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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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年-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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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喜与否是一回事,相伴到老又是另一回事,阿弟莫总钻牛角尖的好。日子平淡如水,那些个棱角锋芒早晚会殆尽不见,娇妻美眷,花容色衰,到头来,红颜知己,不过白发路人。握在手里的,不见得不比失去的好。”
  鄯仲卿拍了拍鄯伯辛的肩,叹息道:“阿弟自行斟酌,为兄劝话只能到此了。”道罢,留鄯伯辛一人在原地,自顾自的摇头离去。
  *
  夏日酷暑,从南边快马加鞭送来一车西瓜,鄯仲卿见色泽鲜亮,品相上好,便差人抬了些送去王家祖宅。
  谁知不过半日,刚送去的下人又打道回府,手里捧着一锦囊上好的莲子,送到鄯仲卿面前道:“王家大小姐说谢谢大少爷的美意,百年好合,以礼还礼,还望笑纳。”
  “好个精妙无双的妙人儿!”鄯仲卿看着那一袋葱绿的百合莲子果,开怀笑道。遂打发下人几两赏钱,差人将莲子送与鄯伯辛屋子里,心中暗暗几分称许。
  过了五六日,鄯伯辛闲来无事,路过王家商号,好巧不巧便遇上了这送子之人。适逢清晨,天如碧洗,前几日庙会的热闹劲未消,还有几只彩色风车挂于铺子前,“呼啦呼啦”随风转个不停,五颜六色,直恍人眼目。
  鄯伯辛见王安若一身素服,手提竹篮,捧着贡果,眼下有淡淡的青晕。身后跟着的小姑娘亦当如此,手中还捏着一沓厚厚的纸钱,忽然想起今日中元,鬼门大开,不由心中多了一份敬意,上前拱手道:“王姑娘早。”
  王安若扯着嘴角笑笑,点点头叫了一句:“鄯公子。”
  “姑娘可是去扫墓?”
  “如公子所见,早起拜见家母,年年如此。”
  “姑娘尽孝有心,”鄯伯辛问道,“可是要出城?”
  “五里城郊。”王安若对鄯伯辛道:“出了城便有马车相送,不敢劳公子费心。”
  “那鄯某不如陪姑娘在城里走一段罢。”
  王安若叹了口气,答道:“好。”
  二人走过街道闹市,平日里红火的商铺多闭门未开,亦有人声嚷嚷,蝉鸣切切,王安若忽然道:“清秋冷寂将至,这树上的夏蝉怕是要鸣泣受寒了。”
  “夏末秋初,天清气凉,四季伦常,姑娘可是那悲秋之人?”
  “只是见物之将死,草木尽枯,难免心有戚戚,”王安若叹道,“你说这秋蝉嘶声力竭愤愤离世,却又无人在意,何必让自己如此凄然惨烈呢?”
  “农耕丰收,旧树换叶,既有色彩缤纷,也当有那寂寥伤悲,人说此为天道。姑娘能理解那寒蝉之痛,为何又不能理解果实落地,秋高气爽,农人欣悦,生生不息之理呢?”
  “情理之中,轮回之外,但逝去之时仍难免伤怀。切肤之痛难忍,只得生生世世引以为戒。”
  “姑娘为何执迷不悟,不愿放手?”
  “人生在世,总要留几分念想,才有几分希冀,有喜便有忧,有忧便生出多许患得患失,”王安若苦笑道,“若真欢喜一个人,又怎会不想白首不离,无二独一呢?”
  “但人终归痴傻,明知等也不来换也不去,还执迷于巫山云雨,海誓山盟,最终含怨离世,抱恨终生。这样的人,怎不可笑可悲?”
  鄯伯辛看着王安若精致的脸庞,那眼角若隐若现闪烁的泪痣,暗叹不语。
  壁上花开早,画中已千年。
  若有一日,前尘已过,万载皆空,白发苍老,功名作古,岁月沧桑如飞踏流星,镜中年华皆为昙花一现,你又会想起谁的笑颜,念起谁的字表?
  此生此刻,今世今刻,他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像明尘前后的烟雨,又一次将脂雪般的樱花戴在发间,韶华明眸,白扇桃花,又怎忍心将那一枕佳话遗失在少年轻狂的幻梦里,暴风夜雨的酒香里,让惆怅生根发芽,让根深蒂固的思念情长两忘呢?
  他忽然顿悟。
  “送到此处便是好,”王安若见他久久不语,接着问道:“二公子可是有事相告?”
  “姑娘慧眼,”鄯伯辛道,“鄯某眼拙,姑娘那日所求之事,伯辛怕是不能答应。”
  *
  月半刚过,城里各色喜事一件接一件临门。
  前是王家外戚又添一丁,王猛亲自赐名,与其双亲商定在本家办满月酒宴。后有鄯家旁支迎娶新人过门,痴情浪子,百里红妆,无所不用其极讨新娘欢心,整个沽邺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恰巧,那痴情的新郎官便是鄯伯辛的表弟。
  成婚那日,大半个城池布满了不知名的花朵,风中绽放,艳红似火。迎亲的队伍翘首企盼在城门口,花轿,喜服,大红盖头,新郎官一马当先,拦住送亲队伍,将花轿里将新娘子打包上马,掀开缀满流苏的盖头,看那笑魇如花的容颜喟叹道:“十里蔷薇,百年流芳,我既做到,卿可否如我所愿?”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好?”
  新郎官笑道:“莫失莫忘,一生相许,同心同德,不离不弃,娘子看怎样?”
  一旁看热闹的众人早已炸开了锅,纷纷拍手起哄叫好,鄯伯辛站在人群之中,淡笑着看这一幕,不由亦出声道:“不愧是我鄯家儿郎。”
  迎亲过后,便是酒宴。
  见两位新人一拜完天地,有人就拿新郎官开起了玩笑:“世瑜兄,做镜谷谷主的女婿,你小子这算入赘,得姑娘家送彩礼给你才是啊!哈哈!”
  也有人道:“是了是了,那腰缠万贯的谷主忍痛割爱,世瑜一世吃喝不愁了!”
  “且慢,还有美人日日在怀,我们家世瑜怕是要醉死在温柔乡里喽——”
  众目睽睽之下,新郎官牵着新娘的手,一人默默不语,另一人在盖头下看不清面容。
  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钻进二人的耳中,肆无忌惮也毫不顾忌,皆打着祝福的幌子风卷残云般涌来,一瞬间,看戏的,看热闹的,看笑话的,虎视眈眈不放过两人的一个表情。
  忽然新郎官轻轻一笑,握着新娘的手放在唇边,弯了嘴角道:“诸位可想知道我在岳丈大人面前说了甚?”
  “我会娶镜荼,不因家世显赫,不慕倾城貌美,不贪金银铜铁,不取方寸之地,前世往生不溯过往,前尘往事既往不咎,她近在眼前我便是要悉心照料,她远在天边我便要日夜想念,三媒六聘我鄯家一文钱不会少,绝世红颜我多一眼不会看,”他将那只手落在心窝上,继续道,“而这些,只因她是她,我是我……诸位还有甚可说?”
  众人哑然。
  许久,直到鄯伯辛叫一声“好”,带头拍手恭贺,其余的人才继而鼓掌称道。新郎官朝鄯伯辛眨眼示意,许是表兄弟间心有灵犀,鄯伯辛淡笑不语。
  解了围,宾客们该喝酒的喝酒,该尽兴的尽兴,新娘子被领去后院,晚些时候,府里的女眷们还要戏耍新郎闹洞房,一场婚宴办下来不歇一口气,热热闹闹的也让人安了心。
  傍晚时分,鄯伯辛从宴席中离去,悄然走进一方小院,只见院中一人身着大红喜袍临塘而立,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淡粉色的花瓣洒在水中,再远观那一脸遮不住的笑意,不是新郎官又是谁呢?

  天命难为

  鄯伯辛走过去,单刀直入道:“世瑜表弟笑中带忧,想必是有心事在怀罢?”
  鄯世瑜无奈:“表哥何必追问到此?”
  “我身处何方倒是无妨,而表弟不顾那一院子宾客说笑闹事却到此处赏荷看景,想是不尽地主之谊,太有失颜面了些。”
  “表哥顾虑周全,但百密总是有一疏。”鄯世瑜叹气道:“那些人不过是见鄯家如日中天,出席这场酒宴也不过拉拢生意人缘,既然是来看热闹、看人,到哪不是看?又何必看我面向桃花心中嫉妒,看我落魄失意暗自讥诮呢?”
  “莫太在意旁人,成亲是你二人之事,”鄯伯辛劝道,“剩下半生是你与她过日子,又何必多顾虑外人?”
  “我自是舍不得她受委屈,”鄯世瑜道,“只是,她救我一命已是星宿变更,我与她成亲更是有逆天命,再加上山高路险,时运不济,怕是会牵扯甚广,末生枝节。”
  “实不瞒表哥,据闻,有那通晓鬼神之道的能人巧士泄露天机:二十年之内,欧阳家陨,鄯家与镜谷各遭一劫,司马氏残喘,皇室人丁兴旺,盛世太平不易败落,只待天狼入境,狄自北来。”
  “我怕是天灾人祸因我而起,一家团圆因我不得善终,我怕大京千秋基业顷刻崩塌,这世上无家可归无亲无故之人又添无数……如此,怎敢不忧?”
  “表弟忧虑重重,心思太重。”
  “我倒真希望这是在杞人忧天。”鄯世瑜苦笑道,“你看这荷花,开时极盛,不过多时,便极盛转衰,若此为命数,我不信,可它又偏是应验;我若信,却是束手无策,回天无力……这又当如何是好?”
  鄯伯辛摇头道:“此局无解,听由天命。”
  “竟连表哥也这么说,”鄯世瑜轻笑道,“果然如他人所说,我参不透,悟不通,一生注定追随那滚滚红尘,永无愿偿么?”道罢,叹息而去,留下一池残荷碧叶,红映夕阳。
  鄯伯辛走近,见那落日余晖,镀金荷塘,尽管是天到迟暮,红霞满天,依然美不胜收,令人心生向往,不由道:“昨日不可追,明朝未可知,想得太远,思虑过多,便错过了眼前的风光景致,流光溢彩,又怎知一生不过一瞬,拼命半生不如记忆中半寸风华?”
  “说到底,不过心里装得太大,难以割舍得太多……痴人也。”
  *
  几日后清晨,鄯世瑜携妻一同回祖宅拜见家主。
  鄯明玉事务繁忙,公务缠身,鄯仲卿又出城去了他处,只剩鄯伯辛招待他二人,闲话家常在前堂等候一番。谁知,这鄯世瑜也是个闲不住的主,颇有耳闻下人间流传的风月旧谈,打趣问鄯伯辛道:“不知何时可与表嫂嫂见上一见?”
  鄯伯辛与这个表弟走得近,捶了他一拳笑道:“尽说瞎话,好管住嘴!”
  鄯世瑜为难道:“我倒是想,可这沽邺城里几千张快嘴,表哥又姿色风韵流芳千古,不快些安顿了,怕众人争先恐后,流言可畏啊!”
  “先管你自己罢,”鄯伯辛玩笑道,“口不对心胡说八道,真不知弟妹怎受得了你!”
  “表哥果真想知晓?”鄯世瑜道,“把表嫂娶进门来,大伙都知晓岂不正好?”
  两人嘴上又斗了几回,最后鄯伯辛长叹一声,只道了句“来日方长”便不再多言。
  鄯世瑜擅自取笑道:“表哥可别只顾自己日日在外风流快活,让倾城红颜暗自神伤呐!”
  鄯伯辛神色黯了黯,张口欲说甚,只见鄯世瑜一副哥俩好看好戏的模样,不由又好笑又好气,得着法寒碴他几句,哪知,不多会通报的老仆便来了,恭恭敬敬的请两位新人进屋。
  鄯世瑜起身,换上一副正经恭顺的表情向鄯伯辛作揖行礼,夫妻二人随同去了书房。
  鄯伯辛摇摇头,见他练得一副如火纯青见人打卦的尊容,着实哭笑不得,说不好无奈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
  *
  常言有道:白日不做亏心事,夜里不怕鬼敲门。
  只是,这夜里担心受怕的不全是那索命的厉鬼,而多是那沦为鱼肉的替死鬼。
  是夜,沽邺码头。
  本该黑漆一片人迹罕至的库房,此时却燃起通亮的火把,几个身手矫捷劳工模样的人,正在一间一间巡视着库房瓦舍。
  “头儿,这边被水全部浸湿,已经开始腐坏。”
  “这一溜布匹有被硕鼠咬过的痕迹。”
  “木板夹层虫蚁遍布,想必薛大人法门很是有用。”
  领头一人听到此依旧沉着脸,对其他下属道:“静观其变,不可先让外人发觉,大仇得报之前,还得指望这些漏洞错处。”
  几人皆答道:“是!”
  脚步声渐进,赵五颤颤巍巍的爬进床板下面,止不住浑身发抖,一人踹开门走过来,见他如此,取笑道:“这小子给的钥匙竟是真的,赚大发了!”
  赵五狼狈的被其他几人揪着头皮,匍匐在地上涕泪聚下:“几位爷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啊!”
  “放你?”那人冷哼一声,随即道,“好吃好喝的供着,甚么活也不用干,哥几个怎生亏待了你!”
  “那些个货物是我的命呐!上面要是知道,非得将人鞭尸扒皮不可!大爷您行行好……”
  “拿人钱财,□,你既收了我们家的银子,休说这钥匙货物,就是要你向上人头,亦不过分!”
  “我……不活了,不活了……”赵五两眼一翻,即刻头撞床架,昏死过去。
  那人上前不紧不慢的探了探赵五的鼻息,道:“寻死?还怪有骨气!只可惜,没死成。”道罢,扶着他的额头查看一阵,最后放手嫌恶道:“脏老子一身的血。”
  “把他给我看好,事情办好之前不许死绝——”
  其余人齐声应和: “遵命!”
  *
  沽邺城里喜事连连,自然少不了绸缎铺里的生意兴隆。这民以食为天,食又在衣之后,朱门大院一遇喜事便少不了添置新衣裳,张罗新样式,虽说美不自美,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不能美艳动人,也定是要温婉贤淑,自然和这衣裳是脱不了干系。
  鄯伯辛宴请布坊衣铺的掌柜,在整个沽邺最大的酒楼云纹洽谈要务。众人你谦我让,有些亦是从他处随船只远道而来商贾,对他这个二公子不甚了解,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鄯伯辛一笑置之,在说了些场面话,又将铺子里的大小明细随口提点一二,顺便添上一两名绣娘之后,众人的眼中不免或多或少存了几分敬畏,生意事毕,场面上忽地有些肃杀冷清,鄯伯辛拍了拍手,遣上几名美娇娘,温香软玉,气氛才再度活络起来。
  席间,鄯府家丁送来好些西域瓜果,鄯伯辛下楼出门瞧了瞧,见没犯着甚忌讳,便差人切了一同端上去。正转身欲走,只见一个青翠玲珑的身影偷偷摸摸一闪而过,他也不在意,视而不见匆匆上楼而去。
  推门便是一阵莺歌燕舞,花间调笑的画面,鄯伯辛逢场作戏惯了,该调笑时声色犬马不在话下,该敛色时泰山崩前面不改色,这一来一去,倒也真像极了鄯世瑜那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只是本是同根,江山易改,倒也收放自如。
  一场饭局下来,众人谈笑风生,酒足饭饱,正欲起身告辞,一个小厮忽然匆忙跑过来道:“诸位恩客休走,本店概不赊账。”
  鄯伯辛疑惑道:“鄯家在楼里户头每月都有存银,怎算得上赊?”
  “酒楼乃王家本家所管,并未说过哪个世家可有户存。”
  席间的宾客闲不住了,不由打圆场道:“你是新人罢?叫你们掌柜的直接来说话。”
  那小厮也迟疑了,道:“不瞒诸位,这月的账本刚被本家取走,我们掌柜亦被叫回去问话,是否存银,存了多少,实在没个依据,况且这顿饭钱也不少,不如公子先付着现钱,让我们做下人的也好有个交代。”
  “这……”
  “我知晓了,”鄯伯辛苦笑,忽然想起方才在楼下看见那个鬼鬼祟祟的绿衣身影,又想起不久之前自己那句“仆随主性”,摇头叹息:“只得劳烦诸位随鄯某在此等候一番,家中银钱怕是没这么快送来,耽搁行程,多有得罪,日后定备重礼双手奉上。”
  一语毕,众人亦不好说甚,只得瞅着残羹冷炙干瞪眼,热络自如全是不见,剩下一片死气沉沉,心思算计。
  鄯伯辛看向窗外,见白云朵朵,又听蝉鸣声声,自然而然念起那朵紫色鸢尾,那日华灯初上,那卷天作之合,那句无二独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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