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共死,正是如此。
贺灵则原本想用来保护谭藻的东西,如今却在修复他被谭藻所伤的身体。
谭藻已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昏迷了。
太讽刺了,他错就错在,给了贺灵则之后,没有再补一刀,然后自裁,那样,即便是蛊王,恐怕也无法救活他们。
他无意中,把贺灵则又救活了。
他们现在是真的同生共死,死一个,是没有用的。
可是,谭藻没有机会再试一次了。
“因我而死,因我而生。”谭藻惨然一笑。
谭藻只觉无比心累,他的性命,和一个他最不想面对的人牵系在一起了。
生生死死,欺骗与被欺骗,他们之间的账要如何理清。
谭藻衣裳半干时,一个老头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这个老头容易让人联想干瘪,枯萎一类的词语,他穿着灰色的长袍,眼袋快要垂到脸颊,鸡皮鹤发,走路的姿势也不怎么稳的样子。
这样的一个老头出现在小鸾山,是极为不正常的。
更何况靳微在看到他时,露出了一丝笑容。
老头的步伐似慢实快,眨眼间就到了他们跟前,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看着谭藻。
靳微带着一丝兴奋道:“大长老。”
老头颤颤巍巍地冲谭藻行礼,“夫人。”
谭藻:“…………”
靳微:“………………”
靳微勃然大怒:“死老头!他杀了教主!”
“那不是……”大长老一笑,“没杀成么?”
靳微几乎昏了过去,“你、你……”
这个大长老,和谭藻以前弄死过的那个大长老实在不同,不止是对待的谭藻的态度上。他看起来,苍老到谭藻无法猜测他的年龄了,不知道是第几任的魔教大长老了。
大长老道:“靳坛主,殷汝霖四人的性命,你可取了?”
靳微顿时窘迫起来,“没有。”
大长老呵呵笑了两声,“也就是让他们跑了?”
靳微恨恨看了谭藻一眼,“是的。”
大长老:“所以你现在也回不去正气阁?”
靳微:“……没错。”
大长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但他的态度足以令靳微发狂。
大长老伸出一只手,“夫人,请吧。”
谭藻呆愣。
大长老不容推拒的把手往他那个方向送了送,“夫人,我扶你,走吧。”
谭藻吓得连忙道:“还是我扶你吧。”
即便这是魔教长老,他还是觉得让这么老一老头扶着自己不大好……
大长老还要道:“靳微大多数时间都在正气阁,教内现在的事情,她也不大懂,望夫人见谅。要我说,杀教主也不算什么大事。”
谭藻神情恍惚,“不算什么大事?”
“一点事也没有……啊,算是有那么一点点事吧,但是不碍事的。这是老朽的一点愚见。”大长老笑眯眯地说。
谭藻:“……”大长老这个“事”那个“事”的,都快把他绕晕了。
靳微阴测测地道:“大长老,教主明明震怒。”
大长老不咸不淡地道:“教主震怒,是责怪我等办事不力,没能及早将夫人带回去,”
靳微:“要怎么及早!教主那样境况,长老们不能离开,我们又受蛊虫腐心之痛……再说了,教主明明说……”
大长老打断她的话,“就算有什么惩罚,那也只能是教主施加于夫人之身,与你我并无干系,我们对待夫人,仍要恭敬如初。若是教主不承认夫人的身份了,他自然会有选择,但是现在显然没有。你的罪,我们之后再治。”
谭藻听着,这才知道为何他们在迷阵中困了三日,看来魔教现在人手不多。
至于大长老最后那句话……说的恐怕是他身上的雌蛊吧,雌蛊一日在他身上,这个大长老恐怕就会认他一日。
说到雌蛊,可惜他并未学过如何驭蛊,唯有之前那次发怒时雌蛊有自动压制靳微,他却不知如何利用此为师兄解毒……
谭藻随着大长老,来到了距离小鸾山不算太远的一处空地。
大长老按动机关,地上便露出一个出口。
谭藻迟疑地道:“……这里有个地宫?”魔教在这里经营了那么久,可说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机关,这个地宫他以前也没来过,但是看样子算不上隐蔽,为何没有被正道的人发现呢?
大长老点头,“夫人下去吧。”
谭藻踏着台阶,进入了这个地宫。
经过弯弯曲曲地窄长通道,两边石壁上都有灯,谭藻走在前,大长老和靳微走在后,这个位置,可以说是他们以谭藻为尊,也可以说是谭藻被他们防备着。
谭藻无所谓这其中的差别,或者说他现在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如果说命中注定他还要被贺灵则折磨五年,他还是认了吧,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任何事了。
大长老在谭藻身后幽幽道:“其实,我们是有些感谢夫人的。”
谭藻不冷不热地道:“感谢什么,感谢我捅了贺灵则一剑吗?”
大长老:“感谢你又活过来了,否则,我们魔教重现天日,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谭藻瞬间停了下来,“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不活过来,你们就不出去了?”
“不是我们不出去,而是教主不出去。”大长老说着,停在一间石室前,“我就直说吧,反正夫人也出不去了(谭藻:……)。教主被损坏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神智,身体可以被蛊王修复,神智却不行。”
谭藻感到一丝不妙,“你什么意思?”
大长老淡淡道:“简单来说,就是他疯了。”
谭藻的表情凝固了一刹,“你是说,被我捅了一剑后疯了?”
“不是,”大长老摇头,“他疯了很久了,自你死后。”
大长老推开了门。
贺灵则浑身赤/裸地坐在石床上,低着头,曲着腿,手搭在膝盖上,全身唯有胸口伤处缠了几道白色细布。
听到动静,他倏然抬头漠然看过来。
谭藻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大长老轻声打破寂静,“教主,夫人来了。”
贺灵则一下子躺倒,面朝内侧,背对他们,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要看到他!!!!!他不爱我啦!!!!!”
谭藻:“……”
谭藻诚恳地道:“如果是这个状态的话,相信我,他一直就这样。”
大长老惋惜地道:“要真一直是这样倒好了,可惜的是,这种样子每天最多出现不过一个时辰。他每天能用来伤心的时间,只有这么久。”
☆、第三十二章
“什么意思?”谭藻不为所动,分毫表情不露,“除却那些时间,他是什么样的,动不动就打人杀人吗?”
“也有。”大长老说着,瞥了瞥靳微,“这一点,你看靳微就知道了。”
靳微阴沉着脸,并未反驳。
谭藻了然,难怪他觉得靳微老实了很多……以前还敢背着贺灵则动点手脚,现在被贺灵则种了蛊,疯起来就要被折磨,能不老实吗?就这样,还能继续喜欢贺灵则,的确很有勇气。
大长老:“教主……其实早就有这样的迹象,他练功练岔了,导致性情有些反复无常,但那时还未如此严重,直到你死了……现在夫人复生,我想,教主也能恢复了吧。”
这石室中,什么摆设也没有,可见是为了防止贺灵则发疯。
谭藻记得他们还有宝藏呢,绝不会缺钱用。
大长老道:“夫人就住这里吧。”
谭藻挑眉,“我若不是不肯呢?”
大长老眯起眼,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我相信,夫人不会这般让人为难的。”
“那也行,但是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能保证了。”谭藻淡淡说着,走到石床旁,看着贺灵则。
察觉到他的视线,贺灵则僵了一下,似乎很想回头,却抑制住没有回头。
谭藻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回头,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贺灵则发出了一声很响的抽泣,蜷得更紧了。
谭藻:“进去点!”
贺灵则往里面一滚,贴紧了墙,整个人透着一股生无可恋的气息。
大长老:“……”
靳微:“……”
谭藻坐了下来,不咸不淡地道:“我就这个态度,你看你们教主能不能被我‘抚慰’得恢复神智吧。”
大长老:“……”
大长老眼中竟流露出了考量的神色。
靳微忽而一笑,“大长老,你恐怕不知道,夫人他当年在教里,就是刚才那般对教主的,态度何曾好过,一天不骂就不开心,教主也惯着他呢。你就由他去,说不定正是要这样,教主才会好起来。”
谭藻:“这位就是你们的大夫了?”
靳微:“……”
“自然不是,不过靳微说的也有些道理。”大长老深思,“只是待会儿教主可能就要换个性格了,我劝夫人态度还是……”
大长老突然止住了话语。
不止是他,其他两人也感受到了,石室内好像瞬间冷了下来……
谭藻偏头一看,贺灵则缓缓舒展了四肢,他撑着床,坐了起来,转过身体,面对着众人。
“!”谭藻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发现贺灵则的瞳孔竟变成了红色!
贺灵则冷漠的目光也落在了谭藻身上,仿佛不认识谭藻一般。要谭藻说,这样的贺灵则,更近似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大长老抢先道:“教主,你还记得他吗?这是夫人呀!”
贺灵则手指抚上了自己的额头,他往后一靠,抵着石壁,冷硬地道:“什么夫人,找死吗?把此人弄走,我不想见到他。”
靳微一笑,刚要说话,被大长老冷冷瞪了一眼,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大长老恭恭敬敬的应是,将谭藻请了出去。
虽然贺灵则手扶额头的姿势导致谁也看不到他的眼睛,谭藻却觉得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当他转身离开时,那视线更是如芒在背,就像被凶兽盯着一般。
出了贺灵则的石室之后,靳微感受不到压力,松了口气嘲笑道:“大长老,我看,教主压根不记得他了。”
大长老也满脸嘲弄,“这好像是五年来,你第一次见教主不被揍吧?都是托夫人的福了。”
靳微:“……”
她恨恨扭脸。
大长老十分满意,“夫人,教主还是对你有感觉的,虽然似乎没想起你来,但很明显,他忍住了自己动手的欲/望。看来,将你带回来果然是对的。”
谭藻扯了扯嘴角,“自然没想起,这么个性格,想起来,恐怕我就不能活着走出来了。”
大长老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谭藻皱眉问道:“不过……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大长老:“是蛊王的缘故,教主一旦出现异常,就会这样,那是蛊王在寻求办法,可惜……”
“眼睛都变红……看起来更残暴了。”谭藻喃喃道。贺灵则其实眉目很清朗俊秀,只是他总带着一股阴戾之气,留给大家的印象,也就很凶狠了。
大长老将谭藻引去了另一间石室,里面倒是一应设施俱全,而且十分豪奢——大抵都是从宝藏里搬出来直接用的。
谭藻摸了摸里面的摆设,“这五年,你们为什么没被发现?”
大长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个问题嘛……”
“不是说反正我也出不去,告诉我也无所谓吗?”谭藻斜睨道,“难道说,我还是有机会离开的?”
大长老慢吞吞道:“这倒不是,只是怕说出来,夫人不肯信。”
谭藻:“你倒是先说一说?”
大长老指了指上面,“但凡有人来的时候,我们都躲到另外一个世界。”
谭藻:“哦,阴曹地府啊?”
大长老:“……”
谭藻:“南天门我去过,阴曹地府就没去过了,有点好奇。”虽说大长老在胡说八道,但他可没在胡说呢。
大长老:“你看,我就知道夫人不会信的。”
“砰!砰!砰!”
“什么声音?”谭藻道,“怎么好像是贺灵则那边传来的……”
大长老忙道:“靳微快去看看怎么了,教主又要杀人了吗?”
谭藻:“……”
大长老自以为幽默的摸了摸脸,“说笑罢了。”
谭藻却恨道:“不过是现在没人给他杀罢了!大魔头!”若不是他师兄内力深厚,现在不也是一具尸体了?
大长老的笑容僵了僵,缓缓道:“若说夫人有什么地方不好呢,就是出身了,到底和咱们不同。不过,容我说一句,我们奉圣教也不是没有过正道出身的教主夫人,求同存异,最终总会找到相处之道的。”
谭藻:“我十分怀疑这一点。”
大长老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你会知道的。”
就像只是出去转了一圈,他们又回到了贺灵则的石室。
那石门十分之厚,而且是岩石做成的,大长老一拧开机关,石门打开,便看到贺灵则在捶床,空手将石床捶了个粉碎。
大长老淡定地道:“教主,床又碎啦?”
贺灵则把自己往石壁上一摔,“我身体里有虫子!!我要杀了它!”
“……”大长老,“说多少遍了,那是你自己养的虫子。”
贺灵则阴阴看着他,“不可能,是不是你,是你喂给我虫子?”
“他记忆紊乱了。”大长老小声对身后的谭藻道,又高声应答贺灵则,“不是,教主,我对教主忠心耿耿!”
贺灵则瞥见了躲在大长老身后的人,不快地道:“我不是说了,我不想见到他吗?!我看见他就烦!”他说着,又是一掌击在石壁上,坚硬的石壁裂开了一条大缝。
大长老忙道:“教主保重身体,我搬些棉垫给教主打吧。”
贺灵则捏拳,捶在石壁上,这一次没有内力护体,指节渗出血来,与他的瞳孔是一样的颜色。他忽然道:“把他弄来。”
大长老一时没反应过来,慢腾腾地道:“他?谁?”
“就是他。”贺灵则指着谭藻,“我要揍他,他应该比棉垫还要软吧。”
谭藻背着手,仿佛于己无关一般,站在那儿。
贺灵则于是眯着眼道:“不知为何,看见他,我心里就很不舒服,告诉我,他是我的仇人吗?”
大长老缓缓道:“不是说过么,这是你夫人啊,教主。”
贺灵则冷哼一声,“那就一定是背着我偷过人,否则我怎么会看见他就不痛快!”
大长老:“……”
谭藻:“……”
贺灵则招招手,“过来。”
大长老推了推谭藻,谭藻瞪着他。
大长老低声道:“令师兄此刻恐怕还未出山吧。”
谭藻冷哼一声,毫不退让,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也低声对大长老道:“我劝大长老日后不要再用这个威胁我,否则……我只好让你看看‘忠心耿耿’的长老会有什么下场了。”
“夫人莫要激动,我没有那个意思。”大长老微微一笑。
谭藻盯了他一眼,往贺灵则处走去。
贺灵则赤条条地站在乱石堆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谭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冷漠地道:“……你是我夫人?”
谭藻冷冷看着他,贺灵则的手劲很大,捏得他下颌骨一阵剧痛,他忍痛不说话。
“不许这样看我!”贺灵则忽然发怒了,将谭藻一推,抵着石壁,欺身上前,单手卡住他的脖颈,血红的瞳孔中倒映出谭藻淡漠的神情。
“我说了,不许这样看我!”贺灵则嘶声重复了一遍,手指逐渐用力。
谭藻缓缓抬起手,手指几乎要触到了贺灵则的脸颊。贺灵则身体一震,卡着他脖子的手竟不由自主放轻了力道。
然后谭藻手掌拉开一点距离,再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