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后。
聂瑶坐进了香港老板的车子里;她隔着车窗看到靳恒远正在和那些人握手道别。
聂瑶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而这冲动说不清源于何种情绪;源于委屈吗?不是的;委屈这种东西早就已经丢在成年以前了;源于失望吗?不是的,本来就不该有希望;何来失望之说;源于生存的压力吗?只能这么理解了,因为它一直是那么真实的存在着。
李总坐回车里,立刻吩咐司机开车,他眼神色…色地盯着聂瑶,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啦。”
聂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挥开她伸过来的手,说:“我想下车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呀?明天再买啦。”
聂瑶指了指窗外的商城:“停车。”
前排的司机未停车,从后视镜里看自己老板的脸色。
李总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马上说:“买,要买,当然要买。”
车子停下来,李总随着聂瑶一起向商城里走,边走边豪气地说:“包包,鞋子,衣服,首饰,随便你买,我来付钱。”
商场门口。
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在不远处停住。
靳恒远坐在车里,望着进了商城的两个人,他手指敲击着身侧的车身,一下一下,犹如他此刻跳乱了节拍的心脏和凌乱的思绪。
靳恒远觉得自己做了件极违心又荒谬的事,就算聂瑶是那种为求上位不择手段的女人,自己也不该给她搭这样的桥。
现在这样算什么?是卖了一个女孩,还是在拉皮…条?这和安排夜总会的女人给人完全是两回事。
而这样的试探,也不是他想要的。
人就像一枚硬币,都有两面性,是正,是反,更多时候是外力的推助,何况聂瑶年纪那么轻,她需要的是正确的引导,不是毫无退路的逼迫。
靳恒远的内心被失望和懊恼填满,他声音冷峻地吩咐前排的助理:“去把聂瑶给我带过来。”
助理小马原是靳恒志的助理,靳恒志去世后就自然跟了靳恒远。
小马一时有点懵,迟疑着答:“这么做,有点……”
靳恒远闭了下眼,再睁开,目光竟有些骇人:“废什么话,快去。”
小马恍惚间有一瞬的错觉,仿佛此刻正在和他讲话的是已故的那个靳老板,他们本就有着相似的容貌,而现在突然又有了相似的阴冷神情,和不容反驳的语气,果然是两兄弟,骨子里是一样的,只是一个把桀骜不驯表形于外,一个则是看上去温和内敛,谦和有礼,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脸,都是难伺候的主。
小马不敢再废话,讪讪地下了车。
就在小马向商城里走的时候,一个白色身影慌慌张张地从商城里跑出来,白色的裙摆飞扬在身后,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在靳恒远的错愕中,聂瑶动作迅速地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靳恒远还没来得及让自己的司机将车子开过去,聂瑶所乘的出租车就已经开动,并很快地消失在了前方的车流中。
靳恒远望着,眼底渐渐浮上了笑意。
香港佬在商城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叫来商城的工作人员,把女洗手间给搜了个遍,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这是被人给耍了,气得一脸肥肉都在颤抖。
回家途中的靳恒远,心情却是极好。
聂瑶跑回家,衣服都未脱就奔进浴室,在里面打开了淋雨喷头。
冰冷的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聂瑶站在水柱下大口地喘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想哭的冲动了,她一遍遍地在心里说:不要把任何人想象得太好,利益社会,没人做事是不讲回报的。
她需要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对于今天能做到这样的表面不惊不燥,她对自己说:做得还不错,如果能不要尊严地豁出去,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尊严算得了什么呢?既不能换成钱来读书治病填肚子,也不能让人活得更体面更舒适,尊严有时候是一种束缚,是阻碍成功的枷锁。
女人在社会上想要有地位,需要忍耐和牺牲的东西远比男人多。
聂瑶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无声大笑,她就是觉得好笑,笑自己何必这样狼狈地逃跑。
她想把自己的尊严狠狠地捏碎踩扁,然后扔得远远的,明天走出这个门,一切都还是如昨天一样,继续为生活努力,不做任何抱怨。
在浴室里待了近一个小时,聂瑶终于围着浴巾走了出来。
周灵一下从沙发上弹起,问她:“你怎么洗了这么久?”
周灵表情有些怪怪的,像是欲言又止。
聂瑶走出几步,就看到了房门口的拉杆箱和几个大小不一的袋子。
“这是?”聂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个……”周灵吞吞吐吐,“叶晨现在住的地方不方便我去,所以……想……住一起。”
“住一起?怎么住一起?”聂瑶不明地问,“你们一起租了新房子?”
周灵点头。
聂瑶刚刚平稳的心情瞬间又跌回谷底,真是祸不单行,刚刚得罪了老板,这会儿又失了个好租客,难得遇到周灵这样模样乖巧,人又老实没恶习怪癖的合租伴,更何况相处这么久,对周灵还是蛮有感情的。
聂瑶看到周灵红了脸,有一刻的不明白,随后明白过来想到的竟是房租的事。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聂瑶从自己床底下拿出一个铁盒,里面放的是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幸好最近用得省,里面的钱还应付得来,她取出一些钱,对周灵说:“我把你余下半个月的房租退给你。”
聂瑶把钱塞到周灵手里,问她:“你们租在哪里了?”
“在城西的心悦城,”周灵立刻来了精神,“叶晨租好了房子才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了,房子是酒店式公寓,有个开放式的小厨房,墙壁贴着粉色的壁纸,窗台是很宽的白色大理石,还有……”
周灵越说越开心,完全没有了先前的腼腆,仿佛满心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酒店式公寓租金很贵,物业费也贵。”聂瑶只能听出这些重点,“你们不怕负担太重吗?”
“我也知道租金肯定很贵,可是叶晨说他手里有钱,叫我不用操心这个。”周灵越说声音越小,明显也很担心这些。
“你现在了解他多少?什么家庭背景?什么学历?”聂瑶擦着头发,随口问。
“叶晨身世很惨的,”周灵一脸疼惜地说,“他出生不久父母就离开家,外出务工,他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留守儿童你知道吗?他就属于留守儿童。”
聂瑶点点头,不接话,等着周灵讲下去。
周灵继续说:“他两岁多的时候,他爸在建筑工地摔死了,工头非说他爸是病死的,给了几千块钱就想打发了事,他妈咽不下这口气,到处上…访投诉,最后发了疯,一时想不开投河死了。”
聂瑶表情平静无波,心里却在叹息,原来这种事真的不是只会出现在新闻报道里。
“十四岁的时候,他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了,至于亲戚,叶晨说亲戚当时还是有的,只是都以贫困为由收留不了他,叶晨说他们也确实是困难。”周灵说完叹口气,满眼都是悲伤的情绪。
聂瑶却在心里质疑:穷困到连碗饭都给不起?你当是六零年?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谁都指望不上,谁都靠不起。
周灵稳定了情绪,继续说:“叶晨十四岁就到社会上讨生活了,他说他去黑煤窑做过童工,差点死在里面,后来逃出来去深圳流浪了一段时间,他说那段时间,他大多时候是靠吃墓地里的祭品活着,也断断续续地打过些零工,大多都是打白工,拿不到钱。后来到了这里,人也成年了,去到酒吧做服务生,终于遇到个好老板,看他肯吃苦,又机灵,就让他学调酒,一直到现在。”
周灵说完表情很惆怅,仿佛每一幕都是她亲眼所见,这样的讲述完全让她陷入痛苦的回忆一般。
聂瑶却在神游,她记得自己住火车站候车室的那几天里,曾遇到过一个小男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那男孩曾和她说过自己是如何到寺庙里去偷吃贡品,还被寺里的人赶。
这都是些糟糕的回忆,都应该被忘记。
聂瑶清了清嗓子,很想对周灵说点什么,可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语,就随便捡了句可以让周灵转换脑筋的话,说:“重要的不是他爱你,而是他只爱你一个,不是他爱你有多深,而是能爱你到底。”
周灵吃惊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这是聂瑶能说出的话。
聂瑶明白她这个表情的含义,解疑道:“我在杂志上看到的,现在说给你听挺合适。”
“财经杂志上有这样的话?”
“是产品的广告词。”
“你还特意记广告词?”
“我对文字基本过目不忘。”聂瑶拍拍周灵的肩膀,由衷地说,“祝福你们,希望你们今后再也不要受苦了。”
周灵闻言眼角有些湿润:“叶晨说他一直在努力存钱,想着有一天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聂瑶撇嘴笑着逗她说:“小泪包,动不动就哭鼻子,都成‘心爱女人’了还有什么可哭的。这不就是你一直向往的生活嘛。”
自从和叶晨谈恋爱后,周灵就买了些所谓的“恋爱宝典”回来研读。
这会儿搬家带不走,她打算都留给聂瑶。
聂瑶对那些书早有微词,认为那是些既无聊又骗钱的东西,聂瑶认为爱情就像树叶,没有两片是一样的。这种经验怎么可能从别人的经验里面学到。
周灵被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推了聂瑶一把,然后拿过其中一本,随手翻开来给聂瑶念:“男人一生都是孩子,肯像孩子一样在你面前撒娇,说明信任和爱。男人在你面前越稳重,说明你们心的距离越远。”
☆、第二十六章
聂瑶这时口里要是有水;一定会被她喷出来,她真想知道写这种书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些事能一概而论吗?听着就觉得厌烦;聂瑶现在真是一点情情爱爱的细胞都没有。
她揽过周灵,用力地和她拥抱;明明心里不舍;嘴里却用不耐烦的语气说:“你赶快搬走吧,可别在我面前整天念这些东西;酸得我牙疼。”
周一,公司里。
聂瑶今天心里就像是提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每每看到高经理出出入入,她都会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叫进去劈头盖脸地丢一份辞退信过来。
其实她心里是有后路的,那天晚上答应靳恒远和后来从商场里跑掉;聂瑶心里都是有盘算的;只是那些理由和高经理说不来,她更希望能对靳先生讲。
但如果,靳先生把事情做到走公司流程来正面辞退她,她也不介意把老板威逼利诱女员工陪客的事广而告之。
不过,用自毁前程的方式来烂别人人品,不划算,何况自己没有证据,证据这个东西真的很重要,聂瑶心里暗暗地想。
她担心的事情自然不会发生。
下午下班时,聂瑶刚走出公司不远,就发现有辆车子在她身旁短促地按喇叭,缓缓相随,让人无法忽略。
聂瑶用余光也认得出这是谁的车,她第一想法是假装没看到,快速走掉。
但跟自己的老板使性子绝对是不明智的,聂瑶只用半分钟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她转过身,像没事人似的,用状似惊讶的表情说:“靳先生,这么巧啊。”
靳恒远停住车,下车绕过车头为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偏头示意她上车,举止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只是聂瑶现在可丝毫不这么认为。
聂瑶表情如常地坐进了车里。
靳恒远又绕过车头坐回车里,发动了车子。
车子慢慢向前,很快融入车流。
聂瑶早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只要靳先生开口问及那个香港老板的事,自己就立刻回他:靳先生您说那个李总很大方,可我只不过让他在商场里买几个首饰而已,他就不高兴地赶我走。也或许是我的魅力不够,不适合做这种事。
这么说挺保险,不但可以把责任推给那个香港人,还根本无从对证。
聂瑶甚至想到可以状似替老板着想地对靳先生加几句:与这么小气的人一起投资要慎重,说不定他的公司不像外界所传的那么有经济实力。
此刻,聂瑶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该先声夺人地自己先提及此事,可又不敢妄自开口。
做人最怕没有清高的资本,却偏偏有那么点清高的劣根。聂瑶在心里这样恨恨地总结。
“上次的事你做的很好。”靳恒远先开了口,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聂瑶当即心跳漏一拍,心说幸亏刚刚没乱讲,看来那香港佬吃了哑巴亏,什么也没和靳先生说,投资的事也还谈成了?
聂瑶可不敢细问。
靳恒远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轻弧,继续说:“你不想做的事可以告诉我你不愿意,没必要委屈自己,我也不是真的要你那么做。”
聂瑶不解地看向他,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靳恒远给自己找台阶下,解释说:“那天就是想试探一下那个香港人的诚意,你知道金盛以前的事,所以我不太信得过香港人的。”
聂瑶直直地看着他,不接话,心里根本没明白他的逻辑。
靳恒远被聂瑶盯得有点尴尬,轻咳了下,继续辩白:“如果他没有和我合作的打算就不敢带你走。”
聂瑶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想问,可是她知道,在职场里,少对领导说为什么,少问问题多做事,没必要明白的事不用去深究为什么。
见聂瑶不说话,靳恒远突然伸手过来,用指背抚了下她的脸颊,他的手指凉淡,语气温润:“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的举动像是安抚,像是讨好,又像是在道歉时请求对方的谅解。
聂瑶下意识地躲了下,只猜想这是在西方国家生活过的人的毛病,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聂瑶不计较地问:“这是去哪?”
“去吃饭。”靳恒远立刻笑答,神情随即轻松下来,征询地看了她一眼:“你想吃什么?”
聂瑶转头看向车窗外,无所谓地回:“随你就好。”
晚餐,西餐厅里。
聂瑶第一次吃西餐,早就听说过吃西餐刀刀叉叉的很复杂,为了不使自己出丑,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在靳恒远做出相似的动作之后再进行。
三把刀,三把叉,三个杯子,聂瑶很快就明白三个杯子根据形状的不同分别是用来盛香槟、红酒和水的。
靳恒远拿了最外面的刀子切了片黄油放在面包上递给她,很温柔地说:“鉴于你最近工作表现好,我给你放一周的带薪假期。”
聂瑶双手拿起盘子接过来,荣辱不惊地问他:“是那份工作放假?”
靳恒远拿起中间的刀子切鹅肝,回她:“两份一起,你打算放假做什么?”
聂瑶兴致不大地说:“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
原来这么的简单,三把刀叉从外向内:沙拉、前菜、牛排,依次而已。
一顿饭吃下来,聂瑶心情愉悦了不少。
晚上回到家,聂瑶的好心情很快就散了。
周灵搬走已经几日了,最近每天回来,房子里都是她一个人,有点不习惯。
再招个人住进来?心里又有点不情愿,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现在不愿意让人随便走进自己的生活区了,聂瑶发觉自己心境不知不觉的变了很多。
不知是不是年纪渐大的关系,越来越觉得这世上能够相信的人只有自己,也因此自然而然的越来越排斥与人太过亲近的接触。
不让人合租进来最直接的问题自然就是钱的问题,这是聂瑶最讨厌的问题。
她总是去刻意忽略钱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