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到乾隆藏在冷漠神情下的怒火。令妃魏佳氏也面无表情,两只手一个劲儿地绞着一块绿绸帕子。
和敬公主跪在父亲面前,颊上道道泪痕:“皇阿玛,女儿今日不知轻重,违了圣意,请皇阿玛重重责罚!”
乾隆冷笑道:“你们姐妹俩原是一娘胎里出来的,怪道都是一样的心思——胆大妄为到极点!”
和敬公主不由伏低身子重重碰了几个头,说话间声泪俱下:“女儿罪该万死!甘领责罚!”
乾隆却对和敬公主生不起气来,见她的样子,心尖一酸,摆摆手道:“不必这个样子!等她回来,你们一例交代!”
“是……”和敬公主委委屈屈抬头,长跪在地。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正殿里悄然无声,宫外哗哗的雨声就显得格外清晰响亮,似乎就冰冷地打在人的身上一般。众人正站得腰酸腿疼,一个太监哈着腰过来说道:“皇上,侍卫们把五公主带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众人如释重负又有些提心吊胆,眼睛一顺儿向乾隆瞟去。乾隆仿佛没听见一般,好一会儿方哼了一声冷冷道:“带进来!”
漫天的秋雨浇得冰儿昏沉沉的,几个太监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只见她傻傻地就进了承乾宫,温暖的宫室反而使她打了个寒战,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殿里的光线,只是头晕目眩地仿佛看见慕容业那一滩又一滩浓淡不一的血迹在眼前扩大、扩大……揪得她心都痛起来。半晌她才看清上座的乾隆和两边神情各异的妃子,金碧辉煌的宫殿却使她立即想起了慕容业的牢房——阴暗、潮湿、肮脏、难闻。冰儿悲伤欲绝,站在那里闭着眼睛谁都不理。
一边的太监见她如此失礼都在倒吸凉气,只是谁也不敢去提醒。皇后见周围人都不说话,少不得自己先道:“你是没睡醒么?怎么还不请安?”
冰儿死死地闭着眼,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倨傲的样子让乾隆从心底里大怒,忍不住要嘲道:“她眼里还有君父么?!”纯贵妃见势不妙,看看皇后一脸不快,低了头漫不经心地拨起指甲来,只好自己强笑着劝:“看样子她是糊涂了……”
“糊涂?这‘糊涂’该死!”乾隆勃然爆发,狠狠一拍御座。
冰儿蓦地睁开眼睛,目光已经被仇恨烧得通红!乾隆都不由被她的目光惊得一悸,随后这因权威、尊严被挑战的怒气不由就涌动了起来,压着声音问道:“知罪吗?!”
冰儿望着别处冷笑了一下,声音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不知!”
“朕告诉你!”乾隆的火气也已是欲罢不能了,声音却趋向平稳冷静,了解他的人都会被这声音、语气吓得腿肚子转筋,“不通报擅出宫门——罪一;不服旨意,殴伤侍卫——罪二;不守礼仪,西市观刑——罪三;倨傲不恭,言语不逊——罪四……”
冰儿眼瞟着别处,突然故意大声冷笑道:“是吗?还有罪五吗?”突然又止住了笑:“最好加到死罪,省得您搜肠刮肚为我罗织罪名!”
此言一出,不光乾隆又恼怒又伤心,而且也把双方的台阶全都堵死了。虽然他们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却是真正的唇枪舌剑,听得殿上所有的妃嫔、公主、宫女、太监都惊得目瞪口呆,咋舌良久。直等双方沉默下来,才听见自己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
乾隆疾步走下座位,目光直直盯着冰儿,冰儿眼睛只盯着他处,倔着脸又是蔑笑。乾隆却知她色厉内荏,只见稍过一会儿,冰儿就是一眶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却强持着不落下来。乾隆只觉得怒火冲头,恨恨道:“你要逼朕说么?!……食盒下面暗藏着刀剑,要慕容业假装挟持你出去,就纵放钦犯这一条心思,够不够你死罪?!……你在牢里的那些事,朕都替你脸红!还要朕说出来,朕还丢不起这个人!”
冰儿没想到乾隆耳目如此灵通,脸色煞白,转而又通红,一扬脸就破罐子破摔:“就是的!我要放他,我要跟他!又怎么样?满世界就他还真心对我好,可惜却是我误了……反正他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现在就赐我匕首、白绫和药酒吧。我绝不皱眉头!”
乾隆楞了几秒,心里暗暗有些悔:这两件事他本是打算没人时单独教训冰儿的;如今自己怒火冲头一嗓子喊了出来,这没脑袋、没廉耻的傻丫头还把脏水往她自己身上泼。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这台阶从哪儿下?——两条罪哪一条都够致命!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法子,冰儿已在那儿号啕大哭:“业哥哥,你在黄泉路上慢些走!我和你一同去给义父义母请罪!”
她偏是在有台阶下的地方不安生!乾隆只觉得胸口热辣辣的东西一窜一窜的,咆哮道:“你别让朕再听到什么义父义母的字眼!你的父是朕!你的母是皇后!你的兄弟是朕的阿哥!你的姐妹是这里的公主!——下贱!越是不人不鬼的肮脏东西越是叫得亲热,越是没皮没脸的强盗土匪越是看着贴心!!朕怎么会养出个不忠不孝的鸱枭来!?”
乾隆痛骂慕容一家,冰儿气得手足冰冷:“谁不人不鬼?谁没皮没脸?谁肮脏?我瞅着这地方才不人不鬼、没皮没脸、肮脏透顶呢!——我就认贼作父,怎么着!究竟是哪个父亲救我、疼我、养我?又究竟是哪个哥哥肯牺牲了自己为我的?……天家骨肉?哈哈……那也配叫做人伦吗?”
“扠出去!”乾隆暴喝着,“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朕不要再和你说这种疯话!——寻间空屋子好好给她败败火!”
其实就是勉强找了个台阶放了她了。纯贵妃先见冰儿居然和乾隆一句顶一句地拌嘴,心惊不已,此时忙上去推冰儿:“你快出去!真的犯了失心疯要气死你皇阿玛么?好好闭门思过,隔天来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 挂了……证明他其实只是男配……
☆、不肖行径承盛怒
“我没罪!”冰儿使劲儿挣开了两边扶掖的纯妃和宫女,“放到哪儿我也没罪!……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又怎么样?那些俗人的书,我不屑念!”
“谁是俗人?朕是俗人?!”乾隆逼近了一步。
冰儿挺直着身子犟着脖子:“您不是俗人,您是昏君!看着自以为什么康乾盛世。其实天下四面走火八方漏烟,早就是个虚空架子!不然,我义父为什么要造反?不然,我业哥为什么要占山?您还当着万民归顺、天下一统、和衷共济么?!——”她语速极快,“叭叭叭叭”的,话没说完,所有人都白了脸:再有胆逆批龙鳞直谏的臣子也不敢直接骂乾隆“昏君”!
“你再说一遍!”乾隆额角的青筋高高暴起,他最得意的文治武功被骂为“昏君”,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又逼近了一步。众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想去劝,却压根开不了口。冰儿盯着乾隆的眼睛看看,脚微微退了半步,一抬头又道:“说又怎么样!昏君!”
“啪——”一声清脆得响彻全殿的耳光。乾隆一般温文尔雅,很少发火,但一旦怒气上来,雷霆之势叫人胆寒。随着这令人心悸的一声响,大殿又坠入了无穷的宁静,殿外的雨声又清晰了起来,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竟无人敢则一声。乾隆日常从未偏废骑射功夫,能开十力弓的力气,冰儿被他这极重的一记耳光打了个趔趄,眼前一阵发黑,几颗金星急速地一闪而过,耳朵里只剩一阵空洞的嗡嗡声。牙齿上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左边牙床不断渗出咸咸的东西来,其中一丝偷偷爬出嘴角,大部分搅和着干涩的唾沫咽到肚里,胃底由下而上突地泛过一阵悲凉来。
乾隆看着女儿苍白的左颊上由红变紫地几个肿起的指痕及嘴角溢出的红丝,心里有点颤抖,不由希望冰儿不要再说这些让双方都下不了台阶的话了,可冰儿没有丝毫懊悔的表示,甚至连害怕的表情都没有。她慢慢抬起的乌黑的眼珠里结上了一层仇恨的寒冰,太阳穴由于牙关紧咬而微微跳动着。殿外的雨哗哗地模糊而又清晰,殿内就只剩冰儿偶尔的、有些做作的冷笑,还有众人加快的心跳声。
这种带着蔑视的沉默不啻于莫大的谩骂。皇帝陡然暴怒,众人都怕引火烧身,连纯贵妃也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倒是位置不高的令妃不顾一切上前痛斥道:“五格格,你痰迷了心窍么?!你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和敬公主也不失时机地跪行几步,在乾隆面前恳求道:“皇阿玛,您息怒!您气着身子可就值多了!”上面的皇后那拉氏却不紧不慢地说:“皇上,五格格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平素就是如此,恃宠而骄惯了,今日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您为她气着,岂不是伤了自己个儿身子?”
冰儿抬头狠狠地瞪了皇后一眼,转脸对乾隆冷笑道:“皇上别气多了!我横竖是该死的人,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罢了。您还不就是一句话!杀的剐的都是随意!……反正,反正我也早就活够了!活够了!”
“冰儿!你在胡诌个什么?!”令妃急得眼里都冒出泪花来,刚想回身劝乾隆,却见乾隆的脸色已是铁般的暗青,瞳人里似能喷出火来:“好!孽障!朕成全你!再不要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玷了祖宗的名声!”音未罢,人已向后从壁上摘下一把锋利的剑,“刷”地拔出寒光闪闪的青锋,冰儿不躲不让,眼一闭头一昂等着受剑。
“皇上!”令妃不顾一切扑过去拦,抱住乾隆的胳膊,说话间已是声泪俱下,“主子爷,您冷静!……冰儿有罪,该好好惩罚!可您……您……皇上,冰儿是您的亲骨肉啊!虎毒尚不食子,您就下得了这个狠手,非要致女儿于死地?!”纯贵妃也带着哭腔求情:“皇上息怒,这刀剑无眼,真伤着五格格,又有后悔药吃么?”回头对冰儿道:“大走小受!你还愣着做什么?”
旁边人反应过来,推着冰儿的胳膊把她往外送,和敬公主见她还倔强着不肯动弹,在她耳边说:“别犯傻了!等皇阿玛怒气过了,再来谢罪!”冰儿一甩胳膊推开和敬公主:“走什么!我今儿就不是想活着出去!皇阿玛要杀,也是正好,算我把精血还了父母,魂灵归去,也自是清清白白的……”
乾隆“咣”地把剑砸到地上,怒声如熔岩终于爆发了一般:“不准拦!!给她黄绫!给她鸩酒!朕不要这个孽障!——你自己去死!别污朕的剑!朕的地方!”冰儿何等性烈之人,咬了牙就要去拾剑,早被几个有头脸的嬷嬷、宫女死死抱住,几个妃嫔也上前拦阻。
和敬公主不顾一切跪挡在冰儿前面,大哭道:“阿玛阿玛!五妹今儿纵然有一千个该杀的道理,您也看在先头皇妣的份儿上……皇阿玛,您就忘了我额娘临终前的话?额娘要您好好照顾妹子!额娘临终,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也就是太后、皇上和子女们……阿玛!……”已然泣不成声。
乾隆一想到孝贤皇后,突然回到了三年前的德州水次:孝贤皇后面如白纸地躺在船舱里,却依然平静高贵如往常一样,她静静地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手已那么冰冷——她就这样用最后的余力,把两个女儿托付给了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儿,可她毕竟还是孝贤皇后的女儿!乾隆的暴怒化开了、揉碎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与痛心涌上心头。他瞟一瞟冰儿,刚才还硬撑着傲慢的她此时也已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神情让人不由不生怜惜。
皇后那拉氏冷眼瞧着这一切,此时觉得是该自己说句话的时候了,便颦了眉头到乾隆身边,掏出黄绢帕子拭着乾隆的额头,款款道:“皇上,算了吧!好歹还是个公主。五格格也到了摽梅的年纪,儿女心事哪由爷娘?反正慕容业也死掉了,料想也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您就宽贷了她吧,大家都得夸您仁慈呢!”冰儿被这似温实烫的话激得一头火,噙着泪骂道:“你少放屁!我今天死我自己的,不要谁来假惺惺!”
皇后的面子也挂不住了,变了脸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自己有多少风言风语要别人替你瞒着?你不要脸面,皇家还要呢!祖宗还要呢!”乾隆气得浑身乱颤,说不出话来。纯妃冷笑着顶回去:“皇后娘娘这话怕是有点没影儿呢!冰儿的心事,臣妾敢说没这种想头的!冰儿一个姑娘家,这些没根没谱的话传出去,叫人费猜疑,才真叫丢了皇家的脸面呢!”纯妃平日绝少有机会反击皇后,这番话说得自是狠绝。“是你不知道……”皇后怕被误解,还想再说,乾隆阴沉的目光电一般瞥向她,她心里一颤,张了张口没发出声,自知今日说错了话,中了纯贵妃的套子,一别脸沉默了。
乾隆想着自己的耳报神报来的冰儿和慕容业之间的缠绵悱恻,心里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却要保着冰儿的名声,不好就这条再闹下去,心一横道:“今天是你自己找死!”
“你要杀就杀吧!人活着真没意思!”冰儿满面泪痕,指甲在掌心掐出一道道红痕,两人都被逼在悬崖边上,就势而度只能是她“输”,皇帝总是要有尊严的。既然如此无望,她恨不得一死百了。
“狂妄!”乾隆怒气似顶到了头,声音虽不像刚才一般高扬,沉沉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更叫人胆寒,“朕杀不了你?朕是怕脏了这洁净的地方!传敬事房!选最重的荆杖,拖出去着实打!轻了一杖,行刑的反坐!……既不知罪,朕就打你个清醒,教你知道什么是犯上的下场!”敬事房的太监犹豫了一下,惴惴问道:“请旨,打多少?”
乾隆不耐烦挥手道:“只管打就是了!打到她真心知罪认错为止!”
冰儿被两个训练有素的壮力太监擒住双臂,她并不反抗,只跳着脚大发毒誓:“我没有罪,你只管打,打死了我才算是成全!我要认了错我就不得好死!”
乾隆听她叫得粗蠢,实在不像了,明摆着作对,不想让她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又让自己下不来台,边用力挥手边大声喝道:“拖出去!拖出去!给朕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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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拖出殿外,殿内突又是一阵安静,和敬公主红了眼圈,她看着纯妃和令妃,纯妃已然把皇后逼仄到无法反抗的地方,令妃又是有言在先不敢多语,两人都没有再去求情。皇后那拉氏一听“打到认错为止”,哪怕打一下就认错也行,觉得乾隆雷声大雨点小,正没声息地一撇嘴。乾隆背手在殿内站着,刻意不去看外面的情景,耳朵却注意地听着。外面响起了荆杖打在皮肉上嗖嗖的声音和行刑者高而尖锐的喊数的声音。他不由凝了神细细谛听:真的,没有求饶认罪的嚎哭,连呼喊呻_吟都没有,只有富有弹性的荆杖抡下时划过的尖利的破风声以及沉闷而清晰的敲打皮肉的声音。荆杖取自黄荆,圆径三分二厘,就是一根韧韧的细棍子,不伤脏腑,也不会打伤残,但“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比一般的竹板子都痛。冰儿死熬着不出声,乾隆已有些心疼了,“这丫头还真倔!”他在肚子里悄悄地说,但把持着不转头,踱了两步,停下来仔细听,哗哗的雨声和嗖嗖的杖声间断断续续夹杂了压抑得很低很紧的呻_吟,若有若无。
乾隆忍不住用眼角瞥向殿外:他叫传杖叫得急,敬事房连凳子都没拿,像打太监宫女一样,把冰儿直接按在阶前空地上就打。雨虽然已经小了些,伏在地上的冰儿浑身上下还是被淋了个透,脸色在阴灰的雨雾下看不分明,只见她紧紧闭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