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得闲的左手才起拈两指,忽听蹙音杂沓,夹着高声呼喊:“小海,你在哪里,支个声,大哥来救你了!”
明晃晃的刀横在颈前,耳边有切齿冷声:“不想死,就莫出声!”
我不想死,却也敢出声,只是,被费得多带了回去又如何?还不是闷了又闷。遂压低了声:“兄台小心点,刀剑无眼哦。”
“如果你配合,我不会伤你一分一毫。”
“好啊。”
“嗯?”
“我说我会配合,兄台还不走?”
“走?”
“兄台不是想代主子邀人家做客?还是你小气,替主子省了?”
“……走!”
真是哩,掳人者还要被掳者提醒,操心哦。
“小海,你在何处?好歹出一声,大哥救你来了!”
对不住了,大哥,这别庄闷得要死,小海出去一趟,待玩够了自然会回来领用秋长风的月例,您请回罢。
那厢,费得多山呼海叫,这厢,小海被人带上墙垣凌空而去,并送出心头默念。
别庄十几里之外,两道山梁形成的沟壑间,有隐伏者近数十。掳人者到了此处,别无二话,将我蒙住了眼,甩上了马,而后,左拐右垫,震宕颠簸,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当耳边的呼呼风声稍止时,马也停住。
马上一轻,我身后的掳人者闪身落地。
“老六,怎么回来了?”
“大哥在么?”
“在正厅里。”
“咱们把大哥要的人带来了。”
“什么?”迎上来的人陡然高声,“主子不是叮嘱说,至少再看十天,你突然把人带回来算怎么回事?”
“咱们被发现了,打了起来。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再也暗伏不成,索性把人掳来。”
“你确定是她没有错?”
“已经看了二十几日,那人的身边只有两个女人,除了她,就是一个女侍卫。而且我问过她,是她亲口承认是那人的贴身丫鬟。”
“她亲口说的就能当准?你还真……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先把她带进去。大哥怪下来,你可要自个儿担着。”
“我何尝说要让你担待来着?”掳人者悻悻抛话,牵起马继续前行。一刻钟后,他手扶上我的一臂,“到了,下马。”
嗯,冲着这人对小海还算礼遇,我决定,将他与为明月公子归为一类……不讨厌。
双脚才落至实地,眼前黑巾亦被扯去,听他道:“你进室呆着,没事少出房门,我会吩咐人给你送茶饭来。”
我揉了揉刚刚恢复自由的双眼,很乖巧地:“我要吃焖虾。”
“……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配合你,这会儿我已经吃上焖虾了,所以,给我送焖虾来。如果你们这里日子难过送不上焖虾,来道醋鱼也能凑合。”
“你……你以为你到这里是做什么来了?”
“做客嘛,这不是兄台你亲口说的?”
“……好,焖虾和醋鱼是么?你等着罢!”这位兄台许是脾气不太好,气咻咻掉了头,甩了院门大步而去。
我挪着被冷风吹得生疼又被快马颠簸得酸麻的腿脚,走到绿漆花格的房门前,手刚推出一隙,却耳闻得——
“今儿个的晚餐我不用了,下去罢。”
这……?我左右张望,整个小院里,除了檐下悬着的两盏光线昏黄的灯笼,连棵树也没有,谁在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
“请问……”
“怎么,我说的话不好使了么?”
“这个,请问……”
“话不好使,我的剑还好用,杀死了你,希望你们的主子会让本姑娘为你陪葬。”
话者平淡的声线里散发出浓浓迫人意味,也使雾水煞煞的小海找着了语声来向,是室内。向来闻其声不见其的诱惑最是不可抗拒,为一睹这位柔媚语调的主人真容,我大力推开阻隔的室门,“姑娘……”
“滚出去。”室内,陈设简单的直逼简陋,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有一灯一壶,凳上有一人一影,且是一道裹着藕色袍子的纤纤背影。
“姑娘,您先莫动您手里的剑,容我把话说明白。我不是来给您送饭的,就算送饭的来了,也不劳您费事,我可以替您笑纳。”真是咧,有饭吃时直须吃,莫待饭没空肚皮嘛,天大的事也不值得拿自己的胃肠赌气不是?
“你……”行影猝然转来,“你是……你不是这庄里的丫鬟?”
喔唷,没枉负了那一嗓的柔媚,美人呢。虽然这美人两道柳眉高入云鬓,一双凤眸眼角上扬,带出几分野性,但仍是一位艳丽美人。
“你一身丫鬟装扮,却不是这庄里的人,你是谁?”美人凤眸尽是疑戒。
我尽力让自己笑得和蔼可亲,“我是被人请来做客的,绝对是个无害之人,请美人姑娘莫急。至于装扮,我本身便是做人家丫鬟的,穿成这样便不足为奇了是不是?”
“做客?”美人姑娘疑色未除,“谁请你到庄里做客?”
“带我来的人说是他们的主子。”
“他们的主子,请一个丫鬟做客?”美人姑娘再用一双细长凤眸内将我上下扫过,“你的主子是哪位?”
美人姑娘好聪明,短短工夫就能推断出我是被主子连累,只不过……“我不想说耶。”
美人姑娘秀靥一冷:“你在耍我?”
“冤枉呐。”天地可鉴,小海何时会耍弄别人?想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能被人请来“做客”,还不是为了小丫头身后的主子?说出了他,他的丫头就成了我的名字。但眼前人是哪位神圣小海浑然不知,她知道我,我不知道她,岂不很不公平?
美人姑娘颦起高挑的柳眉,“不管你是谁,你来此做什么?”
“做客啊。”要小海说几次嘛。
她眉儿皱得更紧,显然已是不耐,“我是问,你到这个院子,到本姑娘的面前来做什么?”
我没急着答话,回手先将房门阖了,阻住江南初春的冷峭寒风,再信步在斗大的室内转了一遭,确定这里面除了美人姑娘臀下的那张,确实再无第二张凳椅时,一屁股坐上了那张只放了一条薄被的榻上。“带我来的那人将我放在此处便走了,详细情由美人姑娘不妨问他。”
美人姑娘凤眸明灭一闪,问道:“你的主子是秋长风?”
“咦,美人姑娘怎么知道?”神仙喔?
“本姑娘到这个小跨院,这满庄的人也只有那个愣头青不晓得,而那个愣头青前些日子被派去盯梢秋长风,他带回来的人自然就是秋长风的人了。而且!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乌龙事。”
也就是说,美人姑娘在那个掳人者行后才到了这院里,而掳人者既然不知!就顺手将我放到了此处?
“美人姑娘也是客人?”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做客来的?”
“不然呢?”
“你是在装傻?”
“小海不傻!小海是万能丫头。”
“你叫小海?”
“美人姑娘叫什么?”
“管艳。”
“好听,和美人姑娘的容貌一样美。”美人,管艳,相得益彰哦。
美人姑娘并不领小海毫不吝啬的欣赏之情,“他们抓你来,是为了要挟秋长风!你认为,秋长风会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听你的说法,你和我家主子定然是认识,你想,他会为一个丫头做到什么地步?”
美人管艳凤眸稍阖,嘴角微翘,是一个只绽放在唇畔的笑,“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可是,我当真好奇他能做到哪里啊。”
“好奇总好过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好过梦醒后却只有过耳的风。”管艳俏颜挂上讥讽,似是自嘲,似是淡谑。
我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起问:“你和我家主子是仇人?”
“不是。”
“是情人?”
“不是。”
“那是情仇交加的冤家?”
“……你这么多话,以秋长风那样的脾气,怎会容忍你在旁边?”
“关于这个!美人姑娘不妨去问他。”
“听起来。”美人管艳妙目也来,“你和秋长风的确不只有主仆那样简单。没有一个做惯奴婢的丫鬟会称主子为“他”,哪怕是在人后。”
“那该称什么?”这个“他”还算客气,小海在心里向来是直唤“秋长风”的。
“如果你做惯了奴才,你就会知道。”
“难道你知道?”小海可对天发誓,这仅仅是信口反问,而艳丽的美人管艳却面色一窒,眉眼口鼻一迳逞微微的扭曲之势,好半天,才整理出一个淡然的笑靥,“你果然在装傻。”
“小海本来就不傻。”
“你没有听说过我么?我的名字,你今天是第一次听到?”
“美人姑娘很有名喔?”
“你……”管艳凤眸幽幽淡淡停在我脸上,“秋长风既容忍你在身边!又没有让你气死,还真是个奇迹。”
53章
秋长风被我气死?美人说话也会颠三倒四呢。秋长风那厮动辄拿月钱威胁人家,还时不时吃小海的嘴来解馋,是小海要被他气死才对。
正叙着话……外面人声响起。
“老十你白长了一岁,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人带到这个院里!”
“我哪里知道管姑娘在这边,门口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你长不长脑子?管姑娘在这里,门口设守着的人做什么?”
“你……”
“行了!”管艳不耐的蹙眉,扬声道,“你们就这样不想让本姑娘清静?”
门外的杂声顿止,须臾后,有人忐忑举嗓:“管姑娘,是咱们处事不周,让人惊扰了您。咱们这就把人带走,还您一个清静。”
“不必了。”管艳瞥我一眼,“这丫头还合我脾气,就让她在此陪我罢。”
“管始娘,她不是……”
“我知道她不是这庄子里的丫头,但我就想让也她陪我了,不可以么?”
“……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她是……”
“可以就好了,六爷和十爷慢走。”
外边沉寂了半晌,传来一声:“是。”
耳听着他们抽步要走,我登时跳了起来,“站住!”
“管姑娘?”
“我不是管姑娘,但我饿了,我要的虾怎还没有到?没虾鱼也好啊。”
拜美人姑娘所赐,小海昨晚的晚膳不但鱼虾俱全,还有炒得火候恰到好处的青菜爽口。与美人把酒言欢时,一张小小木床被抬进隔壁房内,以使小海好吃好喝之后有地方好眠。虽然因着这些操劳,掳小海来的那位兄台把已经没有黑巾遮掩的一张脸依旧沉得乌云密布,但小海的心情还是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很好。美人姑娘有恩于小海,理所当然地,我便把她归为自己人之列。所以,我一边咯吱咯吱地啃着一块甜瓜,一边在美人身边打着转转:“管艳姐姐,今天天气很好哦,要不要出去走走?”
艳阳之下,管艳斜绮长椅,发如水瀑,素手揽卷,活脱脱的美人春读图。却被我这不识相的丫头扰了意境,美人长睫懒懒掀起,柔媚声出:“是你自己想到外边去玩罢?”
“管艳姐姐好聪明,小海来了七八天,除了这院子哪里都没有去过,好闷呶。”
“你明明没有傻到以为自己是个客人,你就该明白,他们不可能让你出去。”
“他们不让小海出去,但会让管艳姐姐出去啊。”
“敢情你是打得这个主意?”管艳眉梢动了动,“小丫头,我不喜欢别人利用我。”
“小海也不喜欢。”谁会喜欢?“小海好闷好闷好闷啊,如果管艳姐姐不管小海,小海要吵要叫了哦。”
“你高兴就好。”
“啊啊啊啊……”
“天呐。”管艳扔了书卷,跃下长椅,双手掩耳,柳眉蹙皱,“我不得不怀疑秋长风是哪根筋不对,怎容你活到现在?照他们那些公子哥儿的习性,掐死你都不为过!”
“啊啊啊啊……”
“闭嘴啦!”
“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我带你出去逛逛,你可以闭嘴了!”
咯吱咯吱,甜瓜进肚,甜言蜜语出腹,“管艳姐姐真好。”
“你,你还真是个二皮脸呐。”管艳螓首摇了又摇,又气又笑,“我带你出去,你可给我老实安分些。虽然我不会帮他们看住你,但也不会帮你逃离他们。如果你想利用我中途逃走,任是你叫一百声“姐姐”我也会好好修理你,明白么?”
“是!”我跳上去抱住美人,香香软软哦。“姐姐好英明!”
“你手上粘粘的什么东西?”管艳扯开我的缠缠手,佯冷佯怒,“再不走!过时无放!”
小海再接再缠,握住美人的的手,“走走走啦……”
“走去哪里?”
“呃……”
小书上说,伟大的人物登场,都有自己的伟大方式。这位一直在屋顶窥视!而后从天而降的仁兄,便是伟大人物么?如果他是,那我是不是也要伟大一下?因为!小海看他有几分面熟。
“你要走去哪里?”他目光只牢牢锁住美人,那其内纵横交错的,爱恨难明。
管艳秀靥清淡,冷哂:“怎么,我真的成了你的囚犯,去哪里也要和你交待清楚?”
“你当然不是囚犯!但如果你是想回到他身边,我会拿八抬大轿亲自恭送!”
“多谢,如果我哪一日有重修旧好的兴致,一定不忘请堡主成全。”
“在你梦里不再喊出他的名字时,再来假装潇洒罢。”
“多谢堡主赐教。”
嘿嘿,这两个人!比四公子之间的纠葛还有趣喔。
这位浓眉阔眼、魁伟如山的堡主,明明爱死了眼前美人,却要忍住触碰的渴望,死攥着两只大拳头!逞硬地拼些狠话伤人,但眼底深处的悲凉,却让他显得比要伤的人还痛。
这位声嗓柔媚、面目冷艳的管艳,明明对挡路男子不是毫不在意,却俏脸无澜,吐字简省,但在经受对方的每一狠字时娇躯微颤。
“管艳姐姐……”
我本想劝她不必硬挺强撑!既然老天爷给女人的眼泪就是比男人多,想哭就哭嘛。
但那位堡主因我的插声投来了一睨,那种看一个陌生人的冷拒方式,使小海灵光蓦闪,“呀,你是和大猴子小猴子一道喝茶的那人!”
他眉峰一扬。
“哦,小海嘴快,是大侯爷、小侯爷。”
他目际一暗。
“不记得了么?在茶楼里,小海跌在地上……呃!”
他手……扼在我颈上。
“你竟然会记得?”他戾意浮眸,切齿利声,“本堡主低估了你这个蠢笨丫头!但你既然记得,就留你不得。”
“呕呕呕……管艳姐姐……救……”这人,难怪会得不到美人芳心,小海细细一个脖子,哪需要用恁大的力道来捏?
管艳却冷眼旁观,“掐死了她,秋长风就不知你与他的关系了么?”
“至少,他没有确凿证据!”
“我就是那个证据。”
小海在艰难吐吸中,瞅得出堡主大人因这句话面色丕变:“你想出卖我?”随即,粗犷脸上抹上讥讽笑意,“本堡主在你心里无足其重,你的侯爷可是你的天你的神,你敢么?你舍得么?”
这两个人,能不能等一下再来清算他们之间的孽情苦爱?再者说来,这位堡主当真伟大呢,一手还在小海脖子上须臾未松,嘴里已把拈酸含醋地话讲了个热闹,也难为他了。
“……管艳姐姐……救……”
“冷大堡主,你虽是江湖中人,但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何必一味效仿别人?”
“放仿别人?效仿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