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
秦小雅打开冰柜,寒冷的气息随着她打开冰柜手的直扑出来。这时贾志伟的心脏又开始猛烈抖动,他不得不在离秦小雅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尽管如此,他依然能感到冰柜里嗖嗖上冒的冷气。
贾志伟颤声问:“她······她还在里面吗?”秦小雅说:“是的,还在,你看看?”说着就拎起一个沉重的黑色的大塑料袋,贾志伟惊恐万分,面无人色问:“怎么?。。。。。。你。。。。。。你把她肢解了?”秦小雅冷笑一声,说:“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能把她整个的放进去吧?”
她叫孟嫒。
贾志伟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一家大型超市。
那天贾志伟陪着母亲逛超市,母亲显然没见过这么大的商场,她一辈子都呆在家乡的村庄里。因为与山水土地接近,就使她无论面部特征还是性格气质,都与山水土地紧密相连着。她看惯的是自然与古拙,猛然让她置身在都市里,她本能一般的排斥与胆怯着,就像此时她的眼睛里没有惊叹而更多是人多的时候是惊恐与颤栗。她小心翼翼地牵拽着贾志伟的衣服后襟,眼里流露出了乡下人才有的那种惊慌失措,贾志伟心酸难耐几次都几乎有泪珠夺眶而出。
贾志伟强忍着,去拉母亲的手,可几次都被母亲讪讪地笑着挣脱,她更愿意像孩子一样拽着贾志伟的衣服后襟。
贾志伟看上了一双老年人的皮鞋,他想母亲穿上一定很舒适。他蹲下身给母亲试鞋,母亲跳着躲开了。她说她不需要新鞋,她还说她不费鞋,三五年也穿不烂一双鞋。贾志伟看着母亲固执中带着惊慌的脸不由生气,粗暴地把鞋放回原处,低声吼道,不买就不买。旁边的一个服务员惊讶地看着贾志伟。贾志伟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母亲想再次拽贾志伟的后襟,被他粗暴地甩开。
泪水已经不争气的涌出,贾志伟不能让母亲看见自己在流泪。
贾志伟又看中了一件对襟的女装,是时下比较流行的唐装,贾志伟把它拿起来放在母亲身上比划,母亲这次没躲,她对贾志伟笑着说,“不用买,不用买,我有”。贾志伟看到母亲在对自己笑着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谄媚和讨好。
贾志伟吼道:“你有!有!你有什么!?”母亲讪讪地笑着,不敢再说话。贾志伟不再比划,也不再让母亲试,发泄似的把衣服扔进手推车里。又拿了一件澳毛的毛裤,一套暗枣红色的**,把它们一并放进手推车里。母亲小心翼翼地看贾志伟的脸,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拽住了贾志伟的衣服后襟。
这使贾志伟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终身难忘的夜晚。?
第三章对不起只有三个字
?往事不堪回首,记忆的闸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泪水已夺眶而出了。贾志伟没有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在都市里摸爬滚打的这些年里,他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他一直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是轻易能打动自己的了,更何况是让自己留下至情至性的眼泪。但是这次贾志伟失败了,他有些明白,在母亲面前,自己其实没有任何所谓的功夫,在母亲这里,他只是一个有着强烈感情的孩子,仅此而已。这种感情在母亲面前,就像把锥子藏在棉布袋里一样,它会自然而然的暴露出来,它不可能被隐瞒,无论多高超的功夫与技艺,在这种感情面前只能把自己的本像暴露无遗。
看着眼前母亲老去的容颜,贾志伟的思绪在瞬间钻入了时光隧道,多年以前的情景电影镜头一样,流泻在当下。
那**,贾志伟也如同现在母亲牵拽着他一样,牢牢牵拽着自己的母亲。他们,他和母亲,在隆冬的黑夜里穿行在乡间空阔的柏油路上,就像两个秋后的蚂蚱,胆颤心惊地走在顽童手里的绳线上。命运之神也用他孩童似的顽劣,用这条酷似绳线的柏油马路尽情恣意地玩弄着他们母子俩。
母亲走的飞快,贾志伟不得不一路小跑,他生怕母亲会丢弃他。道路两旁黑压压的大树在黑幕下如同魔鬼的巨爪,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母子俩吞噬。树叉上不知名的鸟怪叫着,就像魔鬼狰狞的笑声。
贾志伟的手心里一阵阵冒着冷汗,牵拽着走得飞快的母亲。他的双脚来不及更换着地。地上没有他们母子俩的影子,因为天太黑了,当所有的影子都躲在乌黑里时,也就没有什么是影子,什么不是影子了。
贾志伟想哭,但他不敢哭,能哭出来就不是恐惧的极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早已经不在自己的腹腔里了,它因为超极限地咚咚跳着,就像因为运转飞快反而看不到扇叶的风扇一样,贾志伟的心脏,它已经不归贾志伟指挥与拥有了。
终于,他们看到了父亲的老旧自行车!它横躺在路边,像一匹疲惫之极的战马轰然倒塌,浑身上下无不写满疲惫。
母亲“呜”的一声哭出来。她怪异的哭声如同急驶的列车穿过桥洞时发出的汽笛鸣声,低闷却又十分尖锐,伴随着的,是大地的颤动,令人心胆俱裂。母亲奔向自行车。果然路旁的阴沟里有贾志伟死去的父亲。
父亲,那样憨憨的父亲,此时就蜷缩着身子死在路旁的阴沟里。他面无表情,惨白如纸,虽是深夜,但却让贾志伟如此清楚地看清他脸上的死白。
这是贾志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死亡!死亡就是疲惫以及的人终于可以倒下来休息了;死亡就是你呼喊他千遍万遍他都应之以沉默;死亡就是当周围都是漆黑的时候,唯独他的脸是惨白的;死亡就是突如其来的闷棍,给人以当头一击,令人眼冒金星直坠深渊。
贾志伟哭了吗?
贾志伟想哭,可他不知道该为什么哭,在突然而来的事情上,人们往往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干什么才是最正确的,只有什么都不干,才是唯一能干的。
贾志伟想不通,这突然而来的事情,为什么是由自己和自己的母亲来承受的?贾志伟更想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悲剧,为什么选择了自己的父亲做了主角,到底是谁在冥冥之中导演安排着这一切?它这样安排人的命运有什么根据?就因为父亲老实巴交一辈子吗?就因为他们家一直以来的贫困如洗吗?雪上加霜它有一定的规律吗?
贾志伟还没有想到,他是在看到父亲脸上的死白的一瞬间长大的,这种长大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道,它另贾志伟的眼睛在一瞬间失去童萌。一股莫名的力量线一样自贾志伟的脚后跟急速窜起,在电光闪石之间进入他的大脑。没错,它是一种力量。在这一瞬间贾志伟突然明白了许多,就像在阴云密布的暗夜里突然闪出来的雷电,它虽然短暂,但却把潜伏在暗夜里所有的东西都暴晒出来一样。父亲,你把身体蜷缩成一个问号,是在问苍天为什么要给你安排这样的命运吧?你是到死都不明白自己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怎么会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吧?父亲我懂你,你把脸留成一张白纸,是要让我在上面书写未来吗?你分明是要让我明白,人生不能让你这样到死都是一片空白,人不能像你这样活在穷困之中。父亲,你是要用你的死,来为我制定人生定义的吗?父亲,你想要教导我,但你用的方式和方法太酷烈了,你是在用生命的绝笔为我书写出的篇章,可我现在承受不动啊!
贾志伟就是在那一刻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走向的。
代价虽然惨重,但决心也因此而坚定。
母亲跪在父亲身边,哭的撕心裂肺。贾志伟不哭,他倔强地站着。旷野的风吹着他的脸,他听到母亲的哭声在旷野里四处飘荡。他的母亲还不知道,此刻的贾志伟,已经不再是前一分钟的贾志伟,脱变的太急速,都来不及去感知。
贾志伟的身体还是柔弱的,骨头还是没完全发育的,但身体内部里的那些血脉与经络,连同心肝五脏,却一点一点坚硬起来,直到硌的贾志伟自己都难受。他的牙齿把舌头咬烂了;咸咸的血水在嘴里涌动,他没有把它们吐出来,而是把它们生生咽下去。父亲不在了,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不哭。
能哭出来,也不是悲痛的极致。
母亲逐渐止住了嚎哭,他看到母亲咬紧牙关时抽动的脸颊。即使是在黑暗中,也总有能让人看到细节的亮光。比如父亲脸上的死白,比如母亲搐动的脸颊,贾志伟相信母亲也同样能看到他先是惊恐,而后又坚硬成石头的脸。光亮在这时是宝贵的,但光亮在这时也如此的残忍,它不放过丝毫细节,虽然在如此的暗夜里,还是让贾志伟清楚看到一切该看到的,并且把这些细节终身烙印在他的脑海里、骨髓里、血液里!
远处传来汽车的马达声,随即一道雪亮刺目的汽车灯光直射过来。贾志伟一家人,他跪着的母亲,和他那死去的父亲,还有站成石雕一般的贾志伟,他们一家人在强烈的灯光下暴露在路边的旷野里。父亲用身躯写就的问号,在灯光里刺目惊心,贾志伟和他的母亲只能眯着眼以躲避强光的伤害。他和母亲的身后,都拖着一道长长的、刀锋一样坚硬的黑影。
汽车在他们身旁停下,车上跳下两个人,其中一个说:“死的是你男人吧。”贾志伟母亲抬起一只胳手搭在脑门上,她想看看说话的人是谁。贾志伟也在努力看,他想看看是谁把他们母子放置在强光之下。
贾志伟看见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水伙子。中年人继续说:“是这样的,你男人的确是被我们单位的车挂了一下,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是啊,没想到啊,人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没了。
看他们母子不说话,他干咳一声,又说:“是这样,事呢已经出下了,咱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不是?咱今晚先把你男人拉回去,人死了,就得入土为安,这是自古遗留下来的,至于身后事,咱们再协商,再讨论,再研究。”
只能这样了吧,不然能怎样?
人活着,在某些时候就是这样脆弱,就是这样没的轻巧。事已经出了,出了也就出了,谁也不能回天。但如果真能回天呢?那样贾志伟他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他们还可以围着暖融融的火炉讲故事;还可以一起围着饭桌吃可口的饭菜;还可以一起感受这世界的一切苦难与快乐。可是现在,你们只是轻轻挂了一下,贾志伟一家的世界就坍塌了,废墟之下覆盖的伤痛只有他们自己艰苦地承受,因为你们是没有回天之力的。
贾志伟父亲的葬礼办的既隆重又热闹。因为有县里单位给出钱,所以村民们就敞开了用度,纸扎是最好的:花圈有上百个,房院一大套,小厮丫环成对成对,高大威猛的打道鬼,安详慈悲的观音菩萨,金碧辉煌的摇钱树,金光四射的聚宝盆,这些纸扎的东西,栩栩如生,彰显着农村人对美好生活里所有渴慕与欲求。布幔是最多的,成匹的布一条一条展开着、悬挂着,这是富足的标志还是贫穷的标志?没人去想,只有人兴高采烈地指点着,观看着。酒席上的菜是最多的,烤的吱吱冒油的鸡,蒸的熟烂喷香的鸭,炸的通体焦黄的鱼,咕嘟嘟往外冒着诱人香味的猪羊肉,都是用大碗大盘盛放的,农村人关于吃的想象力全都摆放在桌面上。打杂办事的人是最多的,盘炉子的,挑水的,洗盘子的,端菜的,村里的人几乎全来了,他们个个脸放红光,个个摩拳擦掌,就像参加的是一场喜庆的宴会。就连叫花子来的也是最多的。
葬礼上请了三帮鼓乐。贾志伟父亲葬礼上的三帮鼓乐打起了擂台,谁都不服谁,都拿出了看家本领。这边的大戏刚刚吹完,那边的棒子鼓就开始了吹奏,那时村民们娱乐节目少,遇到这样难得的热闹,几乎倾巢出动,都来围着鼓班听大戏,连十里八村的人也都赶来了,叫好声和鼓掌声惊天动地。酒席上的烟是平时难得抽到的红塔山,酒是纯粮的古井贡,贾志伟的亲戚们同村们个个都乐的眉梢见喜,个个都吃的油嘴汪汪,个个都喝的红霞扑面。
贾志伟的父亲,老实巴交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父亲,用他的死为村民们换来一个农闲时的狂欢节,换来了一场热热闹闹有声有色的饕餮大餐。他的父亲活着是一场悲剧,死去却不见得不是一场喜剧,喜与悲之间就隔着一层油着红漆的棺材板。?
第四章一个好姑娘
?父亲下葬了。
那一天残阳如血,朔风阵阵,贾志伟在寒风里战栗着,用抖的不能控制的双手为父亲的坟墓一锹一锹添土。不远处的大山在天际边画着深邃的黛色弧线,蓄含了万年不化的哀婉与悲苦。那些山脚下的树,飘落了最后一片焦枯的叶子,用光秃秃的枝干直指苍天。坟茔里的两棵站立了百年的苍松被寒风梳理着,唱响了最哀伤与悲泣的挽歌。被扬起的黄土在坟盘里四处盘旋,活了一般疯狂掀弄每一个人的头发与衣袂。贾志伟父亲终于由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一个耸起的墓锥,这一幕刻刀一样刻在的心里,永不磨灭。
一场痛哭!贾志伟看着他的母亲哭的肝肠寸断。他也再哭,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哭。这种苦很费力气,贾志伟感到了来自身体里的震颤。
日薄西山的时候,母亲拉着贾志伟走了。贾志伟回头看去,父亲孤寂的坟头上,只留下插在他墓锥上的引魂幡,在肃杀苍莽的大地间招摇着、舞动着。
以后的日子里,贾志伟和母亲陷入在等待赔偿的困境里,那个单位答应给的赔偿金迟迟不到位,而贾志伟和母亲每一天打开门的七件事,都在焦渴的等待着钱的滋润。母亲领着贾志伟多次去找撞死父亲的单位,肇事司机就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总是在贾志伟和母亲进去找领导时躲出去。他脸上自始自终都没有丝毫歉意,无力回天成为他理直气壮的根据,轻轻挂了一下是他的至理名言,他单位的领导也从来没说过他们撞死人不对的话,他们共同以为赔给钱就不用说对不起。
对不起,只有三个字,但字字千钧,对于贾志伟母亲,对于贾志伟,说出着三个字,就是一种救赎,只要他们能听到这三个字,再大的困难在他们目前都不是困难,身为农村人,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这三个字,对于挂死人的司机和他单位的领导,怎么就那么难?以至于难到在他们的人生词典里就没有这三个字的存在?
领导坐在办公桌后,背靠着大椅背,手里捧着个大号的玻璃瓶,对母亲和贾志伟,他说:“你看事已经出了,作为我们单位呢也想尽量多给你们钱,公家的钱么。但是呢,咱也得有个够不是,光是你男人的寿宴就花了万数块钱,大场面么,我们做的已经很不错了。”母亲面色铁青,她两眼直视着领导,领导回避着,低头喝一口烫嘴的茶,又说:“当然了,你们孤儿寡母也不容易,我们再讨论讨论,再商量商量”。
那段时间,母亲有两种面孔。在贾志伟面前是和颜悦色,但进了城找领导,就是面色铁青。开始的时候她‘不哭也不闹,只是要钱,给了一次不行,给了二次不行,给了三次还不行,有时连贾志伟都觉得母亲贪。他宁愿司机或是领导能在他们母子面前低一低他们那高贵的头,哪怕只做一个姿态也行,也能让贾志伟明白错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钱越来越难要了,领导老远看到贾志伟母子就躲了起来,母亲由开始的不哭不闹变的歇斯底里。她拉着贾志伟勇闯各个办公室,她披头散发,涕泪横流,一次又一次大哭大闹,一次又一次上演着只有农村妇女才会上演的泼辣戏。贾志伟跟在她身后,在她的嘶裂声中,感到了尊严扫地!他看到了城里人眼里的鄙夷,看到了城里人脸上的冷漠。他想要阻止母亲,可立刻就遭到母亲眼底里那最严酷的打击,他没胆量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