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最后一丝血痕拭净后,沈一一展颜对裴炯笑着道,“咔清爽佬咧。”这一笑绽起的一刹那,真有如桃之夭夭灼人目,尤其她一双澄澄流波的眼瞳,好似天地初开般无思又无邪。
裴炯神情愈忧伤,握住她伸到他跟前儿给他看湿毛巾的手,“一一啊……”他哽着鼻子噎了噎,“伲自契干些白相,偶塔佗古港两句,好伐?”
沈一一点头,“偶契画石头。”抽回手她毫不迟疑地起身,像小朋友乖乖回房写作业,却在举步维艰将将挪到餐厅门口时,转头道,“裴炯,伲衣裳酿囊会介么多血啊?伲快契换身清爽佬格衣裳噻!”
裴炯很意外,肿老高的唇角卷起惘惘的笑,“好。”他答她,“偶晓则佬,哈伲家一一,最乖咧……”
“你们看到了?”沈一一走后裴炯问,“四年来她一直是这样,漠漠无视他人的感受与状态——”
张秘书不服气地小声插嘴驳,“刚刚沈小姐明明有让你去换干净衣裳的,哪里漠漠无视你的状态了?”
裴炯不理他,音量不大地继续道,“其实时常我也想不通,就像小涵以前说过的——别人出车祸裾掉整条腿都能挺过来,别人生癌切掉整个胃亦能乐观活下去,为什么一一却险险连小命都搭上?更抑郁得连脑组织都坏掉?要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不止她一个,谁又没点心理阴影或心结?可一一偏偏无法消化这一切……而她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子,归根到底皆是我害的。这样的她,哪怕生了孩子也没法焕发出母爱疼宠亲骨肉。这样的她,我又怎么可能交给你?”
转过脸裴炯直视着纪小鄢,不复适才动手时的意气他只是静静地,“我说过我欠一一的下辈子也还不清,有了这份歉疚打底我会一直甘心情愿地照顾她到我老、到我死。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呢纪小鄢?就算有什么,现在还有意义吗?你又预备拿她当什么?爱人?她却已经不会爱。妻子?她会是一名合格的妻子吗?剩下的还有玩宠或禁|脔,可一一的现状,怕是也‘配合’不了你……当然我相信你不至如此地龌龊。我只是不明白,你把她弄到身边的意义是什么?”
面对裴炯一迭连声地质问,纪小鄢完全不理会。“你跟一一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知道么?”他同样平静地反问着裴炯,“比如遇到事情你们的第一反应俱是远远地逃避,所以九年前你因为认定一一背叛你、即逃去美国并交了新女友,一一则术后各种并发症,又抑郁得几乎送了命。但你可知你们的不同之处在哪儿吗?在于你一旦逃开就没有勇气再回头,一一却只要从第一本能反应里缓过来,就会咬着槽牙竭尽全力挣扎出泥沼。”
“想想难道不是吗?”纪小鄢不容置疑地道,“在美国的五年你可有真正快乐过?与朵儿虽为恋人你又可有爱过她?然而即便活得行尸走肉一样你也从没想过宽恕与原谅,更遑论细究曾经误会里的种种不合理。反观一一分明机体病变还能凭着意志战胜重度抑郁症,甚至五年里哪怕希望渺茫也一直在等你。而她为什么要等你?她等得莫非是你的宽恕与原谅?不不她没什么好让你宽恕与原谅的,支撑她等的不过是她的坚持、和信念。”
绿色眼眸定定锁住愧怍难言的裴炯,大叔低沉嗓音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与骄傲,“没错,论脆弱一一的确很脆弱,以致寻常人能跨过去的坎坷到了她脚下就变成不可逾越的天堑,寻常人能熬过去的挫折落到她头上亦成为灭顶之灾。不过她同时也有极其坚韧的一面,好比后来红叶出事她能铁了心地不改口,在被告席接受审判她能挺直脊梁不退怯,得了阅读障碍就去泽州想法子克服阅读障碍症,在自觉与我有所谓巨大差距的情况下,还能顶着自卑再次勇敢地说出爱……这样的沈一一,纵令她妈妈的骤然离世对她是打击,可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相信的:若非她生理上实在承受、排解不了那刺激,但凡她有一点意识她都会慢慢爬起来。”
轻轻舒口气,大叔望着裴炯的目光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竟露一点阅尽沧桑的悲悯,这比两刻钟前的雷霆之拳更具杀伤力,望得裴炯颤抖着双唇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所以你承认吗裴炯?”纪小鄢语气愈静接着问,“你始终在以己度人地低估沈一一,始终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沈一一。你觉得她像你一样是懦夫,就替她决定放弃寻找痛苦的记忆。你觉得她大概同你般难以面对过去的人与事,就又自作主张带着她远离故土藏匿她。可你怎知你的决定一定是她想要的?你又有什么资格代她做决定?欠她欲还她,难道非要以这种形式来体现?欠她欲还她,为什么不率先考虑尊重她?”
深深埋下头,裴炯微垂的睫毛已浸上泪,鼻青唇裂的脸孔在沾染了血迹的羊毛衫映衬下,滑稽而悲伤。原来,偷来的到底是偷来的,终会物归原主的是不是?他藏着躲着照料了她四载,也攥不稳她的后半生。而他的救赎与支撑,亦要随着她的离去而崩毁,往后他该怎么办?他欠她的债,又该怎么去偿还……
面对裴炯的生无可恋脸,纪大叔才不会心软的收手,不过倒是推给他餐桌上那盒自制纸巾抽。纸巾抽上浓墨重彩绘着葳蕤的紫藤花,不用问,必是沈一一的手笔了。“裴炯,什么时候你的爱能不着眼于你自己?什么时候你能为一一多思量几分?九年前你毁了她一次,让原本该在大学里度过美好时光的她辗转缠绵于病榻,时隔五年你又间接毁了她第二次,还错过了她的最佳治疗期。裴炯,我从来不否认你对一一的爱,我想你也曾期待过与一一执手过一生,可如今你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她——我不信在你情窦初开的憧憬里,十几二十年后的沈一一,是这副不良于行、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
见裴炯泪湿双襟却没抽纸巾,大叔毫不客气地拽回了纸巾盒,缠裹着手帕的右手拇指摩挲着其上的紫藤花,“一一比以前多了画画的新技能,令你感到欣喜吗?抑或你觉得这是命运赏给她的安慰奖,有了这奖项,余生她不论怎样都无所谓?可她才二十六岁啊裴炯!二十六年里她理应一样一样在收获,事实却是一样一样在丧失。她的人生也从未真正开始过。接下来的几十年,你忍心她一直这样过下去?何况是你自己说,‘傈阳话与常州方言的区别她适应得也挺快’。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一对语言的敏感正在缓慢恢复中。你又焉知她大脑里别的组织和神经没在悄悄复原中?裴炯,一一首先是沈一一,其次才是我与你爱的人。我们任谁都没有权力剥夺她做回正常人的机会,即便最后……她仍是做不回正常人。”
拈着纸巾盒站起身,纪小鄢居高临下俯视着掩面哭泣的男人,“裴炯,你已经耽误了她四年,还想耽误她多久?也请你不要忘记了,早在数年前,你们就彼此放弃了——先是你放弃了她,再是她放弃了你。所以今天我要带她走,你无权说反对。至于我预备拿她当什么,那是我与她的事。只要她愿意,你同样没有置喙的理由和立场。”
“可你也不想想你比她大了多少岁!一旦有一天你早早死在她前头,你让她接下来怎么办?而且你难道一点不介意,这么长时间里,我是怎么亲密地照料她?”被逼到绝境的裴炯握着拳嘶吼,明知第二个问题那么low他也全然不顾了。
本已往外走的大叔闻言略顿了足,“既然我能带她走,自然也能安排好她的后半生。我尤其会好好地活着,力求活到她康复的那一天。另外你提到‘亲密照料’那是有多‘亲密’?你又觉得我可否会介意?”鼻翼两侧法令纹延展开一抹淡且从容的笑,纪小鄢回头咄咄反问着裴炯,“再说那有关系吗裴炯?沈一一还是沈一一,不是么?”
望着大叔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裴炯一瞬间委顿了下来。他突然明白了沈一一在受了那么重的情伤后、在明知与纪小鄢的天差地远后,为什么依然能够勇敢地去爱他。是因为纪小鄢给她的爱,是过滤掉所有杂质、考量、顾虑与偏见的爱,在他眼里她就是沈一一,是不管她怎样,他都想爱、会爱的沈一一。
这才是“爱”该有的样子不是吗?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晚到不仅毁了她一生,还搭了他一世。由此纪小鄢说得对,他无权说反对。他甚至连“爱她”这两个字,都没脸吐出口。
……
偏厅。
纪小鄢进去时,沈一一正在画石头。不同的是这次纪小鄢刚刚靠近她,她就抬起了头。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清透莹润的樱花肌,被窗外缕缕雪霁初晴的光笼着,柔美得似幻境。如是他便果然屏了息,默默回望她,像四年里每一个积思成梦的夜,唯恐醒后又是一场空。
而江南的冬天室内冷彻骨,纵使裴炯开了油汀和空调,室温也没有很高。放下画笔和石头,沈一一搓着手指凑到唇边呵了呵,纪小鄢见状哪儿还能按捺,两步迈近挨坐她身畔,一把攥过她小手,包进掌心替她暖起来。
“瓦—洛—佳?”沈一一语气怔怔的,一副蒙圈的小傻样儿。
纪小鄢瞥了眼悄没声儿蹑来的张秘书,以极缓语速轻轻道,“这里太冷了,我带妳换个暖和的地方住,好么?那里不仅暖,还很大,不仅有室内小型动物园,还有两间大花圃。你喜欢画的话随时可以画,我会给妳买最好最全的颜料和画笔。如果妳在那儿住腻了,随妳想去哪儿我都能带妳去。我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漂亮的大房子,会让妳住得很舒服。我还会带妳去看最顶尖的医生,让妳走得比现在稳和快。跟我在一起,妳什么都不必操心。我有很多很多钱,多到不管妳想要什么,我都能够满足妳。我会照顾妳,永远不离弃。我会对妳好,绝不伤害妳。”
一句又一句,纪小鄢说一句,张秘书就译一句。一句又一句,张秘书并未因纪小鄢这十足怪蜀黍诱哄小萝莉的直白而发囧或发笑。一天天一夜夜,一月月一年年,在与BOSS一起目睹了纪小鄢的苦寻与苦候,及他怎样在苦寻与苦候里白了头,张秘书太了解大叔此刻没掳了人就跑,已然算克制……
再看沈一一,持续蒙圈中,半晌方呆呆回一句,“为嗲哪?”
张秘书忙用气声译,“‘为什么’……”
纪小鄢松开她的手,自衣服里袋摘下一块以金链系着的物事塞给她,“看看吧,看完也许妳就明白了。”那是一只巴掌心大小的椭圆金制小相夹,精雕细琢嵌着珠贝和宝石,相夹左侧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黄钻小暗扣,揿开来两面各镶一帧小相片。或许那不该称之为相片而应叫作画,再确切点描述是金胎画珐琅。两幅小画还原度可谓百分百,其中一幅是沈一一与纪小鄢在荧光夜海的合影,一幅是沈一一在泽州彩信给纪小鄢的自拍大头照。
“哈伲古……原来宁识啊……”一边摩挲着这巧夺天工的小相夹,沈一一一边震惊地喃喃自语着。
“是,”纪小鄢肯定答,“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后来,妳病了,被裴炯带到了这里,我找了妳四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妳……”缠裹着手帕的右手覆上她手腕,他目不转瞬地望定她,“所以妳能跟我离开这里吗?我带妳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沈一一没言语,她此刻注意力全在相夹里的小画上,良久才呢呢哝哝嘟囔道,“真佬作孽嘚,噶佬漂亮格地方,偶居然忘记格咧……”
“妳想再去看看吗?”纪大叔果断抓住机会问,“想去的话我现在就能带妳去!”
偏厅门外这时悄悄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裴炯,一个是江湛。听到纪小鄢欲带沈一一去故地重游,裴炯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夺里,他没有一刻不是清醒的:清醒地望到了尽头,清醒地明白他从未曾赢过。所以他费劲心思地躲藏,却在再也躲藏不了的时候连冲进去阻挠或挽留的勇气都没有,因他晓得无论他怎样,都拦不住一个“孩子”对外面广阔天地的探索好奇心。——但这如何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她今时对他的冷漠,皆是他的自私予他的惩罚。
偏厅里的对话在继续。到这一刻沈一一也意识到她与纪小鄢的交流需借助张秘书,转过头她对张秘书嘀咕了几句,张秘书立马译给纪小鄢,“沈小姐说她想去看,又问裴总也一起吗?她说裴总会梳头会烧饭,会给她讲故事念画册……可您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她说的您也不明白,因此沈小姐担心没有裴总她怎办?”
纪小鄢一听可来神儿了,愈发像个怪蜀黍不遗余力地允诺着,什么他也会烧饭他也会梳头,他也会给她讲故事念画册。至于他们语言沟通暂时有困难那没啥,给他一点时间他有信心学会常州话!允诺到后来大叔现学现卖地拽了句似模似样的常州话,“介佬,伲好跟偶走了伐?”
一旁的张秘书几乎要绝倒,主要四年里他看得都是纪小鄢雪雕冰塑一样的冷颜,蓦地画风突变得恁彻底……张秘书难免接受无能啊。不过谁管张秘书能否接受呢?沈一一能接受就足够了。
默默地她凝望了一会儿纪小鄢——时光于这一刹仿佛回溯到四年前,彼时他落了副驾一侧车窗隔着雪风问,他也是镇上的,要不要搭她一段顺风车。问那话时他是做好被她拒绝的准备的,没想到隔着雪风女孩干脆答了个,好。
“好。”时隔四年她依然如此答复他。简短一个字于他是最美的天籁。
“不怕我是坏人么?”不由自主他边自嘲边重复着初遇时的台词。——看,在她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暴露软弱与幼稚。因为,因为就像勃洛克那句诗所说,她何尝不是他遥远地方的孤儿院?唯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卸下全部铠甲与伪装,唯有她,才能令他生活与痛哭……
而沈一一认真地思索半刻后回他道,“偶相信伲弗是。”扬脸笑了笑,她如将要郊游的稚儿般满是天真的欣忭与雀跃,“裴炯——”对着偏厅门外她软软慢慢地喊,“偶要走咧!偶要回偶格家咧!”
偏厅门外裴炯再次泪满襟。曲终人散落幕时,整个世界的雪积了亿万吨。而比清醒更悲哀的原来是:他的清醒无出路,自此他只能穿着夜的大氅偊偊独行于荒野,他的一生亦注定了不比一滴泪更辽阔。
一旁江湛见状揽了裴炯肩,旋即加重力道拖拽他离开。既然,既然离别不可免,何必,又何必要让离愁浸染沈一一春水般的笑?况且纪小鄢说得对,沈一一首先是沈一一,其次才是他们爱的人。让她走出这一方院落去接触更好的世界与治疗,难道不是命运波折多舛后她该享有的补偿吗?
而他们身后偏厅里,沈一一还在喏喏喃喃地念,“偶格画笔同石头要带走格,画册也要带走格。夜头辰光冷透佬,偶还要带上偶格汤婆子……”
踉跄着裴炯止了止步,却是直到江湛重新拖他走,他都没有听见沈一一再提“裴炯”两个字……
……
说走就走,纪小鄢简直是迫不及待的。沈一一也没心没肺,蹭下罗汉床就跟他往外去。还是张秘书说等等,问要不要给沈小姐拾掇几样随身物品路上用?大叔看都不看他,“现买就行了!”而此次他回国,全程蹭得江湛的车,如今他心满意足拐了小美妞儿走,自然还得继续蹭。
不过江湛没跟他们一起走。江湛的解释是不想吃狗粮。实则他是怕裴炯想不开,欲开解劝慰下裴炯。又因为司机兼保镖必须得时刻跟牢大BOSS,纪小鄢同时觉得没有张秘书更有利于促进、加快他与沈一一言语上的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