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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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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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小皮呢?」我试着转移话题。
  「牠也在剪头发呀。」
  「剪头发?」
  「小皮的毛太长了,我送牠去修剪。待会再去接牠回来。」
  「小皮本来就是长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经盖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时会撞到东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觉远比视觉灵敏多了。」
  「是吗?」
  叶梅桂站起身,拿下发夹,然后把额头上的头发用手梳直,头发便像瀑布般垂下,盖住额头和眼睛。
  「你以为这时若给我灵敏的鼻子,我就不会撞到东西?」
  她双手往前伸直,在客厅里缓慢地摸索前进。
  「是是是,妳说得对,小皮是该剪毛了。」
  「知道就好。」叶梅桂还在走。
  「妳要不要顺便去换件白色的衣服?」
  「干嘛?」
  「这样妳就可以走到六楼,装鬼去吓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了。」
  「喂!」
  她终于停下脚步,梳好头发、戴上发夹,然后瞪我一眼。
  叶梅桂坐回沙发,打开电视。
  我的视线虽然也跟着放在电视上,但仍借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其实她的头发并没有剪得很短,应该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长发时,发梢有波浪,而现在的发梢只剩一些涟漪。
  我觉得,修剪过枝叶的夜玫瑰,只会更娇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叶梅桂该修剪的,不只是枝叶,应该还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叶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阳台。
  「我陪妳去。」我把电视关掉,也走到阳台。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不方便吗?」
  「不是。」她打开门,然后转头告诉我:「只是不习惯。」
  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叶梅桂这句' 不习惯' 的意思。
 
  我从未看见她有朋友来找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手机响起。
  除了上班和带小皮出门外,她很少出门。
  当然也许她会在我睡觉后出门,不过那时已经很晚,应该不至于。
  这么说起来,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样,都很安静。
  想到这里时,我转头看着她,试着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刚走出楼下大门,她似乎察觉我的视线,于是开口问我。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门。」
  「没事出门做什么。」叶梅桂的回答很简单。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唱唱歌啊。」
  「我喜欢一个人,也习惯一个人。」
  「可是」
  「别忘了,」她打断我的话:「你也是很少出门。」
  我心头一震,不禁停下脚步。
  叶梅桂说得没错,我跟她一样,都很少出门。
  我甚至也跟她一样,喜欢并习惯一个人。
  也许我可以找理由说,那是因为我还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所以很少出门。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很多人正因为这种不熟悉,才会常出门。
  因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鲜的,值得常出门去发掘与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门。
  「怎么了?」
  叶梅桂也停下脚步,站在我前方两公尺处,转过身面对着我。
  「妳会寂寞吗?」我问。
  在街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阵春雨过后,玫瑰开始娇媚地绽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不会去找它,但它总会来找我。」
  「是吗?」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来忘记它,但它一直没有把我忘记。」
  我望着嘴角挂着微笑的叶梅桂,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见了,只是因为它躲起来,而不是因为它离去。」我问她:「妳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没错。」叶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状。」
  叶梅桂仰起头,看着夜空,似乎有所感触:「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样。」
  「什么意思?」
  「很简单。」她转过头看着我,往后退开了三步,笑着说:「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山长什么样子,却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么模样。」
  叶梅桂说得没错,从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听到她的寂寞。
  虽然我知道我应该也是个寂寞的人,但并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样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动作和语言,会让人联想到寂寞。
  换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这座山的外观,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叶梅桂那座山的模样与颜色,却尽收眼底。
  而在叶梅桂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皮应该等很久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后,叶梅桂便转过身,继续往前。
  「嗯。」
  我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却比你漂亮呀。」
  我们没停下脚步,只是彼此交换一下笑容。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样子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对我们猛摇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认不出来。
  牵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变得害羞与腼腆,总是回避着我们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时,举起的脚也没以前高,甚至还会发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对叶梅桂说。
  「才不会。牠只是不习惯而已。」
  「那妳刚剪完头发时,会不习惯上厕所吗?」
  「你少无聊。」叶梅桂瞪了我一眼。
  当我还想说些什么时,她的手机正好响起。
  叶梅桂停下脚步,把小皮交给我。
  「喂。」她说。
  「叶小姐吗?我是」
  虽然我走到她左手边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且背对着她,但在夜晚寂静的巷子里,仍然隐约可以听到她手机中传来的男子声音。
  「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叶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这句话吸引住,不自觉地转过身,想听听她们要说些什么。
  「真的吗?」男子的声音很兴奋,还笑了几声。
  「如果你不打来,我怎能告诉你千万别再打来呢?」
  「」男子似乎被这句话吓到,并没有回话。
  「不要再打来了。Bye…Bye。」她挂上电话。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叶梅桂问我。
  「没什么。我们只是同时认同小皮不习惯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说她刚骂我无聊,因为叶梅桂挂断电话的动作,让我联想到武侠电影中,侠客挥剑杀敌后收剑回鞘的姿势。
  「你别紧张。」叶梅桂呵呵笑了几声:「那小子我并不认识。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两天到我公司来,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吃饭。」
  「那妳为什么跟他说: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呢?」
  「这样讲没错呀,既然知道这小子会打电话来,当然愈快了断愈好。」
  听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见叶梅桂时,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实在很奇怪,有的还不认识女生就想请人吃饭;有的认识女生一段时间了,却还不肯请人吃饭。」叶梅桂边走边说。
  「是啊。」我也往前走着。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经请他吃过饭,他还是不请人吃饭。」
  「嗯。确实很奇怪。」
  「这种男生一定很小气,对不对?」
  「对。而且岂止是小气,简直是不知好歹。」
  叶梅桂突然笑了起来,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随着她笑了几声。
  「你一定不是这种男生,对吧?老鹰先生。」
  我心头一惊,脚步有些踉跄,开始冒冷汗。
  「嗯这个我会找个时间,请妳吃顿饭。」我小心翼翼地说。
  「千万别这么说,这样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样。搞不好你又要觉得我很小气了。」
  「不不不。」我紧张得摇摇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自动自发的。」
  「真的吗?」叶梅桂看着我:「不要勉强哦。」
  「怎么会勉强呢?请妳吃饭是我莫大的荣幸,我觉得皇恩浩荡呢。」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像是晚风吹过小皮刚剃完毛的身体呢?」
  「什么意思?」
  「都在发抖呀。」
  「喔,那是因为兴奋。」
  「是吗?」她斜着眼看我,并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会请妳吃饭的。」
  叶梅桂微微一笑,从我手中接过拴住小皮的绳子,快步往前走。
  进了楼下大门,走到电梯门口,字条又出现了。
  「再完美的电梯,也会偶尔故障。我从来不故障,所以不是电梯。」
  我看了一下,转头问叶梅桂:「吴驰仁疯了吗?」
  「不是。他进步了。」
  「什么?」
  「这是改写自莎士比亚《理查德三世》中的句子。」她指着字条说:「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一丝怜悯。我丝毫无怜悯,所以不是野兽。」
  「喔。那妳为什么说他进步?莎士比亚比较了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他以前只说电梯故障,现在却说它连电梯都不是。
  这已经从见山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更无聊了。」
  叶梅桂打开皮包,拿出一枝笔,递给我:「你想写什么,就写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写点东西骂吴驰仁,就会不痛快?」
  「我想我已经是这栋大楼的一份子了,应该要接受这种幽默感。」
  「嗯,你习惯了就好。」
  叶梅桂微笑的同时,电梯的门也开了。
  小皮果然不习惯牠的样子,看到镜子还会闪得远远的。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家时,牠都躲在沙发底下。
  叶梅桂跟牠说了很多好话,例如小皮剪完毛后好帅哦之类的话。
  不过牠似乎并不怎么相信。
  「怎么办?小皮整晚都躲在沙发底下。」叶梅桂问我。
  「也许等牠的毛再长出来,就不会这样了。」
  「那要多久牠才会再长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会,然后说:「让我也来写点东西吧。」
  我把小皮从沙发底下抱出,抓着牠的右前脚,在沙发上写字。
  写完后,小皮变得很高兴,在沙发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写什么?」
  叶梅桂看到小皮又开始活泼起来,很高兴地抱起牠,然后转头问我。
  「红尘轮回千百遭,今世为犬却逍遥。
  难得六根已清净,何必要我再长毛。」我说。
  「你还是一样无聊。」
  她虽然又骂了我一声,但声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电视中突然传出台风动态的消息,我听了几句,皱起了眉头。
  「台风?东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语。
  「怎么了?有台风很正常呀。」
  「不,那并不正常。」我转头看着叶梅桂:「侵袭台湾的台风,通常在台湾的东南方和西南方生成。这次的台风却在东北方海面生成,这是非常罕见的。」
  我想了一下,问她:「家里有手电筒或是蜡烛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电的。」
  「我下楼买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如果停电,妳晚上看书就不方便了。」
  「停电了还看什么书。」
  「妳习惯很晚睡,万一停电了,在漫漫长夜里,妳会很无聊的。」
  叶梅桂没有回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走到阳台,打开了门。
  「柯志宏。」我听到她在客厅叫我。
  「什么事?」我走回两步,侧着身将头探向客厅。
  「谢谢你。」叶梅桂的声音很温柔:「还有」
  「嗯?」
  「已经很晚了,小心点。」
  虽然叶梅桂只是说了两句话,却让我觉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两根刺。
                 第九章
  「以色列建国于沼地、沙漠之上,因此寻水便是人民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他们经常在荒漠中找寻水源,每当发现了水,便狂喜欢呼地围成一圈唱歌、跳舞。这是水舞的由来。」
  水舞跳完后,学姐坐在广场边缘的矮墙上,声音还有些喘息:「Mayim 就是希伯来语' 水' 的意思,所以水舞中会不断叫着Mayim。你们系上的学长常跳这支舞来求雨,很有趣。」
 
  「学姐好像懂很多。」
  「是你太混了吧。」学姐笑了起来,呼吸已恢复正常:「水舞是流传到台湾的第一支土风舞,你竟然不知道。」
  「这」我有些局促不安:「我很惭愧。」
  「我是开玩笑的。」学姐招招手,示意我也坐在矮墙上。
  「因为我喜欢以色列的舞蹈,所以做了些功课。」
  「学姐为什么喜欢以色列舞?」我走到矮墙,坐在她的左手边。
  「以色列人非常团结,因此他们的舞蹈多半是手牵着手围成一圈跳的。
  套句你说过的话:所有的人围成一圈,大家都踏着同一舞步。」
  学姐转头看了看我,嘴角似笑非笑:「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渴望一种归属感。」
  学姐说完后,站到矮墙上仰视夜空,双手用力伸展,深深呼吸 。而我听完后,觉得很惊讶,但不敢问为什么。
 
  在夜空中,学姐一定是闪亮的星星;而我却觉得,我隐没在那一大片的黑暗里。
  星星理所当然地属于夜空,毕竟它们是视线的焦点;只有黑暗,才会渴望被视为夜空的一部份。
  所以我一直无法体会学姐所说,她也渴望着归属感的心情。
  后来我才听说,学姐是个孤儿。
  「学弟,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支舞吗?」
  我仰视着她,然后摇摇头。
  学姐从矮墙上,嘿咻一声跳下。
  「夜玫瑰。」学姐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夜玫瑰」这个名词。
  这个罕见的台风名叫纳莉,气象局第一次发布海上台风警报的时间,是2001年9月8日深夜23时50分。
  然后在9 月10日上午9 时,解除了海上台风警报。
 
  但纳莉并未远去,在台湾东北方海面打转了几天后,突然调头,朝西南方直扑台湾。
  9 月16日晚上21时40分,在台湾东北角,台北县三貂角至宜兰县头城一带,登陆。
 
  当天是星期天,但老板却要求我们这组工作群要加班。
  纳莉台风尚未登陆台湾前,雨已经下得不可开交。
  「小柯,我到基隆河堤防去看看。」
  傍晚六点多,疏洪道似乎在办公室坐不住,起身跟我说。
  「这时候去?有点危险吧。」
  「雨下成这样,我担心基隆河水位会暴涨。我还是去看看好了。」
  「我陪你去吧。」
  「我会小心的。」疏洪道拿起雨衣:「有什么状况,我再通知你。」
  因为担心疏洪道,所以过了平常的下班时间,我仍然留在公司等电话。
  整个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晚上八点左右,我在办公室接到疏洪道的电话。
  「小柯,基隆河水位已经超过警戒线了。」
  疏洪道那端的声音,还夹杂着猛烈的雨声,和断断续续的风声。
  「你在哪里?」我很紧张:「不要待在堤防边,快回家!」
  「你放心,我待会就回去。只是如果雨再这么下的话,恐怕会」
  「会怎样?」
  「恐怕再几个小时后,洪水就会越过堤防,流进台北市。」
  疏洪道的声音虽然冷静,却掩不住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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