,心里竟也是一悸,伸手去拉冰儿,“他已经是救不回来了的,你何苦呢?你就是去见他,又有什么用呢?”
“今儿不见他,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冰儿痛彻心肺,话简直是呼喊出来的,“小时候最最疼爱我的哥哥,却是皇阿玛最不能饶恕的罪人!他能为我而死,我最后送送他却不行!是我把他送上断头台,我就是后悔也都来不及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求,他也什么都不要求,我只想最后见见他,送他一程,不要让他在黄泉路上还是孤苦伶仃,为什么你们都要拦着我?!”她说到激愤处,左右一望,从一名侍卫身上拔出一柄解手刀,众人吓了一跳,福隆安夺之不及,退而求其次,忙把和敬公主拦到身后:“三公主小心!今天五公主有点丧失理智了!”
“放心,现在这情形,我要杀也只能杀我自己!”冰儿深深地看了和敬公主一眼,“姐姐,和皇阿玛说,我做过该死的坏事,死也不足惜。他就当从来没我这个女儿罢!”说着刀就要往脖子上抹。和敬公主三魂吓掉了两魂半,扑上去抢冰儿手中的刀,福隆安也上前帮忙,未想冰儿只是使诈,反手扣住了福隆安的脉门,侧身一转,把刀架在福隆安脖子上:“让他们让开!”
福隆安再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在这里被使了诈,脖子上被冷冰冰的物事抵着,他却也不能输了底气,沉沉道:“公主今日就是杀了奴才,也不能出去!”
和敬公主却是大急,冰儿性子倔强,今天的事情她又看得这么重,万一两下里语言不合,伤及福隆安,就算傅恒不计较,和嘉公主不计较,乾隆也不可能不处置,数罪并罚,不知是怎样糟糕的后果。两害相权,和敬公主不得不挺身出来做个决断:“不要闹了!妹妹撒手!我做主,让你出去,罪责我来担着就是。——四额驸,让她走吧。”
冰儿愣了愣,见和敬公主神色坚毅,慢慢松开福隆安脖子上的解手刀:“谢姐姐成全!所有的责我都会自己担的。我就见慕容业一面,送他走,我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行路萧条更余恨
不知什么时候,那灰白色的太阳在空中隐没了,青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渐渐包裹了整片灰蓝色的天空,太阳最后留下的一抹光在四周的乌云边暂留了几秒的金边,整个天空就沉浸在令人见了就伤悲的灰色调中。京城寒冷的深秋,是第一次出现雨意。
慕容业在囚车上轻轻地摇晃着,四体捆绑结实,筋骨都在作痛,四周喧闹的声音在他耳际只剩下了单调的嗡嗡声,只有心偶尔一下悸动,他才茫然四顾:真就要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不知是不是每个即将离世的人都会突地产生留恋感,慕容业眉头微皱,眼前仿佛次第出现了好多欢乐的场景,一生受尽了各种各样的苦,却会在此时对灰色的天空、冷漠的大地突然有了这么多的依恋与向往。
一滴冰冷的雨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慕容业很久没剃的前额上,又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了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雨竟然也是咸的!”慕容业细细品尝着这滴雨水,“是上苍为我流下的泪么?”他转念又嘲笑自己:“恶贯满盈了,杀了多少人,犯了多少罪,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不得善终的,此时竟在这里作小儿女态。”想着,他扯开嗓子,大声道:“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下面马上有人应和着:“好!”
慕容业愈加得意,声音更高亢有力起来,却又一丝箫声飘飘乎乎地钻进他的耳朵中:音极轻、也极悲,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凉了,浑身竟然一抖。声音似乎又没有了,他闭上嘴,四处去找寻声音的来源,可此时,声音又被压抑在沸腾的市声中了。
西市的刑场已经布置好了,两个着红衣的刽子手持着鬼头刀昂然站立在那里。慕容业被推下囚车,几乎是被“拎”上刑台的,因为乾隆担心他再度倚仗冰儿逃脱,所以已暗暗命令狱卒将他手肘和脚踝的筋都挑断了,加之狱卒的捆绑是有技术的,粗麻绳狠狠地勒进皮肉,稍稍用力筋骨就会折断,所以慕容业早已是无力回天。当然,此时的他竟还超脱,许是临死之前人业已麻木,他甚至连疼痛都觉察不到,只是忘情地伸长耳朵去追寻那若隐若现的箫声。
雨滴打在地上的声音渐次变响,而那箫声又飘飘乎乎地响起了。慕容业心又是一颤。刑台下有人高声叫道:“咦,刚才不是还一副好嗓子么,怎么这会儿哑巴了?”又有人应和道:“八成是吓得尿裤子了吧?!哈哈……”慕容业厌恶地一皱眉头。
雨渐渐大了,雨声渐渐盖过了其他杂声,雨帘也渐渐遮掩了其他景色,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恍惚中,慕容业仿佛见监刑台上坐着的人执起了朱笔,似乎画了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了,可箫声呢?箫声呢!?
……
吹箫的人已经吹不下去了,雨中,她脸上的泪早已模糊成一片。冰儿浑身在冰冷的雨水中颤抖、战栗,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业哥哥!”
冰儿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声音早被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声、雨水的淅沥声中了,然而就像心灵感应似的,慕容业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呼唤,他心底里突地泛起悲凉来,他多么想再见见这个喜欢过却以不能再喜欢的妹妹、偷爱过却不配深爱的女子;但他又不希望冰儿看见自己凄凉落魄、身首异处的惨状。
众里寻他千百度,此时不须灯火,自然瞧见她阑珊的模样:无数观刑的闲汉中,她一身如天色般的灰衣,煞白的面色,几乎脱了色的嘴唇,身上唯有那杆翠绿的玉箫,及箫杆上点点鲜艳的红斑是唯一有色彩的东西。她在人群中挤过来——近了!近了!此时,慕容业突然想挣扎着动一动,可捆绑的麻绳给他带来钻心的疼痛,使他动弹不得。“拜托!”慕容业低声下气地求着旁边看守着他的卒子,“帮我眼睛上的水擦一擦!”
“咦?”那卒子十分奇怪,“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看什么?”他顺着慕容业的眼神瞟去,挑眉笑了,给慕容业擦去眼前的雨水:“是那个小妞么?蛮漂亮的,有点眼光。你这人真是洒脱,这辰光了,居然不忘过过眼瘾!怎么,打算到阎王那里求求下一世牵牵红线?”
慕容业只是贪婪地望着冰儿:她一夜之间就瘦多了!面色那么苍白,乌黑的眉眼写满了悲伤,头发衣服湿透了,浑身就像秋天即将落下的树叶在带着寒意的秋风秋雨中瑟瑟发抖……他突然前所未有地心疼起来、前所未有地害怕冰儿会被他牵连。慕容业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冲冰儿吼道:“谁让你过来的!——我不要你看我!”就在此时,刽子手已经拿来了画上了红色朱砂的令牌——午时三刻到了!
“不!”冰儿猛地推开周围挡着她的人群,不顾各异的目光,冲到刑台的最前面:“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还说什么?”慕容业哀哀地望着冰儿。
“业哥哥!”冰儿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答应你跟你走!”
那一瞬间,慕容业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自阿爷死去、自己流放,只觉活在世间,只是苟延残喘,并无分毫的意义,然而小义妹的娇笑柔情,让他在家破人亡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万般美好,他正怕泪水会挡住他再看一眼冰儿,想眨眼挤去时,刽子手已来到他的身后,狠狠地往上往前一拉他的发辫,使他的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露出后颈。“不,不!”慕容业哀求着,只是想再看看冰儿,刽子手以为他像其他人一样贪恋生命,恶声恶气道:“得了,早点死掉早点投胎!大丈夫家,别婆婆妈妈脓包样!”
“不要!”冰儿已是近乎疯了,就要往刑台上扑想阻止行刑,却不知何时,福隆安等二十余个便装的侍卫已牢牢地拉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小主子!快回去!”冰儿拼命挣扎,又如何挣扎得过,眼前隐隐见刑台上刀光一亮,十年前义父慕容敬之受死的一幕恍惚出现,她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似乎隐隐传来刀划过的风声、传来血溅出的声音、传来慕容业若有若无的轻声一吟、传来手中玉箫叮当落地的脆声……而天空中无尽的雨声、两边人们的欢呼声、侍卫们的劝解声,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慢慢的,所有的声音都弱化了,冰儿仿佛做了个长长的、可怕的噩梦,睫毛颤抖着慢慢张开一条细缝,面前是福隆安担心的脸:“没事吧?……结束了,都结束了!”
冰儿如同仍在梦中一样,不认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下意识地舔舔极干燥的嘴唇:“慕容业没事了!?……”
“……没事了……”福隆安只好说道。
冰儿不信任地推开他,福隆安也不再阻挡,任凭冰儿傻傻地凝视着刑台的地面: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拖走了,刑台上唯余溅出的斑驳血迹,在雨水中已氤氲成深浅不一的一滩滩红渍。“你骗我……他死了!……”冰儿缓缓走向刑台,几个侍卫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冰儿蹲在一滩血迹前,伸出纤纤手指颤颤地抚摸着,心里痛得如万箭穿过一般,口里喃喃道:“业哥哥,你当时就错了……就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福隆安终于道:“差不多了吧,该回了。皇上真发了好大的火呢,把我都骂得狗血淋头的。您回去,可得陪着小心!”冰儿看都不看他,脸上竟浮起一个狰狞的冷笑:“回去就回去,发火就发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业哥哥在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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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端坐在皇后所居的承乾宫正殿上,支颐不响。皇后和一群嫔妃侍立在一边,心事各自不同:有的木着脸看地缝儿,有的闲来抠指甲,有的心头正在乱跳,手紧攥着衣服或帕子。皇后那拉氏面无表情,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