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是陶陶,他要在记者围堵过来前护住沈一一。这一刻他心里还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让老蔡他们过来几个了。
陶陶的手堪堪握住沈一一,法院大门外就开进来一溜车,确切讲是六台,都是清一色的黑轿车——两辆奥迪,一辆大众,一辆捷豹,一辆奔驰,一辆宝马760。黑色的六台车,论车型都很是低调,鱼贯着成一串,气势却惊人。它们仿佛约好了般,奔着莲花小跑就来了,但第一排停车道已没有空位,它们就在相隔五米的第二排停车道,依次稳妥地停好车。
察觉掌心里的小手见了汗,陶陶垂头看了眼沈一一,她神色不复一路的平静无波澜,而是略显紧张地盯着第二排停车道上那辆宝马760。陶陶叹了叹,纪小鄢终究还是过来了。不过也是呵,换作他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扔下沈一一。
下一秒六台车纷纷有人走下来——第一辆奥迪上下来的是江湛第一大秘张秘书,第二辆奥迪上下来的是傅贺捷,大众上下来的是刘律及其俩助手,捷豹上下来的是方硕,奔驰上下来的是裴炯,至于那辆宝马760,毫无悬念的自然是纪小鄢。
他们都穿了剪裁精良极其正式的黑西装,齐刷刷站一排,比一行六辆的黑轿车更有气势更醒目。置身其中若论颜纪小鄢绝谈不上出众,论年纪他甚至比刘律还大着一两岁,但他们之中沈一一眼里只看得到他,相隔五米,视线胶着,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生生移转开。
他们下来后,也未扑啦啦地呼过来,而是很有默契地三两结成队,恰成扇面挡住了已经靠近的记者们。沈沁柔何其决断的一个人,此时不走难道还站着等那群媒体围追堵截咩?当下给陶陶使了个眼色,陶陶会意,拉了沈一一即向法院大楼走。
从停车场到法院大楼的石阶,直线距离大概三十来米远,沈一一崴到的足踝已好了,脚上穿的羊皮小高跟又合脚,是以一步步走得又稳妥又矜重。
身后有人遥遥喊:“沈小姐,沈小姐,请问能不能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啊?”
随即有人淡淡应:“我是沈小姐的律师我姓刘,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问。”
很快又有人大声问,“请问您是与万康、寰宇合作的纪总吗?不知您今天来此是碰巧有事办?还是红叶窃电案的案情也与您有关?”
不知不觉地,沈一一脚步缓下了:傻瓜,你可千万别在这当口胡说八道啊!
还好纪小鄢没作声。是刘律又接过了话茬儿,“纪先生也是我的委托人,对你们的问题,他同样有权拒绝和沉默!”
沈一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重新加快步伐向前走。身后有记者又问了,“咦,这不是万康的裴总吗!这么巧您和纪总都来了!是合作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需法律解决的纠纷吗?”
……不过裴炯如何作答或有没有回答沈一一没有再去听,因为前方十五米远、法院高高的台阶上,几名法官正簇拥着三人不疾不徐往下走。
其中一人有一张清癯俊逸的脸,眉眼神情皆是上位者的平和与从容,举手投足无不流露良好的风仪,一身深灰西装下身材保养得很得宜……
明知不应该,明知该克制,沈一一却完全不受控地掉头去看沈沁柔,此刻上午九点的朝阳烈烈照着所有人,那么烈的阳光下所有人脸上都笼着一层浅淡朦胧的光。由此她看不清沈沁柔真实的神情到底是怎样,她惟能肯定的是,她妈妈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带丁点错乱与慌张。
陶陶是多灵醒的一个人,悄悄捏了捏她手心,意思是:就是他?
沈一一省过神,尽量自然地扭过头,回捏了一下他手心,意思是:嗯。
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一旁的沈沁柔,沈一一忽然万分感谢早上来家里给她们母女化妆的Eva,滨城业界最有名的造型师果然有两把刷子,沈沁柔再憔悴,也只是相较之前的她,然而对于长久没有见过她、抑或素未见过她的人而言,该时的沈沁柔,就是美的道成肉身、高颜值的绝对典范!
如果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沈一一唯一的愿望就是,她的妈妈——必、须、美!
滨城法院的石阶约摸三十多级矣,那几人步履再不疾不徐也下完了。
他们的车也没有停在停车场,就停在法院大楼右侧的法国梧桐树荫下,与沈一一这一行人,恰成迎头并上的对角线。
沈一一他们也近了,九米,八米,七米……
他们身后的人显然也看到了拾级而下者,就有自诩相熟的记者客气而拘谨地跃众上前道,“范秘书陪濮书记来视察工作啊~”
那个范秘书就陪在濮长安左手边,当下未置可否地点点头,旋即看似不经意地将视线扫过沈一一,略略停顿了一秒钟。
这眼风沈一一刚好对上了,心脏不自禁地猛跳了跳。
作为掌权者,身边总要有一两个人,是绝对信任的,这个范秘书,恰恰是其一。从五年前初初与濮长安相认起,到不久前滨城宾馆的重相见,沈一一每一次都能看到范秘书。他也不多言,就守在滨城宾馆那个包间的客厅里。沈一一去了,他点点头,沈一一走了,他再点点头。
那么范秘书刚刚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呢?
这思绪一浮起,沈一一马上就狠狠地掐断,掐断的同时她在心里冷冷嘲笑着她自己——妄念,好算人类最终极的弱点了!她才不信濮长安是为了给她跑关系,才来的区法院!
六米,五米,四米……
两拨人愈加地近了……
终究沈一一年纪小,心理素质不过硬,汗湿的手心令陶陶都想甩一甩或掏出手绢擦擦了。
三米,二米,一米……
两拨人眼瞅着就要擦肩而过了……
这时对面有人说话了,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妳是……沁柔?”
说话的不是濮长安,而是濮长安右手边的男人,沈一一迅速抬头瞭了他一眼,目测四十多岁的年纪,也穿着法院的制服。他望向沈沁柔的眼神含着十足的喜悦,于这个岁数的男人而言,算是极为外露地表现了。沈沁柔却回答得很平静,她说,“你好,斯彦年。”
斯彦年颇感慨,“真是好多年不见了!妳说滨城也不大,偏愣是遇不到……”感慨完意识到眼下实在不适合作重逢后的感言,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也是直到此刻才分出眼神看向沈一一,那与沈沁柔七分相似的五官,与身旁某人三分肖似的轮廓——霎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陶陶身后的裴炯突然开口了,“濮书记好。斯院长好。”
斯彦年怔了怔。他跟濮长安自幼一个大院中长大,后来工作了也并不避讳两人的渊缘,这于外界看来,自是将他与濮长安划归一个阵营里,故而与裴炯的父亲,也算是老对头。不过暗地里较劲是一回事,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何况裴炯一个晚辈、又不从政,他实在犯不上跟人孩子摆脸子。如是斯彦年一怔之后很快呵呵笑起来,“这不是老裴家的小裴么!”
裴炯上前几步望着斯彦年,很谦逊地又叫了一声“斯叔叔”,尔后问,“斯叔叔跟濮书记这是过来工作么?”
斯彦年摆摆手,看似随意语气有极难察觉的刻意,“我跟濮书记等下要去省里开个会,大概早上走得急,刚刚在路上,濮书记突然有点不舒服,就临时决定到这儿来喝口热茶、缓一缓。”
裴炯哦了声,很关切地转而望向濮长安,“濮书记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从两方人站定开始寒暄起,沈一一始终没有去看濮长安,这会儿她更跟找钱似的盯牢地面,只竖起耳朵听,听濮长安温和疏淡地答了句,“已无妨。”
裴炯便也不多言,抬手指一指沈一一,对斯彦年微笑道,“我跟老同学过来有点事,斯叔叔你们忙,我们就不打扰了。”他语气很寻常,笑容也恭谨,给人感觉就是一个晚辈偶遇到长辈,出于礼貌上前问个好,问完即告退。
斯彦年点点头,对身旁相送的几名法官道,“我跟濮书记这就去省里开会了,你们也别再送了。待会儿不是要开庭么?别影响了工作。”言罢他眉头略蹙扫了扫稍远一点的记者们,“老许啊……”
被点名的老许立马应了声,两步蹿至他跟前儿。斯彦年接着道,“一会开哪个庭?这些记者们,都有旁听证么?”
老许有点为难地答,“在刑事审判庭。不是什么大案,是公民就可以来听,所以没弄旁听证那些个……”
斯彦年摇头笑,“不是什么大案还来了这么多记者?难不成现在的媒体都很空闲么?”他说这话的口气、音量、神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匪夷所思的嘀咕,没指着谁回答,嘀咕完拍了拍老许的肩,“记住维持法庭秩序啊,旁听可以,别的不可以。”又乍然想起什么似的,转眼对沈沁柔道,“等我回来再联络……”
沈沁柔嗯了声,神情平静到淡漠,抬手挽住沈一一,“进去吧。”
这一番寒暄其实历时并不久,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分钟。先前闹闹嚷嚷跟在沈沁柔他们后头的记者也总算不再聒噪了。
两伙人将将错身时,斯彦年极轻极轻叹了句,“沁柔啊,妳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沈沁柔就跟没听见似的,挽着沈一一继续走。
是沈一一到底破了功,咬牙迅疾地看向濮长安——影视剧里常演的父女连心的一回眸,在濮长安这儿可没有;同样没有的是与君重逢人海中,脸上按捺不住的惆怅与惘思。
他与她妈妈,二十几年后再相见,真的是形同陌路呵。如是她这个所谓血缘的纽带,就显得尤其突兀与可笑……
一级一级台阶迈上去,沈一一说不出自己是怎么个心绪。失望?肯定是有的。难过?貌似也有一点点。解脱?好像也有些……然后她很无厘头地想:如果她现在转身向濮长安扑过去,抱住他大腿叫爸爸,不晓得那些记者会不会都傻掉?而濮长安万年不变的淡定脸,又会不会终起一丝小裂隙?
这念头令她自娱自乐地呵呵又呵呵,以至于忽略了挽着她胳膊的沈沁柔的手,那掌心的炽热与冰冷……
身后纷沓的步声中,突响起濮长安的声音,“这不是纪总么。”
沈一一这次没有缓下来,却猛地想起濮长安是见过纪小鄢的,就在那晚圣世华年的酒会上。
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头的,所幸纪小鄢的回答很快响起了,他说,“濮书记,幸会。”顿了顿又说,“作为证人,我等下要列席一起刑事诉讼案的庭审。”
濮长安没再说话了。纪小鄢也未有后续。两人这短而又短的交集,如同水面乍然冒起的小气泡,咕嘟一声鼓起来,又咕嘟一声消逝了。
陶陶此刻已推开区法院沉重的玻璃门,眼前阔敞明亮的大厅全不似这楼外观的不起眼,干净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进深最里处,一整排高大葳蕤的盆景苍翠如峦。
——好了,放下那些杂念吧。刑事审判庭就在一楼右转第三扇门里头。
她的战场,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还是没写到开庭,但是我觉得这段挺关键的,所以没收住,占了整一章。好吧,下章开庭,我保证!:)
另:六台黑轿车那段,不会有人觉得夸张吧?事实上是,当年我朋友开庭那天,我们一共凑了七台车。当然都不是啥好车,颜色也很杂。由此也可以看出,我的确是来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了。呵呵哒!
☆、一切都结束了
区法院大厅的落地钟时针指向9点十五分,距开庭尚余一刻钟。
沈一一也是直到这时候,才觉察到沈沁柔的异样。她额角有一层细密的汗,眼神也有一点涣散,挽着她胳膊的手在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沈一一很担心,低低叫了声妈妈。沈沁柔竭力扯出一抹笑,竟然有可怜兮兮的味道。
彼四人中唯一不明真相的陆沛涵,这会儿也瞧出不妥,手指前方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先去下卫生间?”沈一一说好,不然她也是要去的,她可不想在庭审时因为尿急而颤抖,那简直是耻辱!
当下沈一一反手揽了沈沁柔的腰,俩母女挽扶着慢慢走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陆沛涵想跟着,被陶陶拦在了门外,“去跟他们说一声,都去审判庭等着吧。”那浩浩荡荡的一群黑西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伴郎团走串了场,若也像他俩似的杵在女卫生间外头,未免太扎眼。
打发走了陆沛涵,陶陶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刚刚那一幕,多少令他有一分,物伤其类的悲凉……
区法院的女卫生间,打扫得十分整洁而明亮,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异味,洗手台还摆着盆水培绿萝。沈一一问,“妈,要不要紧?”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不然您先回去吧?
沈沁柔缓缓吁出一口气,“昨晚有点没睡好……”自手袋里翻出化妆包,她对女儿道,“妳先别管我。”
沈一一哦了声,推开一间厕位的门,出来时沈沁柔正对着洗手台上的大镜子,在补妆。按了一点洗手液,沈一一开了水龙头洗手,洗着洗着她笑了。镜子里头沈沁柔一直在看她,不由问,“笑什么?”
“我笑啊,刚刚的厕纸好柔软,至少得是维达的吧?这洗手液是蓝月亮,水温还可调。果然这种机关单位就是上档次,不像小涵说的她公司,厕纸永远是金刚砂,洗手液更是不知哪里灌的杂牌子。”边说她边关上水龙头,又从墙上抽了一张擦手纸,“找机会我得代小涵跟傅贺捷吐个槽,傅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她这厢说得嘻嘻哈哈的,一派思无邪,沈沁柔却只是一瞬不瞬地自镜子里望着她,眼里渐涌起凄婉。她的女儿还是这么乖,跟小时候一样,每每察觉妈妈不开心,就不遗余力地耍宝。不过她的小一一大概不知道,自己并不擅搞笑,常常令她这个当妈的尤觉得辛苦,因为要配合着强颜欢笑。
可这次她真的配合不起来了,无论她有多么想……
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回应,沈一一有点怏怏的,但她现在也没有力气,再去搏母上大人一笑了。将擦手纸团成团,扔到角落的垃圾筒,沈一一又自手袋里翻出护手霜,挤一点在手背上。那卷翘长睫静静低垂着,在鼻梁投下一小弯弧影,她的鼻梁细细的高高的直直的,鼻翼削薄而小巧。沈沁柔看着她,二十二年来仿佛头一遭,她发现她女儿的鼻子,是五官中最像那个人的地方。
呵,真是不见面都想不起来了啊,那个人连同其长相,犹如一段被割断又丢弃的尾巴,被岁月的风沙掩埋,连荒冢都未留一个。
不然还能怎样呢?难道要她继续痴缠着不放?抑或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去濮宅大门外,上演一出狗血苦情戏?
想她沈沁柔一生何其刚烈又决断,既敢生就能养!却在这一刻,在她默默打量着女儿的这一刻,她二十二年来头一回,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产生了质疑与痛悔。
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她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没享受过父爱。
这么做对一一公平吗?——她有什么资格剥夺女儿的知情权。
这么做究竟是对那个人的报复,还是对一一的惩罚?——明明她的父亲可以帮她的,却因为自己绕不过去的骄傲与狠决,既没有去找,更没有去求。
如是沈沁柔再忍不住了,即便明知眼下不合适,她还是哽咽着道,“一一,原谅妈妈……”
手背交叠摩挲着,沈一一依旧在仔细涂抹着护手霜,长睫掩住目光,半晌才笑问,“妳是指——斯彦年?”
沈沁柔喃喃,“我知道他是中法的一把院长,一早就知道,可是……”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