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清了自己粘满污血的那只手 一阵恶心 赶紧用污泥在 皮肤上擦拭 手上便尽是些肮脏的污泥 没有了血迹
双方的炮火丝毫没有减弱 更加凶猛地咆哮着 我的伙伴们 一定以为我早就找不到了
早晨天空晴朗 空气中弥散着灰暗的烟雾 那人不停地咳喘 着 我捂住耳朵 但如此一来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我又忙放开双 手
对面那个家伙轻轻地动弹起来 使我又紧张起来 我目不转 睛地注视着他 那家伙头耷拉在一条弯曲的胳膊上 小胡子整齐 地分布在嘴唇上下 显得垂死无力 另一只血淋淋的折放在胸口 上
他已是 个 死 人 了 我 自 言 自 语 着 他 死 了 不 会 有 什 么 感 觉 了 只不过僵死的身躯还不停地喘息 但一会儿 他的头轻轻地 动着试图要抬起来 呻吟声很急促 头又很快跌到胳膊上 他已 经奄奄一息了 但还没有死 我慢慢地撑着身体小心爬了过去 却感觉这点距离令人充满恐惧 我还是一点一点地靠近了他
他似乎听到我的声音了 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地冲我看着 他
一动不动地躺倒在那里 但我却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正思索 着企图逃跑的神色 使我相信他甚至还有气力拖着身躯出去 但 他却再也没动静了 弹坑里出奇地安静 没有丝毫声息 不停地 咳喘声也渐渐停止了 而我从他的眼睛里已感觉到了痛苦 绝望 和无声的号叫 那里充满了他全 部 生 命 的 活 力 他 恐 惧 地 看 着 我 看着一切 竭力凝聚力量准备最后一次逃跑
我双腿一软 便朝下倒了 忙用两肘支起身来 没事的 没 事 我自言自语道
就见他胸口的手缓缓地向下滑落 虽然只稍稍一点 但却一 切都结束了 他眼睛里那种丰富的神情便永远消逝了 变得软弱 无力 我靠近他俯下头 冲他摇头道说 没事的 没事的 不会有 事的 我向他举手示意我的友好 又在他额头上摸了摸
他见我伸手过去 眼睛便友善轻松了 眼皮恢复正常人的样 子 已没有了先前那种惊恐的情状 我又帮他解开衣领 扶着他 头枕到一个更缓和的地方
他半张着嘴好像要说话 双唇已有了干皮 我正巧没带军用 水壶 只好爬到弹坑下面用手绢展开吸了点水 然后挤到手心 里 水是土黄色的
他一口就咽到肚里 我又去给他弄了一点 我内心有些惭 愧 便解开他的上衣 打算看看能不能包扎一下他的伤口 他们 那边见我如此友好 即使抓住我 也不至于一枪把我结果了 他 只挣扎了一下 便不动了 他的衬衫是后背扣上的 从前边又不 好撕开已经粘到身上了 只能找剪刀剪开了
我找出小刀 抓住他的衬衫往开割 他突然睁开眼睛 用充 满惊恐 求救的目光哀求着我 我只好把那里给盖起来 不露缝 隙 我不停地嘟囔着 别急 我会帮助你 朋友 朋友 我只 求他能原谅我 并理解我现在的举动
我用急救药包把他身上的三个伤口遮住 血顺着它下边渗 了出来 我用力压紧 他嘴里便哼哼地呻吟着
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剩下的就只有静静地去等待
几个钟头简直太漫长了 他依旧不停地咳喘着 人要是真 正都完全死去并不是那么迅速的事 他的死就太艰难了 我很 清楚他确实已经不可救药了 我真的渴望看到他能继续活下来 但他中午时弥留的呻吟声使我的想法落空了 现在手中要是还 留着那支手枪 我肯定会给他一枪 但我却没勇气用匕首杀死 他
中午时 我开始有了新的思想感受 那难耐的饥饿让我头晕 目眩 差点儿让我急出泪来 与饥饿相抗争的滋味是最痛苦的 我只能不停地用手绢给那家伙弄点水喝 有时自个儿也沾点儿
在此之前我从未曾亲手杀死过人 他是我第一个杀死的人 我此刻能看真他的全部 别人包括克托 克络普 米罗都曾下手 用枪打死对手 也有不少人在肉搏战中刺死对方 而我却是第一 次
我心情极为矛盾 每一次呼吸我都觉得这个弥留不久的人 还在用一把无形的小匕首狠狠刺着我的灵魂 也刺着每一寸时 光
我真想帮他活下去 在这个大泥坑里一声不吭地听他的声 音 看他模样 让我想到非常难受
他大约是在午后三点多钟死去的
很短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很轻松 呼吸顺畅 但很快孤独的寂 静更让我陷入煎熬 我真想那不休的咳喘声又时高时低 时长时 短的在周围响起
我不愿意一动不动地等待 虽然在这里任何事情都没有实 在意义 我把那个死人扶到一个合适舒服的位置让他躺下 把 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用手合拢 把他那乌黑的卷发上的污泥轻 轻弹去
两撇胡子下边是一张厚实的嘴巴 稍稍隆圆的高鼻梁 皮肤 不再像他垂死前那么惨白了 变得有些棕色 他的脸有一瞬间显
得那么光泽健康 但片刻工夫便塌陷下去 没了血色变成一张死 人的脸 我已经看多了这种情形 几乎都是一个样子
他家里妻子正盼着他去信 一定不会知道已将临了这样的 灾难 她整日都在思念自己的丈夫 而他也总给她三两天去一封 信 明天也许一周之后她或许又能收到他的信 更远一点儿再过 个把月还会有一封曲折邮递的书信 她能看到信里他正和她诉 说深情呢
我无法抑止自己的思想到处飘荡 他妻子是不是长得有些 像运河岸边那个皮肤浅黑细身材的姑娘呢 她应该是我的呢 她 就应该属于我 坎通列克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妈妈你还活着吗
要是我不再改变方向 记对路线或者他不被绊倒掉进弹坑 里来 他 这个死亡的人一定已经在自己一边的战壕里坐着给心 爱的妻子写信呢 也许他还能活三十年呢
我停止胡思乱想 我们这些人注定都将这样结束 克姆里奇 往右把腿移十公分 海依往前下方再偏五公分 一切都不会这样 了
周围一片寂静 而且静得出奇 我要说出来 一定得说些话 我转脸跟他交谈起来 知道吗 朋友我真不想那样做 要是你 还能再跳进一次 也不与我计较的话 我是决不那样的 但开始 我并不知道你 只把你当成一个模糊的想像 是我那时的幻觉 我也只当是向那个幻觉猛刺了一刀 但我终于明白了 我们都是 一模一样的人 你不只是我过去想的那种武器 手榴弹和手中的 步枪 同样你也让我看到了你的妻子 面孔 和我们都具有的东 西 朋友 我真惭愧 我只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认清了这一点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 咱们都同样是一群可怜虫 我们都 有担心我们的母亲 我们都恐惧死亡 都会死亡 都有悲伤痛苦 朋友 你能原谅我吗 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敌人呢 如果没有那些 步枪 制服 你一定和克托 克络普一样成为我的好哥们 我宁愿
让你一同把我二十年的生命也带走 朋友 你起来吧 一切都带 去吧 我即使苟且留下这条性命可又能去做些什么呢
外边也很沉寂 只有断续的步枪射击出 啪 啪 的声音 他 们并不是无的放矢 而是集中火力瞄准发现的目标 我想跑出去 是不可能了
我一定给你妻子去信 我对那死人讲 她很快会收到我 的信 知道你的情况 也知道我刚才对你讲的话都告诉她 你放 心 她会平安的 我以后一定帮助她 还有照顾你的父亲母和子 女们
很容易从他敞开的上衣里找出他的皮夹 我犹豫着没有把 它打开 皮夹里的小本子记录着他的姓名和情况 我若不知道 他的名字 这一切或许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忘掉 否则他的姓名会 深深铭刻在我心里 像一枚钉子永远都别想再拔掉 它会随时让 我浮想起眼前这一幕情景 就在面前围绕着我
我心神不定一不小心竟把手里地皮夹滑到地下 正巧展开 了 散落下几张相片和几封书信 我把这些东西重新捡起放回 原处 我正处于各种痛苦的纠缠和极度难耐的境况之中 饥饿 恐惧 与死人共度几个钟头 这些几乎要磨灭了我所有的斗志和 毅力 我恨不能马上把一切都遗忘从而远离这种痛苦的折磨 正 如把受伤的手去猛烈击打树表皮 什么东西都不顾及了
看得出照片是业余爱好者拍的 一堵长满常青藤的墙前面 站在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女孩 我又把那几封信拿出来 我不懂法 文 只认识几个单词 但当我试着翻译了几个字 就能感觉整个 无法辨别的正文的大意 它们就像一颗颗子弹穿透了我的胸膛 也像匕首刺进我的肺腑
从信中我那曾被严重刺激的头脑也清楚地认识到我起先准 备给他们那种去信的内容是不行的 从照片上就能看出 她们并 不富裕 我倒不如匿名给她们寄些钱去 只要今后稍微有些收 入 我就一定这么做 我今后的路已经和这个死人紧紧联系到一
块儿了 我将努力去为他做每件事 只要能拯救自己负罪的灵 魂 我甘愿为他起誓 我往后只为 了 他 和 他 的 全 家 人 而 继 续 生 存 我不厌其烦地想安慰他那长眠的思想 潜意识里我却是在为 自己开脱以求能赎回自己所犯的错误 只要我能活着回去 我一 定努力这么做 履行自己的誓言 我把夹本打开念着他的姓名 吉罗尔德 多弗恩 打字员
我从死者身上找了支铅笔 在一个信封上抄下地址 然后忙 不迭地把每样东西都塞在他上衣军装里
是我亲手杀害了这个普通的印刷工人 我深深地自责与内 疚 我竟然想今后无论如何也要当一名印刷工人 这个念头一直 持续着
下午我也平静了许多 恐惧和害怕的情绪也好多了 脑子 不像开始那么紊乱了 那个名字也能让我镇静下来 而不再惊慌 失措了 我的朋友 我低声地对那个死人说 现在你走了 将 来就会轮到我 要是我走运回去 我一定和这件事坚决对抗 它 毁灭了我们两个人 夺去了你的生命 也毁灭了我的生命 请你 放心 我的朋友 我不会再重犯这样的错事了
日薄西山 我人困体乏 又饿得发慌 脑子一片混沌 自己 感觉就像一场大雾一样 现在看来回去是不可能了 我便斜躺着 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没想到现在夜幕降临的这么快 夏天还要三 个钟头 现在一个钟头便黑了
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真不知这段时间又将发生什么事 情 那个死人现在已经对我影响不那么厉害了 此刻我什么都 不想 开始满脑子的东西已丢得干干净净了 只想着能活下去 为了使自己顺利一些我只是无关紧要地说 你放心 我一定去 做我答应你的每件事 我也不过是敷衍他 而免遭霉运 其实我 很明白我肯定不会去做的
我又猛地想到 我现在若真的爬回去 那些战友们也看不清
是我 定会向我射击 我应向他们叫喊一直趴在战壕前 等他们 知道是我 作出回答为止
天上亮起一颗星星 战场周围一片沉寂 我心情激动不已 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告诫自己 现在一定得稳住 千万不能冲动 你一定得控制好自己 保罗 想活命就要镇静 保罗 我唠叨着 自己的名字 好像有人在劝慰我一样要能克制住
夜幕黑 压 压 笼 罩 着 大 地 我 静 下 心 来 小 心 谨 慎 地 躺 着 等 待 一支火箭直蹿上空 我便顺势爬上弹坑 那个死人我早不放 在心上了 我在无尽地长夜和凄惨的原野中孤独地寻觅着 我 又看见一个附近的弹坑 火光熄灭的瞬间我瞄准那里扑了进去 然后再往前 跳到另一个弹坑 曲背弯腰 低着头 飞快地向前跃 进 走了很远一段
我越离越近了 在火箭的光亮中 我突然发现有东西在铁丝 网里晃动 很快又不动了 我静静地躺下来 小心地注视着 等 了一阵子他们才又出现 我认出是我战壕的人 为防万一 我又 细细地观察了半天 终于看清楚有我们的钢盔 才激动地喊叫起 来
那边很快有了接应 传过来问 保罗 是保罗吗
我连续不断朝他们喊叫着 就见克托和阿尔贝特走了过来 俩人还抬着一副担架呢
你受伤了吗 保罗 没 没有
一进战壕 我就迫不及待地要了点食品 风卷残云般吃了个 干净 我一边接过米罗给的纸烟一边大概地把事情前前后后讲 述了一番 这样的事大家都遇到多次了 也并不足为奇 而克托 有一回在俄国敌方阵线整整呆了两天 才从敌防线逃回来
我没跟他们讲那个死去的印刷工人
但我实在憋不住了 次日一大早我就把这件事很激动地给 克托和阿尔贝特讲了一遍 他们听完后只是安慰我 你也只能
那样做了 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再说 上前线当兵不也就为的是 它嘛
这样我才感到平静了许多 克托和阿尔贝特使我感觉很安 全 很欣慰 想起弹坑里 我实在是一派瞎说八道
就比方那儿 克托指着一个方向说
有几个狙击手正通过步枪的瞄准镜站在战壕的堤上观察着 敌方情况 不时扣动扳机 子弹便 啪 地飞出
他们正得意地叫喊着 又打中一个 他跳跃的姿势 真有趣 厄尔旅奇中士趾高气扬地反过来 作了一个记录 他今 天以准确无误地三枪命中而在射击记录上保持领先 他自己也 非常洋洋自得
可这又如何解释呢 克托问我 我点点头
如果保持这样 他晚上肯定会得到一只小彩鸟 了 克络
普说
也许就快提拔当副军长啦 克托说
我们彼此相视 我是不去干的 我说 都是一样的 克托说
厄尔中士还拿着步枪来回搜索着
你又何必为那事而失眠呢 阿尔贝特也劝我说 此刻 我一片混乱 什么都不懂了
我在那里与那家伙呆得太长的缘故 我说 但无论怎么解
释 战争就是战争
厄尔中士的步枪还在不停地扣动着响动着
小彩鸟 士兵行语 指勋章
十
有一份很好的差事分派给我们八个人 任务是去守卫一个 已经放弃了的被轰击的支离破碎的小村子
那边军粮库还没完全清空 所以我们的主要对象也就是照 管它了 那个军粮库同样也为我们提供给养保障 这是我们几 个最专长的工作 除了海依早死之外 其他几个包括克托 阿尔 贝特 米罗 恰德 罗尔 德特林 都到齐了 我们都很庆幸 因为 好几个部队 损失远比我们惨重
我们找了个地窖当掩蔽壕 从上到下都有台阶相通 主要是 用混凝土加固了四周 为加强防护 我们又在入口地方树立一道 用混凝土砌成的土墙
我们终于能有时间放松一下了 这确实是一个全身心稍稍 解脱一下的难得的机会 我们都不愿放过这样的时间来舒展一 番 毕竟我们仿佛身陷绝境根本没有思考忧愁的工夫 而现在的 情况就好一些了 可一切都还是离不了切中实际 每次头脑中 偶尔闪出战时的一些想法都会让我不寒而栗 但很快就会过去 了
我们刻意地去把一切都看开一些 所以总是找出各种闲言 碎语来抚慰扎根在心底的恐慌担心 我们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来 麻醉劝勉自己 我们精神十足地工作 把日子装扮的像在农庄一 样 怡然自得 成天就是尽情地去吃去睡 别的都不去想
我们从其余几所房 间 里 把 褥 垫 抽 出 来 在 住 的 小 木 屋 里 铺 好 每个人都愿意让屁股舒服一点儿 只剩下屋子当中一处空 闲了 我们又到村子里找来了毛毯 羽毛垫子 和别的高档舒适 的东西 反正这里什么都能找来 阿尔贝特和我还找来一张搭着 蓝绸帐铺着花边床单的而且便于折叠的桃花心木床 我满头大
汗地把它搬到屋里 虽然如此也不能白白让它浪费在外呀 谁知 道什么时候它还是不是这样完美 可能早已经支离破碎了
我和克托一块到几个屋子里挨着转了一圈 没多大工夫 我 们便满载着十二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