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正的意思是?”
“别处都有蛇情,唯独金仙观中风平浪静,会不会太奇怪了?况且炼师方才也说,金仙观的后院人迹不至、花木葱茏,还有废弃已久的池塘假山什么的,那正是蛇虫滋生之地啊。”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皱起眉头问:“听坊正的话,似乎认定了金仙观为辅兴坊中蛇患的源头?”
韦坊正欺身向前,压低声音道:“不瞒炼师说,今日京兆尹召集全城坊正商议蛇患之事,在座诸人分析下来,确实认为长安城中最可疑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裴玄静瞪大眼睛,旋即笑起来,“各位官爷既然这么肯定,何不干脆上报圣上?”
“哎呀,裴炼师这话说的……不是为难本官嘛。”韦坊正做出一脸苦相来,“其实据本官看来,炼师便放人进观一查,即可洗脱嫌疑,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假如观中真的藏有蛇穴,迟早祸害到炼师们身上,及早清除也是为了炼师们好嘛。”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裴玄静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金仙观本来一直有金吾卫把守着,除非得到皇帝特许,任何人不得入观。恰恰是在上元节过去不久,皇帝撤掉了金仙观的守卫,今天这位韦坊正就带人来冲观,岂不怪哉?
她想了想,说:“实在要入观也行。只是人多眼杂,观内皆为女冠,很不方便。坊正是否应该安排得更妥当一些?”
韦坊正听她松口了,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那些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因为这位小兄弟拦着不让进观,他们害怕蛇患危及自身,故而吵闹起来,本官把他们遣散便是。至于入观灭蛇嘛,我这里倒有个绝招。”
“什么绝招?”
韦坊正笑道:“官府寻到了一位搜蛇灭蛇的高手。这两天已帮忙清理了很多地方的蛇患。入金仙观的人无须多,只他一人便可。”
“金仙观这么大,一个人可不行,还需多带一名助手。”崔淼一边说着,一边大剌剌地步上金仙观前的台阶。一名青衣随从紧跟在他后边,手里提着大药箱。
果然是他。
自从平康坊一晤之后,裴玄静便下意识地等待着——崔淼迟早会找上门来的。不过,这回他竟以灭蛇高手的身份出现,仍然令她始料未及。崔淼每次现身时都有惊人之举,似乎铆足了劲要引起她的注意。
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裴玄静心中的滋味难以描述。
只听“咕咚”一声,李弥扔下抱到现在的门闩,大喊:“三水哥……”便要往崔淼冲过去,却被裴玄静轻轻拦下。
她说:“数日不见,崔郎不仅有了随从,还替官府办起事来了。”
“为民除害,匹夫有责。”崔淼微微欠身,笑得既潇洒又坦荡。
裴玄静回首对韦坊正道:“既然如此,就请这位灭蛇高手和他的随从入观吧。”
“好好,多谢炼师,多谢炼师。”韦坊正总算能交差了,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命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还周道地留下数名官差在观外维持秩序,自己优哉游哉地回衙门喝茶去了。
四个人相继入观,李弥把观门牢牢阖上。
裴玄静端详着青衣随从,微笑道:“禾娘,你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禾娘低下头不作声。她对裴玄静总带着点不知所谓的敌意,又好像有些害怕裴玄静。
半年不到的时间,青春之美在禾娘的身上蓬勃而出。今天的她已不适合男装了。丰满娇嫩的面颊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处处出卖妙龄少女的真相。现在即使着男装,也没人能认出当初那个郎闪儿了。
就连李弥也在不停地打量禾娘,大约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吧。
崔淼却说:“静娘,你瘦了。”他环顾四周,用惆怅的口吻叹道,“道观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自然远远比不上平康坊的日子。”
崔淼蓦然回首,注视着裴玄静微笑。
他笑得越动人,裴玄静就越恼火,忍不住讥讽道:“崔郎向来自诩清高,怎么也投靠上京兆府了呢?”
“谁说我投靠了。那可是人家京兆尹郭大人亲自请我出马,为灭京城蛇患出一臂之力。不信你去问他。”崔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崔郎的能耐大,居然惊动到了京兆尹?”
“哈。全因鄙人在秋娘宅中小试身手,本来只想英雄救美的。咳,谁知就闹得尽人皆知了。”
“原来如此。”裴玄静咬牙切齿地说,“我只听说那杜秋娘身价极高,王公贵族们为了见她一面,浪掷千金尚难如愿。崔郎却能在杜宅自由出入,真真是魅力非凡呐。”
崔淼大笑起来:“别人她都可以不见,郎中总是要见的吧。”
裴玄静一愣。
“静娘误会了。”崔淼的语气太过温柔,“可我就是喜欢静娘的误会,喜欢极了。”
裴玄静登时面红耳赤,呆了呆,恶狠狠地道:“闲话少说,请崔郎即刻开始搜寻蛇穴吧。”
崔淼说:“你还当真了?搜什么蛇穴,还不如让自虚带禾娘在观里玩玩逛逛呢。”
裴玄静无语,再看李弥一脸开心的样子,想他平日也实在闷得慌,便点了点头。
李弥兴高采烈地拉着禾娘走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转过小径,裴玄静才喃喃地问:“真的不用搜吗?万一有蛇……”
“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崔淼说,“有我在这里,静娘便不用担心。”
他在杜秋娘面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却似怀着截然不同的情愫。裴玄静很想漠然置之,内心偏又起伏难平,便岔开话题:“崔郎想进金仙观来,总有许多法子,何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静娘此言差矣。崔某半年前乔装改扮、躲躲闪闪地才混进来,今天却是京兆尹亲自请我出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在下要的正是这个大阵仗。”
裴玄静又是一惊。
“况且,相比娘子所为能惊动到的人,区区京兆尹又算得了什么。”他的表情看似真诚,但言语中的挑衅意味无比鲜明。
崔淼就是那个崔淼,他的愤世嫉俗和尖酸刻薄永远不会改变。他意味深长地道:“数月前与静娘分手时,崔某就说过,我会光明正大地回来。”
裴玄静更惊奇了:“如此说来,倒是那些蛇为崔郎打了先锋?”
崔淼含笑不语。
难以置信。他竟然连蛇都能指挥利用吗?细思之下,裴玄静简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更无法相信,崔淼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安排,仅仅是为了与她再见一面。
可是——那日在杜秋娘宅中,崔淼见到蛇时不也很慌乱吗?
她脱口而出:“我不信。”
“静娘不信什么?”
“你。”
“我还是那句话。总有一天静娘会明白,相比其他人,我还是最值得你相信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好,请崔郎现在就回答我,那天在杜秋娘宅中,本来金缕瓶几乎已落入你手,偏巧蛇情出现,我才能趁乱夺回金缕瓶。假如说蛇患都是你安排的,对此你又如何解释呢?”
崔淼扬起眉毛,反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需要我解释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故意安排,助我取回金缕瓶?”
崔淼将两手一摊。
裴玄静愈加心惊,追问:“为什么?”
“为了你啊。”
裴玄静垂下眼帘,她真的不知还能说什么,心乱如麻。
良久,崔淼打破沉默道:“静娘,如果你不问,我也不愿多提。以静娘所见,你我相处至今,我何曾有一次害过你。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静娘这么聪明的人,心里自然明白。”
“我当然明白。”裴玄静抬起头,直视着他说,“但我更明白的是,每次崔郎在帮我的同时,又总能达到其他目的。崔郎谋略深远,手段高超,玄静着实佩服。但我多么希望……崔郎的一切作为都是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智慧,只用一颗最淳朴善良的心便能看得清楚,我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崔淼的脸色变了又变。
裴玄静颤抖着声音说:“崔郎,切勿玩火……别让我为你担心。”最后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但已把心意表达到了极限。
然后她便静静地看着他,等待。
崔淼终于开口了:“所谓的飞蛾扑火,静娘可知否?”
裴玄静的心直直地沉下去。
崔淼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不管怎样,今天能从静娘口中听到顾虑和担心这样的字眼,我也该满足了。算是不枉此行!”不等裴玄静答话,他便朝屋外大喊起来,“禾娘、自虚,别贪玩了,我们该走了!”
“至少在下可以保证,从现在起,再不会有人以蛇祸之名骚扰金仙观。崔某这点简单明白的心意,还望炼师笑纳。”抛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仙观回复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裴玄静全身无力地站在原地。每次和崔淼打交道都令她精疲力竭。他们都试图在话语中掺入太多隐意,再添上复杂难解的情感,简直成了互相打哑谜。结果不仅说服不了对方,更说服不了自己。
裴玄静感到非常沮丧,还有越来越深的忧虑。
她的判断没有错——崔淼从来就不是一个沉迷于风花雪月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中尽管有负气的成分,但绝不单单是做给裴玄静看的。才过去几个月,他显然变得更加胆大包天了。
崔淼究竟在策划什么?他明明知道她在为他担心、牵肠挂肚,却刻意置之不理。他的目标必然与她所认同的道理相违背,并且只能带来更大的混乱与损害。
“嫂子。”李弥来到裴玄静身边,期期艾艾道,“……这是三水哥哥让我给你的。”他摊开手掌,裴玄静看见一个朴实无华的青布小香囊。李弥说:“三水哥哥讲,这个香囊中装了祛风辟邪的草药。天气一天天暖起来,观中花草繁盛,戴着它可防虫蝇滋扰。”
“自虚你拿着吧。”裴玄静心情复杂地说。
“我也有。”李弥憨厚地说,又摊开另一个手掌,果然还有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这是禾娘给我的。”
裴玄静笑了:“好吧。”她取过给自己的那一个,和李弥手中的那个比一比,“咦,自虚,你的香囊上粘了片绿芽?”
李弥不好意思起来:“是禾娘发现的,她就给我粘在香囊上了。”
“这是迎春花!”裴玄静惊喜地说,“自虚,是春天要来了。”
李弥应道:“春天要来了。”
她仰起头来,晴空中白云漂浮,果然又多了几分温煦之感。不知不觉中,春天已迫在眼前。四季变化、光阴流转,自然永远该怎样就怎样。掌心中那么娇弱的生命初绽,才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意志。
裴玄静猛醒:我真是白白修道了。关心则乱,连以柔克刚的道理都忘记了吗?
她下定决心,不管崔淼在打什么主意,她都不会让他为所欲为。
她是为了他好。他终有一天会承认的。
4
襄州城外的汉水驿,因位于长安到岭南和长安到江浙两条驿路的交汇处,所以常年人满为患,来往的官吏和客商为争夺一间上房而大打出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这天酉时才过,就有一队神策军煌煌而至,刚进驿站便扬言要包下全部上房。站在那为首的紫袍将军面前,驿吏早吓得唯唯诺诺,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上房本都住满了人,驿吏只得差驿丁将客人逐个请出。客人们大多已用过晚饭,正准备休息,谁愿意在此时换房?驿站中顿时鸡飞狗跳,吵闹声四起。
正厅角落的一副座头上,一名青衫文士正在自斟自饮,见此情景,不禁低声吟道:“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偏偏念到这句时,紫袍将军的目光刷地扫过来,随即面露轻慢之色,扬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白乐天。”
白居易放下酒杯,从容地朝吐突承璀点了点头:“正是本官。”
“白司马这是要去江州赴任吧?”吐突承璀冷笑。
去年武元衡遭刺杀后,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个上表要求严惩凶手,不料却被皇帝判为越职言事。之后又遭朝中对手弹劾,于元和十一年初被贬为江州司马。正在奔赴贬地的途中,却在汉水驿与权势熏天的第一宠宦吐突承璀不期而遇了。
而方才他口中所吟的诗句,恰恰是讽刺宦官的飞扬跋扈,难怪吐突承璀一下就把矛头对准了白居易。
见吐突承璀发问,白居易不卑不亢地答道:“没错,本官正在赴任途中。却不知吐突将军所往何处?”
“奉圣上旨意,去广州运送蛟龙回京,献祥瑞!”吐突承璀大声说,恨不得全驿站的人都能听见。
“哦,祥瑞。”
“吐突将军,上房准备好了。”驿吏战战兢兢地来请吐突承璀进房。
吐突承璀朝白居易一指:“他的房间让出了吗?”
“他……没住上房。”
“那也得让。”
白居易皱起眉头:“吐突将军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搬出去。”
“你!”白居易不禁心头火起。他知道,吐突承璀如此无理挑衅,正是因为自己一向所写的那些嘲讽权宦的诗句,遂厉声回绝:“我不搬!”
“不搬?你想步元稹的后尘吗?”
元和四年,白居易最好的朋友元稹在华阳县敷水驿站时,曾与宦官刘士元和仇士良为争一间正厅而发生口角,元稹被打伤。朝廷不仅不主持公道,反而将元稹贬为江陵府参军。去年元稹平叛淮西有功,被皇帝召回长安,本来打算升迁重用,却又因为仇士良的上司吐突承璀从中作梗,再度改贬偏僻的通州。
有谁胆敢得罪吐突承璀,他便要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白居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官职与权势也根本不能和吐突承璀相比,但他的诗才是一件凌厉的武器。借今天的机会,吐突承璀要狠狠地教训一番白居易,最好打得他从此噤声,再不敢写那些歪诗才好。
白居易清楚吐突承璀的险恶用心,越发气愤难抑:“白某今天还就是不搬了!”
“哦?”吐突承璀狞笑一声,左右几名神策军抢步上前,就要对白居易来个饿虎扑食。突然,空中掠过几道劲风,几个人应声倒下。
“怎么回事?”吐突承璀大惊。
倒在地上的神策军个个手捂前胸,痛得翻滚哀号。
“是铅丸!”不知谁叫起来。
吐突承璀向后倒退半步,只觉有什么东西贴着鼻尖飞过。“唰唰”连声,吐突承璀定睛一看,围绕着自己身体的前后左右,数枚铅丸已深深地钻入泥地。
“有刺客,快保护将军!”神策军们一拥而上,护住了吐突承璀。可是环顾四周,正厅里的住客和驿丁们有的往外逃,有的往桌子底下钻,没一个长得像刺客的。
吐突承璀汗如雨下,但恐惧之余,他还是维持了一线理智:刺客真想杀人的话,自己刚才就见阎王了,更不会留下几个神策军的性命。
白居易仍然正襟危坐着,脸色却吓得煞白。很显然,他也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意外和震惊。
吐突承璀明白了,定是有高人路见不平,暗中出手维护白居易。白居易是举世闻名的大诗人,有人相助也不奇怪。
也罢,吐突承璀想,今天就放过白居易。反正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广州之行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因小失大。
“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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