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有李弥在旁催促,段成式对铁门研究了老半天,仍没有丝毫突破。
真是又累又失望。
李忱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只会坐在旁边发呆。
段成式也在李忱身旁一屁股坐下,自顾自地懊恼着。
就在这个当儿,插在岩壁凹槽中的火把灭了。
周围顿时一片漆黑。段成式先愣了愣,随即又觉得奇怪。两次,火把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突然熄灭的。
莫非这里真有什么鬼魅存在?
又或许,是鲛人之灵不愿意被闯入者打扰?
黑暗之中,段成式的头脑开始疾速运转起来。各种古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把他自己搞得应接不暇……
“光。”突然,黑暗中响起李忱愣愣的声音。
“什么光?”段成式刚问出口,就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确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整片黑暗中,跳动着几点萤火般的微光。
那是什么?
段成式本能地朝光芒所在之处伸手一抓,触手冰凉。是铁门!
刚才他已经仔细研究过了,铁门由四块巨大的铁板拼合而成,合缝处有连排的铁钉,早就锈蚀得和其他部分成一体了。靠小火把的幽暗光线几乎无法分辨。用手摸时,才能感觉到凹凸不平。
光芒,似乎是从一颗接一颗凸起的钉子上冒出来的。
他又细细地摸了好几遍,弄得满手都是苔藓和锈屑,也没发现什么名堂。更可气的是,方才所见的光芒也消失了。
段成式泄了气。况且在黑暗里待久了,他也着实害怕起来,便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十三郎,刚才是你看错了吧?”
李忱没吱声。
段成式有些不安,忙向身边摸了摸,摸到了李忱的脑袋,方才松了口气。
他拉着李忱的小胳膊说:“火把灭了,这里怪吓人的。我带你出去吧。”
李忱不动。
“走啊!”
“光!”李忱小声说,语调里有罕见的欢欣,甚为灵动。
段成式大惊——真的有光!而且比刚才所见更加明亮,微微泛红的光芒还在轻轻摇摆,仿佛要幻化出什么活生生的东西来……
“啊!”段成式刚叫出声,光又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他急得喊起来,满洞的回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李忱“呵呵”地笑了。就在他的笑声中,那几点红光忽隐忽现。
段成式一把抓住李忱的肩膀:“是你在捣鬼!”
黑暗中,李忱把自己的小手送到段成式的掌心里:“你看呀。”
段成式感到,李忱把手摊开了。与此同时,不远处铁门的方向,几点红光幽然而起。
这一次又更亮了些。段成式甚至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李忱的脸了。更重要的是,他看见李忱摊开的手掌心中,五颗皇帝所赐的血珠正在熠熠放光。
原来血珠会在黑暗中发光。不仅如此,段成式还看到,当血珠在李忱的手中亮起时,铁门上的某一处也跟着映射出光芒来。
他将李忱的小手捏住,血珠光芒尽敛,铁门上的微光随之寂灭。
段成式惊喜地叫道:“我明白了,是铁门映出了血珠的光!但是……”
但是为什么,只有那一点有反射呢?
段成式拉着李忱凑到铁门旁,又接连做了几次验证。没错,正是李忱的血珠发出的光芒,在铁门的某一点反射出格外妖异的光辉。
段成式的心跳加速,几乎喘不过气来。岩壁上所绘的鲛人屠龙的画面,唯独缺少最后蛟龙伏诛,鲛人泪落成血的那一幕。按照位置判断,就应该在封闭的铁门之后。而如今,李忱手中的血珠竟然点亮了铁门上的某一点。
那个正在闪闪发光的地方,一定有秘密!
段成式在发光的地方来回摸索。他发现,这里恰好是四块铁板拼合的正中。最终,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凸起。段成式喃喃地说:“就是这里了。”
紧张的情绪突然消失了,头脑也变得空白,仿佛不受头脑的操纵,手指自动按了下去。
似有不易察觉的一阵微风拂过,那点亮光灭了。
但在黑暗再次笼罩的刹那之后,耳边又响起一阵奇怪的吱嘎声。
段成式感到,紧贴在身边的铁门震动起来,震动越来越剧烈,噪声也越来越响。他吓得护住李忱,向后连退几步。
轰然一声巨响!
段成式和李忱被震得趴倒在地。段成式用身体护住李忱,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觉脑袋周围嗖嗖的,冷不丁什么东西迎面撞过来。“哎哟!”他痛得大叫一声,抬手去摸,摸到一巴掌热乎乎的血。原来洞窟内飞灰四起,碎石乱溅。两人犹如像陷入乱石阵中,只得以手臂护头,拼命趴在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才又安静下来。
段成式料得应该没事了,才拖着李忱站起来。两人刚刚歪歪斜斜地站定,向前方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铁门——敞开了。
本以为铁门后面是岩壁,没错,但岩壁中赫然露出一个洞口,朝向不可知的黑暗前方。
终于明白了,铁门是为了封住这个洞口。
那么鲛人伏龙的画是不是没有了呢?又或者,还要深入洞口,继续向前探索?
段成式太激动了,因为他的那些鲛人伏龙的想象,正在这个神秘的洞穴中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展开,远远超越了他最狂热的梦境。
“海眼……”他用力攥住李忱的小胳膊,“十三郎你快看,前面肯定就是海眼,我没骗你吧!”
李忱用力地点了点头。挂在胸前的血珠熠熠发光,把他的小小面庞照得格外红润。现在看起来,十三郎可一点儿都不呆傻。
更有意思的是,自从铁门敞开之后,整座漆黑的洞窟就变亮了。青白色的微光从新露的洞口里平稳而持续地透过来,仿佛那一侧真能通向某个奇异之所、某一方独立于世外的新天地。
段成式问:“去吗?”
“嗯。”
段成式拉住李忱的手,并排穿过洞口,走进崭新的地道。起初那一段平淡无奇,和铁门外的洞窟并无二致,只有青白色的朦胧光线一直在前方,让人猜不透从何而来。
因为周围较之前亮了一些,段成式边走边留意着岩壁,并没发现有任何壁画的痕迹。但他感觉到,洞窟里的空气越来越潮湿。铁门另一头的洞窟,岩壁上苔藓丛生,水迹纵横,已是极湿。到了这里才发现,水从岩壁里直接渗透出来,头顶、身边和脚下,处处水流,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段成式只能用力扯着李忱的手,拼命稳住步子前行。
脚下的水越来越深,很快就把两人的靴面浸没了。李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虽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叫唤,也没有赖着不走,但段成式明白,他快走不动了。
段成式自己也接近力竭。
他估量不出他们下来多久了,但肯定已经超过一个多时辰。郭浣那小胖子居然没跟过来。不过即使郭浣找到池塘中央的地洞,因为他们已经深入太多,也肯定听不到他的呼喊声了。
脚下的水还在上涨。
段成式开始感到慌张,难言的不祥感攥紧了他的心。而就在他们停止前行的同时,地道的远方传来隐约的闷响。段成式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声音,只觉那响动虽然遥远而低微,却似挟带着万古洪荒的威力,正向他们迎面扑来。
海!
如果这条地道真的能通向大海,那么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段成式突然大喊一声:“十三郎,快跑!”
他的话音未落,李忱原地蹦起,向前撒腿就跑。
“哎呀,往回跑啊,笨蛋!”段成式急得直喊,跟在李忱后面猛追。真没想到李忱跑得那么快,满地积水,再加上处处拐弯,段成式一下子居然没能抓住他。直待跑出去好远,李忱慌不择路地拐进小岔口,跑到死路时,段成式才赶上他。
段成式气喘吁吁地问:“你,你干什么瞎跑啊?”
“……不是你叫我跑的吗?”
“咳!我是让你往回跑啊。算了,咱们赶紧回去……”
但他们没来得及退回去。刹那间,一直远远萦绕的响声骤然变大,整个洞窟里如同地动天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股黑色的洪水裹挟着万钧之力,从远方直泻而来。
段成式和李忱完全吓蒙了,只知本能地向后退缩。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狭小,退无可退,两人背靠岩壁,眼睁睁地看着洪水从面前汹涌而过。
片刻之后段成式才醒悟到——正是无意中躲入的这个小凹坑救了他俩的命。如果此时他们还留在地道里,毫无疑问已经被送上黄泉路了。
段成式搂住发抖的李忱,低声安慰:“别怕,别怕。咱们躲在这儿,没事的……”
李忱呜咽着。
真的没事吗?不知李忱能否明白现在的处境,但段成式的心却在疾速下沉,仿佛已没入那股没头没尾、无止无尽、深不可测的黑水之中。
他们藏身的凹洞中,水面还在迅速抬升。李忱个子矮,眼看水就到胸口了。段成式在岩壁的略高处找到一小块容身地,抬起双臂,把李忱抱了上去。
随着水面的上升,黑暗重新变得浓重,只在水面上方还有隐约的青白光亮。段成式有些明白了,原来这种特殊的青白色来自水面。一旦水充满整个地道时,光便消失了,一切也将不复存在。
接下去,就是死亡吗?
心里忽然有种麻木的平静,死亡突如其来,根本不给他准备的时间。同样,也没有给他害怕的时间。在段成式一向的想象中,死后的世界烂漫多姿,丝毫不逊于活人的天地。当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时,他的心中甚至还有一丝丝好奇。
他竭力去想象大海,海上的星空和明月。水升到脖颈了,段成式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恐惧感变得鲜明,取代了好奇心。他可以接受死,但是真的要这么难受地死去吗?
在他的心目中,海是辽阔无垠的梦乡,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恬静温暖。而眼前所见的,却分明是一场冰冷丑陋的噩梦。
“阿母……爹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段成式抬起头,看见李忱竭力缩起小小的身体,像只小猫似的蜷成一团,哭得满脸眼泪和鼻涕。
段成式艰难地伸出手去,安慰他:“十三郎,别怕,别怕。”
“呜呜……我要回宫里去……我要阿母……我要爹爹……”李忱哭得更大声了,“我不要在这里……死……”
死!这个人人称之为痴儿的十三郎居然也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段成式突然想起来,原来今天要死的不止自己一个人,还有十三郎!
他的思维从无序和浪漫中回到现实。即使他自己能够接受死亡,但别人呢?
且不说十三郎才六岁,完全是懵懂无辜地被他带入这个可怕的境地。死的只是他们两个,但活着的人还有许许多多,他们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阿母!一想到阿母,段成式的心就痛似刀绞了。阿母视儿如命,自己这一死,只怕她也活不成。还有爹爹,刚回到朝廷任职,自己这回连累一位皇子共赴黄泉,哪怕十三郎只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受疼爱的一个,其罪也不可饶恕。爹爹的仕途肯定完了。父母亲养育自己一场,未及报恩尽孝,难道就要带给他们无尽的痛苦和煎熬吗?
想到这些,段成式的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李忱涕泪交流的脸……
“十三郎!”段成式突然叫起来,“血珠呢?血珠还在吗?”
李忱抽泣着,把摊开的手掌送到段成式面前。
红光耀眼。血珠放出的光芒比之前亮了很多,几乎将他们容身的小凹坑都照彻了。
“好神奇的血珠!”段成式一下子忘记了悲伤和绝望,因为真实的奇迹正在他的眼前展现。鲛人血泪结珠,在深不可测的黑色水面上,放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辉。
那是深沉凝练的希望之光。
段成式的求生欲望,瞬间就被点燃了。
“十三郎别哭,咱们不会死的,一定能活着出去!”
李忱抽噎着点了点头。
段成式说:“你就躲在这儿,千万别慌,也别乱动。我现在就出去找人。只要有血珠的光照,总能找到你的。”
李忱又点了点头。
“好样的十三郎。”段成式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真正的皇子!”
他让李忱将血珠尽量举高,让那火焰般跳动的光芒照得越远越好。然后他深吸口气,跃入无边无际的黑水之中。
他们藏身的小洞穴地势较高,所以段成式一出来,地道里的水就浸没了头顶。他在水中奋力游起来。多亏小时候在成都长大时,在解玉溪中学会了游泳,此刻派上了救命的用场。
段成式全力向前游去,血珠的红光很快被抛在后面。他又进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这时方知,冬季尚未完全过去,他所置身的水冰凉彻骨,冻结血液,让他的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段成式早已不辨方向了,只是机械地摆动着四肢。他的心里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只要停下来,自己就完了。十三郎也完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停……
然而,他终于精疲力竭了,再也指挥不了自己的手脚。段成式感到,自己像一段木头似的僵硬,直挺挺地沉下去。
水没过头顶,心脏在胸口爆裂开来。无数锋利的钢针刺入全身。
无法形容的剧痛。
段成式失去了知觉。
但仿佛仅仅过了一瞬,他便苏醒了。段成式惊讶地发现,肉体上的痛楚统统消失了。自己竟然能够像一条鱼似的地在水中自由穿行,水依旧是漆黑的,但段成式的眼睛突然具备了穿透的视力,能够清楚地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欢悦地游着,游着,游出了地道,游入了一片辽阔无垠的水中。
是海。
海眼,果然把他引入了真正的大海。
前方传来缥缈的歌声,是鲛人在歌唱!
段成式激动地劈波斩浪,向那个方向快速游去。
近了,近了,看见了!
在一大片如莲花般盛开的波浪中央,鲛人的身姿亭亭玉立,透明羽翼像鼓起的风帆般在周身飞舞。她面向前方,段成式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段成式浮出水面,悄悄地向鲛人游过去。
她停止歌唱,转过身来。
这张脸美得出乎意料,足以令天下佳丽尽失颜色,段成式喊出了声:“……杜秋娘!”
3
守在榻前的武肖珂听到这声喊叫,身子像中了一箭似的晃了晃,旁边的段文昌及时伸出手,将她扶住。
两人的眼神刚一交错,便都立即闪开了。
武肖珂轻吁口气:“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段文昌尴尬地轻咳一声,低头放开武肖珂。她却主动伸出手,反将他的手握住。段文昌的心头一热,更用力地将她的手握紧。
榻边的太医捋着胡子,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没听到,气定神闲地松开诊脉的手,道:“小郎君当无大碍了。”
“真的?”武肖珂又惊又喜,“可成式为何还不醒来?”
“小郎君受惊过度,体力衰竭,身心都需要休养生息。此刻的酣睡对他的恢复是极为有利的。娘子大可不必忧心,在旁守护即可。小郎君的脉息已十分平稳,料想不出一两个时辰,定会安然醒来。”
“谢天谢地,多谢张太医了。”武肖珂向御医频频致谢,转首看着段成式的脸,又问,“只是成式的面色还很苍白啊,太医是不是再……”
段文昌赶紧上前一步道:“太医辛苦了。”一边使劲丢了个眼色过去,才算阻止了武肖珂的唠叨。
张太医微笑起身:“我还要赶回宫里去,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