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茵身坐木椅,握紧盲杖淡淡一笑:“他几时这样迷信?”
“还不是因为你,我不知王先生近来生意怎样,但他看你眼睛不见好,总归有些担心,他为人如何我不愿多讲,可对你倒是十分尽心。”
在阿婆眼里,她最瞧不上就是王彧尧这类人,为人粗痞不羁,性格时有暴躁,不过独对王茵例外。
起初还以为他们是夫妻,妻子突然失明,丈夫不离不弃,心中暗许,这男人真不似表面上的坏人。后来听村里人讲才得知,两人并非如此,王茵本姓倪,因寄养在王彧尧家才改姓王。
待富村回去后,阿婆摇头笑说: “其实我一眼就看得出,讲你们是兄妹,就富村那傻仔相信,我老太婆可不信,你们两人型男索女,又相依为命这么长时间,听讲是王先生供你在温哥华读书,就你对他的态度哪里似妹妹,明明是心上人哟,可惜王先生却看不出。”要么就是故意视而不见。后面那就阿婆直咽吞肚中。
按理说这两人是千差万别,因为阿婆实在不能理解;一个淑女怎会钟情于王彧尧这种粗戾之人,除却一副好皮相,剩下毫无可取之处。还不如富村这样的傻仔实在。
只道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随东去。
王茵脸色微滞,不知是害羞还是生气。
***
翌日王彧尧带王茵去就医院就诊,九龙医院内,王彧尧怒骂医生无用饭桶,只差跳脚掀桌,惊得医生想报警。
王茵自上次受伤后,双目未曾转好。检查半天,医生也没看出任何异样,最终向站在一旁直盯着他的王彧尧解释说:“她是压迫视神经引起暂时性失明。”
所有给她看过眼睛的医生同置一词,都说无大问题,王彧尧听这话就恼火:“什么意思,那她为何几个月了也不见好?”声音过大,震得医生愣神未答。
“这需要她放松心情就会慢慢恢复。” 医生唯恐王彧尧再蛮横无理,又低声下气说:“先生,你有时间就带太太多走动,别留她一人在家。情绪肯定恢复。”
王彧尧面露尴尬,立即纠正:“别乱讲,她是我妹妹,不是我太太。”
而此时王茵一言不发坐在医院办公长椅上,咬住下唇,脸色愈发暗淡。
出了医院她依旧冷脸,一句话也没说,王彧尧以为她担心自己眼睛无法复明,也不再说任何话安慰她。
他只得小心翼翼紧跟在她后头,她却面无表情拄着拐杖敲打地面,两人一前一后,王彧尧唯恐她有任何闪失。
走到老街,王彧尧低头看她一眼,小声提醒:“我们到老街了,还记不记得这里?”
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走至西贡街,多年无回过旧地,依旧是人流旺闹事,还是那条老街,那条小巷,街边少了卖喊声,小店内的老式音响放着陈百强《一生何求》,旧时痕迹而今尤在,岁月留下古老街灯。
巷口墙壁上的刻字划痕仍在,王彧尧扶着王茵向前,抬高她右手摸上墙壁,感受这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那年1991,她十三岁,王彧尧刚过二十三。他骑着一辆抢来的二手单车在街头四处横行,王茵下学堂,他载她到处兜风,她坐在后头紧搂着他的腰,单车行在狭窄的巷口,伴随着大街小巷传来的吆喝声,在他的动作下生锈的铃铛发出一阵阵清脆的铃音。
那是王茵对这里唯一的记忆,她记起了王彧尧顶着一白毛头,穿着破洞牛仔喇叭裤,带一帮小弟窜去各大街头收保护费,那时候她放学堂回家,逢人就问她,那个收保护费的后生仔,怎么没骑车去学校接你。
更有不知情的人劝她,学生妹年纪轻不懂事,女孩子好好读书拿张文凭最重要,跟住这种烂仔没得出息。
当年王彧尧带她走得匆忙,也未同街坊邻居打声招呼。一别经年,王茵没想过再次回来,会是这等遭遇。
她以为自己在温哥华读书完,拿到卑诗大学文凭,就能在香港好好发展,万没料到在回埠后遭遇芟夷大难,导致双目失明,这点无论如何也叫她乐观不了,想想看,现今哪家大公司会聘用一个盲人,还有,她会给王彧尧增添多少麻烦。
此时对面街头,一位大婶生气跺脚,扯嗓门一声怒喊,将王茵从回忆拉回现实, “大盘连涨三天,远华连跌三天。一个仙都没捞到。”
丈夫在旁忍不住抱怨:“早让你听我讲快点抛!你理都不理。”
“我怎么知道!”继而夫妻两人开始争吵不休。
最近股市大跌,但仍挡不住前赴后继想要一夜致富之人。
王彧尧望着远处的场景摇头轻笑,不置一词。
王茵突然发问:“彧尧,刚回埠时,你说你要做生意,有无拿钱去炒股。”股票这种东西,在港地连菜市场大妈都知道。就连阿婆都会关注股市行情。
王茵不知王彧尧仍继续开店,而且雇了旧识辉佬当伙计,生意还不错。
王彧尧被她言语逗笑:“知不知富贵险中求,这种单方面的金钱赌博担当得风险太不值。还得似他们这样,天天为钱争个你死我活。”
王茵意不在此:“话是这样讲,虽然股票是无底洞,但是你不觉得像他们这样小吵小闹好有趣?”
“你钟意过这种生活?书都白读了!”他语中带笑,继而伸指弹向她前额,再次忍俊不禁道:“你竟然会觉得这样有趣?我敢说,他们今后的日子就困在一个小平房中,吵吵闹闹过完下半生。”到底是个女人,没有远虑也实属正常。
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庸俗的下半辈子,为个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半点追求也无,这不是他王彧尧要过的生活。难道让他守着那个小店,抑或是在村里困一辈子,开什么玩笑。他活着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王茵低声反驳,声音却只得自己听见:“这有什么不好,只要能同你一起,我就好知足。”她也曾有鸿鹄之志,但现今却不得不对自己认命。况且在王茵看来,她心怡王彧尧已是不争事实,任何事都比不过和王彧尧在一起更重要。
王彧尧恍若未闻望她一眼,目光湛亮,没再接话。
其实王茵也不知何时喜欢上王彧尧,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可在某种意义上却胜似亲人,她自小被寄养在王彧尧家,就连姓氏也是王茵主动提出更改。
多可笑,那时候连亲生父亲都不认她,人人都当她是大佬倪康的私生女,人前一句大小姐,人后笑她,福薄命衰,最后倪康一死,树倒猢狲散,旁人见她如瘟疫。
只有王彧尧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个年长他十岁的男人,在她九岁时就以一个兄长兼父亲的身份介入她的生活,供她读书生活,十几年如一日。哪怕是初到温哥华时生活拮据,还要负担她高昂学费,他也未有过一句抱怨。
十几年的陪伴早就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依赖。王茵无法想象,若是离开王彧尧,她往后的日子究竟会怎样。
☆、第三章
新村这边,阿婆每日在家整理房间,照顾王茵饮食起居,一栋破旧的砖瓦小楼,房间倒是有许多,偌大的屋子她一人收拾不来。同王茵更是无话题可聊,有时兴致勃勃地同王茵聊聊村中近况,发觉王茵根本毫无兴趣,在她看来,王茵性格时有古怪,也不爱交际。每天都是呆在卧室听剧,只等着王彧尧回屋。
富村比王茵大三岁,家离王茵并不远,偶尔会借故来此串门,每次见到王茵,他便面色发红,同她说上几句话更是心跳加速,舌头打结,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不得发声。
阿婆是何许人也,一眼便能看穿富村心思,以后每日都差他前来做事。仔细想想也是,阿婆每天除了照顾王茵的饮食起居,还要洗衣打扫,有个免费劳动力怎能不多加利用。
今天中午富村经过祖屋,阿婆急忙报备说屋里电灯已坏,富村便赶忙跑进屋修理。
厅屋里只得几件简单的家具。
头顶上的生锈的风扇啧啧声转动,富村身穿黑背心,后背早已被汗水晕成一幅地图,搬条长凳,关电闸,立在长凳将旧灯摘下准备换新灯。
“又来干活。”王彧尧不知何时进屋,语气冷硬。
王茵站在房中顿时听闻一声巨响。
继而富村直接摔下木凳,捂着腿疼得面目狰狞,嗷嗷大叫。
“富村,你有没事?”王茵拄盲杖向前摸索,却在迈开腿的一瞬间被王彧尧拽住。
“我很好。”听王茵言语关心,富村惊魂未定的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灰尘。
王彧尧轻瞥了地上人一眼,幸灾乐祸:“活该。”
富村悻悻然,目光躲避:“尧哥。”
“你怎么又来了?”王彧尧心想,这几日回家都能看见他,本以为他纯是热心肠,所以才没留心,如今看来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不得不管。
“今天阿婆叫我来修电灯。”说罢,富村一只手捂着腿,龇牙咧嘴地举手指了指头顶上的橘光灯。
富村想想都委屈,简直可以用有苦难言来形容,才刚换上新灯,未能同王茵说上几句话,门神恰巧赶了回来。有王彧尧在,他大概这辈子都别指望能够接近王茵。富村由害怕转而到痛恨老天爷,关键时刻拿他开玩笑。
王彧尧扯了扯嘴角,点点头:“嗯,有意思,前日念字报,昨日来提水洗衫,今日来修灯,明日你打算来干什么?嗯?”
最后一个字,令富村吓破了胆。他惊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老实答:“我就是想顺道来看看阿茵。”
王彧尧冷着脸冲他不耐烦挥手,下达逐客令:“如今见到她,可以回你屋了。”
“阿……阿茵,我……我下次再来看你。”这回富村明显是口齿不清。
“还想有下次,你不回去敷药?不回屋照顾你老母!日日往我这边跑是什么意思。不要给我看到你,不然我打瘸你腿,等你全家好服侍你!”王彧尧猛地抬腿上前一步,举拳作势将揍人。
富村早已吓得屁滚尿流。
讲实话,若不是看富村为人忠厚老实,不似与王茵同校的那些放荡不羁的鬼佬,他早就亮拳头打架了。
每次王彧尧对待频繁接近她的男人,总是持一副防备之态,王茵心中窃喜,但还是开口解释:“我听阿婆讲,家里灯坏了,所以富村才好心来修灯。”
王彧尧望着富村一瘸一拐的背影放声大笑,继而拍手插兜,全然一副地痞无赖扮相:“我几时碰他,不是我针对他,实在是这孩子不经吓。”似乎在竭力证明这事与他无关。
此等言行举止好似家长禁止孩子早恋。
这种事情在加拿大不是没有过,当时王茵不乏同校追求者,个个金发碧眼,王茵拒绝不成,反倒穷追不舍到她的住所,后来被王彧尧当是骚扰者,二话不说,拖进屋一顿暴打。
此事差点闹进警局,最后他还不忘告诉对方,我家王茵在读书期间不与人拍拖。
中午时分,王茵与阿婆吃完饭,便一同在客屋听收音机里正播放的《帝女花》打发时间,外头突传一阵震耳的货车轰隆声。
王彧尧下车后,站在门口伸手指挥安装工人:“轻点放,这留声机要小心点,不要碰坏了。还有,沙发也要抬进里面。”
工人亦趋亦步地跟在王彧尧身后,听他差遣而行动。
阿婆站起身,上前提高收音机音量:“好像听到王先生在同谁讲话,我出去看看。”
出门却看到王彧尧在吩咐安装工人搬家具电器,随后阿婆也加入指挥队伍中。
客厅中央掉漆橱柜上,老旧黑白电视换成了一台大型彩电,辉佬还帮忙搬来了冰箱。厅屋中,老式木椅换成了布艺沙发,王茵的房间也有一套。
搬完家俬,辉佬耸肩搓搓手:“尧哥你放心,我找的人个个力气大。”
王彧尧抿嘴一笑,猛地拍下辉佬肩膀,漫不经心从衣袋中掏出一支雪茄,起火,点燃,再递一支给辉佬。
这阵子他生意兴隆,不难看出他心情很不错。
以往,四罐红双喜,一包万宝路就足以让他肆意时日,如今得一支蒙特克里斯托雪茄 ,便可感知他眉宇间的意气风发。
近来好几个内地的客户联系他办事,有些还是几年前在赌场时就已经相识,好不容易歇业一天就将家中旧物重新置办。
男人大抵如此,但凡有点钱,便开始享受所谓的生活,挥霍无度更是本性,这一切的一切除却好面子,还有一个还有原由,则是随心所欲不愿委屈了自己。
这点钱于他而言无所谓,王彧尧还打算换新居,不过得隔些时日,因为这里一到夏季就多雨,更糟糕的是由于房子年代久远,一到大雨便会漏水。居住环境及气候与温哥华简直大相径庭。
九龙处亚热带,夏天多雨,到冬季却少雨,而温哥华终年气候温和,环境宜人,那里华人很多,王茵和王彧尧当时就居住在华埠。
外头人来人往的嚷声,搬东西的嘈杂声,吵得王茵半点兴趣也无,她起身拄着盲杖打算回卧室。
一路握着盲杖敲敲打打摸索到窗前,惊觉前方一个障碍物,她定住脚步,伸长手臂用盲杖碰了碰,再小心翼翼俯身摸上去,触感柔软,原先这里的长木凳竟换成了单人沙发。
手继续缓缓朝着左边移动,触到的却是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沿着蜿蜒的圆弧表面到达底部机箱,她克制不住双手,摸至圆盘槽内。下一秒,她居然松开手,再次摸上去,确认无误时,神情更是惊讶。
“是留声机!”她兴奋地喊出声,心中欢喜,连带双手颤抖。她没料到,王彧尧居然会为她买留声机。
此时,王彧尧走到门口,顿步望向她,见她一惊一乍的表情就了然,嘴唇微勾,语气十分得意,“以前在华埠看你躲在房间听歌,怎么样,你钟不钟意?”
王茵连连点头,可还是压制住雀跃地内心:“上次不是说存款快用完?”虽然心中欢喜,还是问他为何还这样大手笔,那次不是同她讲好了,这阵子要节俭。
王彧尧只觉得好笑:“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你记得这么清楚,总不能让你同我越过越差。多少钱无所谓,最要紧是过得舒心。”言语间尽是桀骜。
他可不愿过那种缩手缩脚的日子。
说罢,王彧尧眯眼,身子往后微倾斜倚着门梁,抽一口蒙特克里斯托,轻巧吐出烟圈,眉眼间尽是慵懒惬意。
抽完烟之后,他又拿几十张黑胶唱片放在老式留声机旁继续说:“我不知你平时听得什么歌,不过,这些都是这两年来最流行的,还有古典音乐。”
低头看了眼封面,随即眉头紧皱。什么鬼!这上面的英文字母他一个都不认识,为了保面子,他干脆住嘴。
这些都是他去鸭寮街挑选的。当时店家见他出手阔绰,便给他介绍了一堆唱片,他只好装作略懂一二同人家选碟。
他不由分说抽出一张唱片,放入她掌心:“这封面的字我让辉仔重新刻了一遍,你想听哪个可以自己选。”
“无所谓,只要是你选的,我都钟意。”王茵摸向上面的刻字,是巴赫的大键琴和小提琴奏鸣曲,LP黑胶唱片。
不得不说,王彧尧十分细心,知道在封盒上刻片名。不然英文字母又无人认识,她没法选择。
“彧尧,你对我好好。”此时此刻她内心悸动,连带语气也变得几分哽咽。
她想,大概这辈子除了王彧尧,恐怕可能再也没人会无条件对她如此,与他相依为命十几年这种依赖感早已成习惯。
他有过片刻动容,清湛的目光倏地燃起一束微光,语气还带着三分宠溺:“傻女!”又不可一世弯嘴轻笑,笑容停滞须臾,还未等她继续讲,王彧尧拿过唱片拆开包装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