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会晤,张大秘跟沈纪二人也算一回生两回熟了,近前先是问了纪总好,再问沈小姐好。沈一一从纪小鄢落座始,一直在埋头剥着餐馆赠送的白瓜子儿,细如葱管的指头尖儿,粉光致致的指甲盖儿,灯光下透着釉彩般的亮。瓜子仁儿剥出来她也不吃,齐齐码在一只小碟子里。纪小鄢以为是给他预备的,因前几次在沈宅看电视她就这样剥了小食给他吃;怕她手疼他几次想告诉她别剥了,他一个大男人,其实顶不耐烦吃这些小零嘴儿,却被江湛屡屡岔过去。这会儿张大秘跟她打招呼,她总算放过那盘白瓜子儿,礼貌地回了句“您也好”,用湿巾擦了擦手,尔后一粒一粒慢吞吞吃起那小半碟瓜子仁儿。
纪小鄢:“……”
这孩子是咋了?咋处处透着不对劲儿?明明头天晚上分开时还好好的,在那家潮菜馆,她还自饭桌底下偷偷挠他的手掌心。可今儿个从他落座起,她就没正眼看过他,剥完瓜子仁儿也不给他ci,他哪儿得罪她了呢?
想了想大叔掏出手帕递到她跟前儿,用家长对叛逆期熊孩子的顺毛口吻道,“把嘴擦擦再吃吧,妳口红都掉了。”
沈一一没接,顿了一霎闷闷答,“不是掉了,是我下午新买的‘咬唇妆’;要的就是这效果……”
对面江湛一个没绷住,噗一下笑出声。打进来屁股就没沾座儿的张大秘,则死命木着脸。纪小鄢倒是毫不尴尬的,依然靠近她用手帕去拭她的嘴,“没掉更得擦掉了,口红吃进肚子不卫生。”手帕一下下轻拭着,她唇上的妆彩被拭净,原本粉嫩的唇色略显一点点白,整个人瞧着可怜兮兮的。
纪小鄢才不care江湛和张秘一旁怎么看热闹,他哄自家小朋友有必要背人吗?再说小朋友闹别扭不哄还打啊?是以拭净她唇后,他很自然地捏了捏她下巴,“怎么了小丫头?怪我来晚了?”
沈一一不言,心底突然有委屈潮涌般席卷,但他有错吗?他对她好有错吗?居居后来说,他之所以会找她,是因为他钱实在太多了,多到生命边际效益早趋近于零,这才有闲情玩什么拯救大游戏。可他对她的爱是实实在在的,他亦付出了作为恋人所能付出的全部诚意和勇气。从开始到现在,不敢爱的是她,患得患失的是她,彷徨无计的也是她。所以她连这委屈都是无理取闹的。何况,居居来找她,他又不知情。
然而被爱着的人,难免有恃宠生骄的辰光,哪怕就是一小会儿;呵,她听话懂事了廿二载,如今……她就想作这么一小会儿,可以么?可以么?
放在包里的手机响,她藉此扭脱了纪小鄢的手。小44翻出来,划下接听键,是沈沁柔问她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家吃晚饭。连沈一一自己都说不清,她忽然不想让纪小鄢听到她回答她娘的话,于是在跟她娘说了整十年的普通话以后,她骤然说回了陶陶没来前、她们在家说惯的家乡话,“偶塔旁友嘞一道,暗点谷起,伲古先切,覅(fi?o)挂心。”
沈沁柔多精明一人儿啊,一听就猜出端倪,问她是不是同纪小鄢在一块儿,晚上大概几点钟回家。沈一一仍是用家乡话答,“f?i塔暗,切着夜饭就谷起。”当妈的到底不放心,沈沁柔又叮嘱她当心,至于当心嗲事体,沈一一也不傻,“偶晓则佬列,”她对她姆妈道,“f?i格……”不会的。至少这一刻的她觉得,不会的……
她这一说家乡话,纪大叔果断蒙圈了。桌对面江湛再次笑得直打跌——哎呀这小姑娘太有趣儿了!她这是在用方言报复纪小鄢那天的英语和法语么?
而最意外的要属张秘书了,不仅意外他简直是兴奋+惊喜,“沈小姐原来是常州拧啊。是伐是伐偶勿听错伐?”
沈一一点点头,“我外公是常州人。小时候在家里,我们都说常州话。”
张大秘一朝遇老乡,难免有些小忘形,江湛平素御下又亲善,他也就不再拘着了。一屁股在沈一一另一侧椅子中坐下,张大秘开始用常州话跟沈一一攀谈。他跟沈一一一样,也是祖籍常州生长外乡,孩提时跟家里长辈说过几年家乡话,大了就改用普通话了。时隔这么久,他的常州话早生疏得不像样,沈一一稍微说快点,他就问“嗲格,伲说嗲”,沈一一只好慢慢儿地说。而常州话作为吴语系最重要的一支,本就嗲嗲糯糯的,再被沈一一那一把柔嗓子刻意软缓地一说,哎哟喂,可不得了,阿作西听得都有反应了这种事儿,他会乱说嘛……
好不容易一顿被闲杂人等各种打岔的饭吃完了,时间刚刚过七点。江湛拎着装了喵星人的宠物箱,对沈一一笑着道,“今天能遇到沈小姐,简直是命运一般的邂逅啊。等我从俄罗斯回来我们再聚啊。我会把我的鱼获做成鱼脯和罐头,送给妳做礼物。”
纪大叔此刻内心OS:显着你了么?想要鱼脯和鱼罐头,我不会给她现钓现做么!
他也算跟江湛熟不拘礼了,眼一眯,道,“干脆我把我的钓鱼艇也一并借你吧,就在我表哥的港口寄存着;Pershing 115,比我表哥的Bertram 80,更适宜出钓——”此句潜台词即是:能借你的都借你了,赶紧趁早痛快闪人吧!
江湛如何不明白纪小鄢意思,哈哈朗笑后对沈一一又道一声“珍重”,率先转身步向停车位。张大秘紧随其后,还不忘扭头对沈一一说“沈萧佳,再歪”。沈一一回了句“再歪”,默默目送他们渐走远。
而在她和纪小鄢身后隔着餐馆的玻璃门,忙里偷闲的吃瓜群众们——
甲说:嗨嗨嗨,还真被小丙猜中咯,原来这俩人才是CP啊!
乙说:可惜了,这欧吉桑可远不如那欧尼桑好看!
丙说:现在流行大叔萝莉配~
丁说:其实这欧吉桑也不赖,瞧瞧那身材和大长腿,啧啧啧~
领班:少偷懒,去干活!
众:(#--)
……
市井尘埃中,街角忽传来一阵苍凉胡琴声,凄凄迷迷声线,越车马喧嚣宛转。沈一一茫茫然望去,脚下亦不觉跟着循去,街角处是一名衣衫褴褛须发花白的老者,垂首拉一曲《梁祝》。那音符间的温柔与思慕,生死相许的惨烈与决绝,或许惟有到了这个年纪,才能拉出真正况味。
沈一一阒然伫立良久,辨不出到底是怎生个滋味。可能,她只是灰心吧。她是一个被堵死了所有希望的人。而又是谁说过,灰心,亦是可以令到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的……
纪小鄢亦随她一同聆听。终了时自钱夹抽出两张整钞,他弯腰置放在老人面前的旧搪瓷茶缸里。“走吧。”收好钱夹大叔沉稳有力地揽住她肩臂,“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有什么问题,也总要谈清楚才好。”
沈一一默默跟着他,直走到他的道奇Ram旁,方低而清晰道,“我白天问过我以前的心理医生,哪里有矫治阅读障碍的专业机构,他说这里没有,要去找他大学的老师。而且矫治阅读障碍的最后机会是十二岁,我属于特例,有没有效果,谁也说不好。”
“所以?”纪小鄢静静注视着她问。
沈一一不看他,视线紧紧胶着在他休闲衫的领口,“所以,我大概要去很久。你也该忙忙你的吧。这一向耽误了你不少时间,我真的很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丫头想逃了。这反应,挺合理的吧?毕竟受她妈影响,她必须不可能做纪小鄢情人外室或干女儿啊,而一旦知道了纪小鄢真实的强大,换谁谁都会没信心再继续吧?
…………
然后呢,说到这次的卡文,啥也憋缩了,以后就请叫我卡卡吧。——我也是被自己打败了……
……
特别感谢喵星人的友情出演。往后妳奏是江二少的爱宠了。怎么样,磨人的小妖精,我说让妳等着,果然没让妳失望吧?嘿嘿嘿!
……
关于那几句常州话——
1)我跟朋友在一起,晚点回去,你们先吃。别担心。
2)大概不会太晚,吃过饭就回去。
3)我晓得,不会的。
在此特别感谢跳舞草和常州话吧的倾力支持与解惑。啊啊,常州话真的很好听,尤其是古诗词朗诵!!卡卡表示完全听醉啦!!:)
☆、好好看看妳男人
江湛带他们来的这家小餐馆,是在毗邻步行街的一条巷子里,机动车虽然能顺利地开进又开出,停却停不得。是以江湛带沈一一过来时,一早就将车泊在了南面巷子口一片三角形小公园外围的护栏旁,纪小鄢没到前,他亦如是叮嘱得纪小鄢。
此刻小公园里吃罢晚饭来遛弯消食的人已聚了不少,还有支了音箱准备开跳广场舞的一干大妈,护栏这一头相对而言就既静谧且幽黯,街灯照不到的阴影下,沈一一整个人都绷紧了。
按说纪小鄢这人,待她一直是极和善的,可她有时就是没来由地憷他,尤其是他意味不明地沉默时,于无形中发散的那股子威压,慑得她头皮都发麻。这情形极像小时候她跟她外公,因为晓得她外公溺爱她,所以她会调皮会捣蛋,但她同样深悉她外公的底线之所在,再怎么犯浑也尽量小心不去触碰那底线。不过小孩子嘛,总有不小心玩儿脱的时候,于是每次她都不等她外公发作,自己就先蔫了萎了哭哭唧唧求饶了……
所以天知道,她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那番要离去的话;这可跟幼时的无意闯祸又不同,这是瞪着俩眼往枪口上撞啊啊啊。说完后,一点不夸张,她肩膀缩着腰塌着,脑子里千头万绪惟化成一句:跑吧跑吧我跑吧?她甚至连脚趾都下意识蜷扣着鞋窠底儿,就等着一旦纪小鄢发飙,她能掉头就闪人。
这模样落在纪小鄢眼睛里,活脱一只炸了毛的小兽物。纪小鄢好气又好笑的同时就纳闷了:他也妹凶她啊,她咋就吓成了这样儿?拉开副驾一侧的门,阿作西尽量放柔声气道,“先上车。”说完纯属习惯使然地稍侧立一旁,一俟她坐进去,好给她关车门。
沈一一这当口哪儿还敢作死地再让这位爷久候,直待老老实实爬上车,她方懊恼地咬紧唇,她咋就恁地没出息呢?人家一句话,她就偃旗息鼓了!
很快大叔亦坐进驾驶位,见沈一一俩爪子还紧紧抓着下午的N多战利品,探手过来欲帮她置放在车后座,沈一一不放,奋起余勇道,“我、我还想逛逛,你有事忙你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这句话意思与先前那些话一样,都是在委婉地say goodbye,她不信纪小鄢不明白,可纪小鄢压根儿没甩她,“嗯,把妳刚刚这句,用家乡话说一遍。”
沈一一:“啊?”
“我说——”纪小鄢侧转身正对她,语速放缓地重复道,“把妳刚刚这句,用妳家乡话说一遍。”
他并没有在发号施令,他连语气都算得和婉,可沈一一莫名地又一次认怂了,微微咬了咬唇,她慢吞吞道,“偶还想转转嗰,伲有事体气忙伲个,偶自己家去就好咧~”
明明不情不愿的口吻,听在纪小鄢耳朵里却又软萌又娇嗲,他眼底不由浮起一抹笑,“再说一遍!”
沈一一恼怒地白了他一眼,暗忖你拿我当复读机呢,哪里不会点哪里!然而翳翳中一触及他凛冽眉宇下那深楚的瞳眸,她的恼怒瞬息消弭于无形。“伲介嗰豆歪党,桃社归,偶好讨逸伲,伲晓则不晓则……”听不懂的乡音似软索,呢呢哝哝缠缚住纪小鄢。他虽不解其义看得却分明,女孩儿乌浓的眼波里,潋滟着怎样的柔情与眷念。
是啊,眷念。天地逆旅,人生过客,终有一人有一天会掉头不顾,可在掉头之前,太多的遗憾和亏欠,来不及给予,亦来不及补偿。轻轻的,女孩儿纤细的手指抚上他脸颊——他有最峭拔的轮廓,极削挺的鼻梁,鼻翼两侧深深法令纹,令他愈显硬静与酷冷;他没有裴炯年轻,他没有江湛俊美,他没有陶陶灵慧通透解人意;他不幽默,他不浪漫,他不会做饭,他不干家务,他眼瞅着女朋友满手都是购物袋,也想不起帮忙拎一下……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沙文主义老男人,给了她极其盛大丰沛的爱。好比现在,只要他笑、他的眉宇就能生生绽半朵缤纷的艳桃花,只要他望定她,那绿眸就会有新旸破晓般的暖意与宠溺,绵密地包围她。
“‘豆歪党’什么意思?‘桃什么归’又是什么意思?”稍稍偏过头,他吻了吻女孩儿细嫩的手掌心。见沈一一不答,他也不再纠结那句婉糯的方言,没错,他的重点不在那儿,他更关心的是沈一一今晚的不对劲儿,“为什么刚刚看到我满脸的不高兴?是谁跟妳说了什么吗?还是妳母亲,又不同意妳跟我在一起了?”咄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以他多年打磨的敏锐步步紧逼她。
沈一一抿紧唇,“我没有不高兴……”
话音未落,他又问,“那为什么不看我、不理我?剥的瓜子仁儿也不给我吃?”
沈一一:“……”
这小心眼儿的沙文猪,竟然还记着那一茬儿!可谁规定她剥的瓜子仁儿就必须给他吃?她自己吃难道不行吗?
默默在心里送他一个白眼球,沈一一尽量平和道,“一想到要去吴教授那里待好久,矫治结果还难说,我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又怕你不高兴……所以,不大敢看你。”这理由是她急乱中现想出来的,倒也不是全然在说谎。
纪小鄢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解释,但下一个问题很快又来了,“为什么突然要去矫治阅读障碍症?”
沈一一闻言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扭头望向车窗外,车窗外,小公园,大妈们已跳起广场舞,音箱里在放一首极激越的流行曲,内有一把男声扯着嗓子唱:“魂是那么脱缰、神是那么放,情是那么荡漾、心是那么浪,化作一道光芒、闪瞎所有伤,看什么都痛快,今儿我就是爽!”好振奋,是不是?也好直接,是不是?比老柴《如歌的行板》比俄罗斯那些缠绵悱恻的老歌更有鼓舞力;彪悍的人生就该听彪悍的神曲,不然何以补充正能量。
纪小鄢仍在好耐心地等待她回答。沈一一听了一会神曲,方缓缓答,“案子结束了,我也该为我以后做一番打算。我了解过,像我这种情况,出国根本不可能,所以你之前的提议,已经都不可行了。我既不能陪你去昆士兰的小庄园,也不能陪你去赤塔州建铁矿,至于去俄罗斯继续找书念,更加是痴人说梦了。但这么呆下去,我实在慌得很,我不能一辈子当个浑浑噩噩的睁眼瞎,哪怕文字仍是看不了,能看看数字、乐谱,也行啊……”
略微顿了顿,她努力捺下翻涌的酸涩与无奈,以更平和的声音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这世上无论哪个国家,都不会允许一个缓刑在身的罪犯出入境。你只是为了安慰我,对不对?”
于她说的时候,车窗外小公园里的神曲愈欢脱,大妈们的舞步也愈狂放。沈一一听得看得嘴角都翘起,她想提分手时有这样的背景音不期然相伴还真是喜感得够呛,或许,这是冥冥中那个见不得她好的谁予她的安慰奖?怕她想不开,故而借一首歌告诉她——是事儿也就烦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儿……
于她说的时候,纪小鄢始终在静静望着她,他说不出她有什么变化仅是一种感觉——相识以来他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与她之间的亲密与依赖,莫名于一夕之间全部坍塌了。此刻的她,小小晶莹的脸上并不见悲伤,她只是退避回原地,同时,使劲地推拒他。
为什么会这样?阿作西眉头微蹙起。他倒不是怕她的退避与推拒,横竖他会把她揪回来就是了;他怕的是他照拂不到的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