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儿站在过道口,喊一声娘。
娘立刻从烟熏火燎的过道里钻了出来,用手抹着被烟呛出的眼泪,喜出望外地说:“三儿,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这些天你又到哪里胡闹去了,你别闹出事来。”
刘三儿往后退着,生怕娘手上的脏灰碰到自己的衣服。他发现娘就像饭店门口那些伸手要饭吃的乞丐一样,哪还有一点自食其力的本色啊。要是他在街上碰见娘,有熟人在身边,他一定不会相认娘的。
刘三儿不停地后退着,一退就退到了大奶奶的屋里。
娘站在原地看他,半晌,无奈地摊开两手又钻进阴暗的过道。
刘三儿在大奶奶的屋里吃着叭狗子做的豆腐、豆浆、豆渣、豆皮,几天下来,他的脸上泛起了吃饱喝足的红润。
大奶奶就忍不住说:“肚皮撑得都能跑马了,这么吃,我们家的锅就会穷掉底了。” … 手机访问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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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风光的刘三儿(2)
刘三儿知道大奶奶是在撵自己了,一抹嘴,又转出了朱家大院。
不久,县城就有了一些传闻,说有人冒充县委书记与下乡知青谈恋爱;在饭店喝鸡蛋汤吃油炸果子。被县委的干部听到了;立刻报告了派出所,那人已被捉起来了;正在审呢。朱家大院的人议论起这事;又气又笑;但谁也不知道那个诈骗犯竟是刘三儿。
我父亲黄启蒙有天夜里颇有见解地跟我妈妈说:“这事儿刘三儿就干得出来。”没想到真是刘三儿。没几天;公安局就送来了逮捕令;刘三儿诈骗不止一次;他冒充县委书记的身份、以保证知青返城谋份好工作为诱饵;骗取了许多女知青的贞操和青春;他手上的钱全是扒窃来的;他在扒窃团伙里有师傅有徒弟。
大奶奶见到公安局的人就浑身抖动起来;她的两只小脚屋里屋外地捣着;她的个头很高;走起来总觉得那小脚支撑不住身体;像一棵根茎很浅的树一样摇啊摇。大奶奶捣到屋外;冲那狭窄阴暗的过道喊:“刘三儿他妈;官家来人了。”过道里没有回应;大奶奶又喊:“刘三儿他妈;官家来人了;你儿子刘三儿犯了法;你不能不管吧?”过道里仍没有回应;大奶奶往前捣了几步;离过道更近些;又喊:“刘三儿他妈;你耳朵有毛病了?官家来人了;你儿子犯了法。”
刘三儿他妈再也捂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大奶奶说:“平时不教;急了浪嚎。再哭也没用;刘三儿这坯子已经长成了。”说着就搬了只板凳坐下;好像刘三儿的事与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
刘三儿他妈终于从那狭隘幽暗的过道里走了出来;她的衣服上补着三四块补丁;已看不出从前是什么颜色。她看着来人;神色惊慌不知所以。来人指着一张纸的下端;将红印泥递给她;她就伸了大拇指;在红印泥盒里沾了沾;使劲按了下去。来人将纸在风中抖了抖;折起来装好;走了。
刘三儿他妈畏瑟地看着大奶奶说:“刘三儿真被官家判了?”
大奶奶掉过脸;故意不看她。
刘三儿他妈仍站在原地不动;像是请大奶奶给个指点。
大奶奶就翻着眼皮、发着怪声说:“从前有个囚犯;临上刑场的时候;他要求见自己的亲妈一面。官家就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妈来了。他见了亲妈说:‘妈;你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想吃口奶。’他妈就敞开怀让他吃;他一口就把他妈的*儿咬掉了。囚犯说:‘你一生下我就不管我;是你害了我啊’”
刘三儿他妈知道大奶奶这番话的意思了;她心里在寒冷地颤抖。不是她不管刘三儿;是大奶奶硬把刘三儿抢了过去。她想管教刘三儿;却没有机会啊。她真想对着大奶奶叫喊;可她伸了伸舌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转过身;默默朝那阴暗的过道里走;那盘炕已经两天没烧柴禾;今晚她要烧一炕秸秆。
刘三儿正式被逮捕那天;全县召开万人大会。朱家大院离派出所只隔一条街;犯人们必须从大院前的路上经过才能到达会场。闻讯而来的人们老早就在路两旁等候了;人挤人密不透风。刘三儿戴着手铐脚镣走在最前边;走一步脚镣响一声;咣咣啷啷的把半条街都搅动了。路过朱家大院的时候;刘三儿特意调头瞥了一眼;不知他在看谁;是大奶奶;还是他的生母?
大奶奶一直猫在屋里没出来;刘三儿使她的面子不好看。
刘三儿他妈在朱家大院靠门口的茅厕里躲着;那里有堵墙;扒在墙上可以清楚地望见马路。刘三儿他妈在听到镣铐的响声后;迅速地扒上墙头;她一眼就望见了刘三儿;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刘三儿——”她心里喊了一声;脸就贴在了墙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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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朱娘的光头长出了黑发
朱娘回来了;她的头发长出了黑黑的绒毛;足有二寸长;从蓝帽子的边沿乍出来;结束了朱娘光头的历史。她走路越发地把头垂下;不看天;也不看周围;只看她的脚面;脚上是一双三角形的黑鞋;一双白布做的袜子。
朱娘回来之前;专政队的人三五成群围住了朱娘的房子;将墙壁和屋地凿了几个洞;挖掘金银财宝。挖了一整天;也没挖出名堂。气得几个人抡镐挥锹砸碎了朱娘柜子上一个蓝花的瓷瓶,那是明朝时的瓷器;用现代的眼光衡量属于极珍贵的文物。瓷器碎裂的瞬间;朱娘的儿子牛子抱头蹲在地上哇哇大哭,那是他爸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一眨眼就碎了;没了;永远地消失了。
朱娘回来就忙着填屋子里的洞;她挥着铁锹;牛子也挥着铁锹;他们把土攒到一堆;再填进洞里。牛子动作飞快;常常是朱娘扬了一锹土;他已经扬了三锹。不一会儿;洞被堵好了;朱娘看着留有痕迹的墙壁和屋地;喘着气想跟牛子说句话;可话到嘴边又突然停止了。朱娘低头猫腰来到外屋门口;那双眼睛鹰似的四处搜寻;隔墙有耳;她怕她最普通的一句话会被人听了汇报上去;她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牛子也跟了出来;牛子看看天;再看看地;又看看门口;他什么也没看见;便忍不住问朱娘:“妈;你看啥呢?”
朱娘空笑了一声;眼睛望着天说:“我看树叶呢。你看那片树叶;本来好好地长在树上;风一吹就飘了下来;飘到哪里也没个确定;要是飘到地里吧;就化成土了;要是飘到粪缸里吧;就沤成粪了。这叶子就跟人一样;一辈子飘飘荡荡的;也不知道在哪里落脚。”朱娘的眼里有一汪晶莹的东西滚动;她在回家的第一天;竟发自内心地哀伤起来;这哀伤有点惮味;有点深沉;有点不符合她的身份;甚至还有点故弄玄虚。但60年代末的一个下午;确有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在她自家门前深深哀叹;这哀叹影响着她后半生的整体生活。
牛子摇晃着母亲的手臂;将她从遥远的沉思中拉回到现实。牛子说:“妈;我有没有大名?我一辈子都叫牛子啊?”
朱娘的情绪像是平稳了;她好奇地看着儿子;“你不叫牛子叫啥?”
牛子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大名;我为啥没有?”
朱娘闭上眼睛;这时正好有一道阳光直射着她的眼帘;朱娘把眼睛睁开说:“摔不坏;打也打不坏。”
牛子说:“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将来也出不去门啊。”
朱娘又干笑了一声说:“在妈跟前吃饱肚子就行了;那些读书有学问的人;离家老远;这年头是死是活都没个准啊。”
朱娘残忍而彻底地打消了牛子要取大名要读书的念头;从这天开始;牛子朝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方向发展;他的个头像吃了催生素一样直往上蹿;两肩圆溜溜地隆起;标准的虎背熊腰。他翻地种地扛秸秆;一股牛劲直冲云天。他的肚子总是饿;一顿稀饭三泡尿就撒光了;朱娘在锅里贴饼子的时候;总要在饼子里揣些野菜;马齿苋、人形菜、榆钱。野菜顶了一半的粮食;牛子的肠胃便越来越宽广了。
朱娘就说:“等过年吧;过年管你个够。”
牛子就在心里热切地盼着过年;每逢肚子嗷嗷叫的时候;牛子就用手掌拍着说:“等吧;过年就好了。”
过年是百姓的肚子被幸福充实饱满的一次机会;再穷再苦的日子到了年关;也要让饥饿的肚子饱满一次。于是;年在北方的县城就显得忙碌而丰盛;一进腊月人们便开始忙年了;腊月初八一过;年的迹象就明显起来;杀猪、宰羊、蒸豆包和黏糕;打扫屋子里的灰尘;贴对联和年画、糊灯笼——年要过到正月二十二以后;人们的各种欲望在年中充分得到满足:“丫头要花;小子要炮。老婆子要副黑裹脚(裹脚布),老头子要顶破毡帽。”
牛子什么也不要;只要吃;他的总也填不饱的肚子要在年里得到满足。他蹲在灶间;往灶膛里添柴禾;锅里蒸着黏豆包;要用柴禾把豆包蒸熟。闻到豆包的香气,牛子站起身;将锅盖掀了起来;一股白气弥漫在屋顶。朱娘吼道:“还不到熟的时候呢;要饭等不了天亮的饿死鬼;快把锅盖盖上。掀一掀,闷半天。”牛子只好把锅盖盖上;急得跺着脚嚷:“咋还不熟呢;咋还不熟呢?”
这顿饭;牛子一口气吃了二十四个黏豆包;半锅的数字。后半夜;他的肚子绞痛起来;痛得满炕打滚;呼爹喊娘;从炕上滚到地下。朱娘慌了;穿上衣服敲我家的门;我父亲黄启蒙和母亲杜小兰正在酣睡之中;他们抛弃梦境;迅速将牛子送进医院,医生确诊为急性肠梗阻;第二天上午;牛子的肚子就被手术刀切开了。
我父亲黄启蒙从医院回来的时候直叹气;他说一到过年医院里的病人就住满了;最常见的病是肠梗阻和眼外伤。肠梗阻是穷人的病;饥饿的人见了好吃的往死里吃;肠胃一下子承受不住就出了故障;眼外伤是富人的病;有钱人家过年总要放鞭炮;炮越大越好;眼睛就常被炸伤。我父亲最怕接治眼外伤;而这又是他的眼科专例;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此;年三十晚上他经常在医院度过;他对病人的态度很可能会急躁。
我就像一只欲出壳的小雏鸡;在日月年的轮回中;悄悄地长硬了翅膀。
我要飞,飞向那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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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小城怪人(1)
我开始注意朱家大院以外的人物时;已步入了少女时代。在我身后;用痛苦和不幸串起来的一个个日子悄然逝去。大院之外;巨大的世界蕴藏着无数的秘密令我心驰神往,那条每天我上学经过的老街;用一成不变的镜头将小城的怪人一次次地定格放大。我必须用我的所见所闻记录下两个怪人的举手投足;他们在小城单调的生活中像活的标本一样时刻引起人的好奇。
大美人是老街上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个头挺拔,从来不洗脸,两只颧骨高耸,一笑露出一排光秃秃的牙床。她的丈夫倒是很体面,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偶尔还穿一件白大褂,证明着他的职业,他在小城一家国营理发店理发,被人尊为师傅,大小官员平民百姓谁在他的剃头刀下都得规规矩矩地坐着,喊他师傅,不过,那时的头型也好理,男士一律平头寸头,女士一律齐耳短发。他嘴上经常叼着烟,烟是最普通的牌子:大生产。他的牙很黄,黄渍像蚀在牙齿上一样,永远也刷不掉了,中指和食指也黄着,烟熏的颜色。他的脸总像阴天一样,老街的人谁也没见过他笑,哪怕是微笑。他也笑不出来,面对一个衣衫褴褛、不知脏臭的“大美人”老婆,他的笑从何而来?
大美人冬天的时候也打赤脚,一双破布鞋前边张了嘴,后边掉了跟。她的后脚跟黑黢黢的,就像用钢锉锉过了一样,裂开大小不匀的口子,泛着白肉和殷红的血。她的上衣是件夹袄,袖口全磨破了,是蓝色还是黑色已辨别不清,谁也不愿意去辨别,靠近她就会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大美人喜欢站在太阳地里晒太阳,她经常找一垛矮墙,将后背倚靠上去,眯着眼看天,她那又黑又老的脸一会儿就晒出一层油来,光亮亮的。这时,她就将衣服脱下来,光着脊背捉虱子,虱子大概也喜暖,全部聚集在一起,大美人用手掐不过来,就用牙咬,只听咯吱咯吱一阵响动,虱子的血和肉都沾在了她的牙齿上。如果有小孩子在这个时候去逗弄她,她就会呲牙一笑,披头散发,一嘴血污,活脱脱一只发疯的黑腥腥。大美人怕她的丈夫,不管她在干什么,只要瞄见她丈夫的影子,她就会神经质似的猫一样溜回屋里。
她的丈夫先把门插上,他们住的房子临街,窗户正好对着马路。他丈夫在家里对她干什么,马路上行走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放学回家经过大美人的窗下时,喜欢扒在矮墙上往里看,透过窗子我看到他们的炕上有一只破碗,周围是饭的残渣,里面干干净净,像用舌头舔过一样。我猜想,这是大美人的饭碗。果然,不一会儿,大美人来拿这只饭碗,她那如同鹰爪子一样的手将碗攫住,捧回来稀饭咸菜。大美人坐在炕角,呼噜呼噜喝起来,眨眼的功夫就喝完了。她举着碗,用乞求的眼神望丈夫,丈夫白她一眼,再不理睬。大美人走到饭锅前抄起勺子,饭锅已经空了。她嘴上嘟囔了什么,丈夫劈头盖脸就抡给她几个嘴巴,大美人跑了出来,她看见窗下的我和几个同学,于是拣起石块向我们砸来。就在我躲闪大美人的石块时,她的丈夫追了出来,他揪住大美人的头发往家里拖,由于用力过猛,大美人睁大眼睛,嘴里发不出声音。她终被拖进那个门里,随着门插的一声闷响,吓人的嚎叫开始了。我和几个同学立刻扒着门缝往里看,大美人被她的丈夫用绳子捆住了胳膊,摁在屋门口,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棍狠打她的屁股。大美人发出猪一样的惨叫,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死了?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再也不敢看了。
第二十六章 小城怪人(2)
我慌忙地跑回家,我妈妈正在烧饭。我说:“大美人死了,被她丈夫打死了。”
我妈妈一愣,我就把刚刚见到的情景跟妈妈学说了一遍。妈妈听了松了口气说:“她死不了,经常被丈夫这样打,她不敢喊叫,越喊叫打得越狠。”
此刻,大美人就像一个符号嵌入了我的心灵,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妈妈就漫不经心地告诉了我有关大美人的只言片语。
大美人原来不在这座县城,她在邻县的机械厂工作。那座县城盛产板栗。大美人在机械厂是办公室主任,厂里纷传她与厂长有染。她的丈夫原是县城服务公司的负责人,因为大美人的事情在那个地方混不下去了,就到了这座县城。他们有一个女儿,扔在那个县了,听说已经工作了。我妈妈说,她丈夫想跟她离婚,但她精神失常了,法律不允许。长年守着这么一个女人,哪个男人有耐性啊?再说,大美人与厂长的传说是真是假谁也搞不清。丈夫想起来就恶心,不打她才怪呢。
这夜,我一直睡不着。大美人的惨叫不停地响在耳畔,她真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