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手挠着恚兽颔下,听它喉间发出的动静,莞尔。这只大家伙,有着踏平巫界的神力,有着与天同在的寿龄,还享有诸人膜拜的尊荣,却只要将手向它领下轻挠,就会听到它满足受用的噜声。若这世间人,都如它般易于讨好,该有多好。
“大巫师,你给苍某头上压多少野心罪名都无妨,苍某只问一句,苍某所诵神谕可有一字的差池?苍某可杜撰了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情?”
苍氏首已然起身,与大巫师相隔不过三尺,成对峙之势,“苍某甚至可以诵读神谕会文:吾去后,巫界当有五百载安稳光景。五百载后,人之私欲渐露峥嵘,纷必起,硝烟再升。如斯再易百载,诸生饱受己之私欲所酿倾轧之苦,得因果报应。吾将视诸生反省之况,指定出再领巫界之人,袭吾首领之位,得吾骑……”
“苍氏首,你脑子坏了不成?”云夫人满脸冷笑,“你也不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货色?巫神会让一个贱人称首登顶,你想让全族,不,全界的人陷进一个笑话?”
这位云夫人!是一定要犯我惹火是不是?
“以我着,最大的笑话是您罢,云天人。”苍山一脸笑意全无,冷冷迎上去,“忘了,你是她的母亲,你如果执意把自己沦入下贱人种,也不必拉无辜的她作陪!”
苍山的刻薄讥讽将云夫人的理智悉数击溃,她先一声尖厉叱叫:“胡说!本夫人么会生出那样一个贱和?她的父亲甚至不知是谁,她的母亲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夫人!”云氏首怒声喝止,但,不够及时。
我身随意动,倏到云夫人而前,“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眼前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否则,就算没有养育之恩我也不能对她如何,一出手,就是罪孽深重。
“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云么?她可是叫云川?”那个名字如此迫不及待地自舌尖冒出,仿佛已等了太久。
“你知道云川?”云氏首脸色一紧。
“是冯老贱妇对你提起的?”云夫人残酷一笑,“她当真不怕她死去的儿子永世不得超生,那个贱妇……”
我忍无可忍?以鞭缠上了她的颈喉,“再多说一个字,永世不得超生的是你。”
原来,冯婆婆了解一切。
只是,有人以她死去的娃儿起了血咒,使婆婆无法对我主动详述。在巫族中,血咒是最恶毒的一种术力,以死者的血起咒,将死者亡魂掬在无间地狱,永不得重为人。记得那日我主动问起云川其人时,婆婆松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将我的身世详细言明了罢?
“你……你敢!”
“你可以试试。”我暗放一分力:收!
“呕——”云夫人而上血包尽失,紧窒难语。
“沧海!”云氏首、天女齐援手而至。
“恚。”我眉眼不动。
吼吼吼——
恚兽仰颈连发咆哮,气浪翻滚,直将诸人卷跌出击。
我目视云夫人怨毒未除的双眸,“告诉我,我是不是云川的女儿?”这几乎已经不用怀疑,“她在哪里?”
“呵呵呵。”云大人残笑频发,“那个贱人……呕!”
“你尽可继续,神鞭还有八成力。”看她脸色由青白转赤红,我心湖不见一点波动,我早该想到,我和她没有血脉相系。
“你……杀死我……有本事杀死我……巫族人……只知我是你的母亲……你这个杀母的孽账休想……问鼎什么首领……”
我笑,那个位置从来不在我的想望甲。再加一成力,我想试试这位云夫人的意志能撑到怎样地步。
“沧海,你若当真是巫神指定的首领,我会臣服于你,只是,你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天女的呼喊中,总算多了一丝情绪的起伏。我还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使她起了超然的心胸呢。
“她不是我的母亲。”
“沧海!”云氐首疾喊,“就算她不是你的生身之母,也是你的至亲长辈,你伤她,同样犯了忤逆大罪!”
“我的母亲在哪儿?”
“你的母亲早已亡故,当初正是看你可怜无依,才收你为女……”
亡故?我所希翼的所盼望的所渴切的刚刚建立在心中的热烈欢悦,竟是虚话?她说我的母亲……不在了?
“云氏首,你堂堂一氏之首,何必信口雌黄?”苍氏首宏亮声嗓高披,“云首领您的母亲如今安在……”
“苍氏首,你竟敢泄露长老会秘辛!”四长老齐声狒叱。
“四位长老!云首领乃巫神指定的领导我辈之人,她要知道的事,我辈不敢有何欺瞒!四位长老方才只有一击便不再出手,不也是领略到了巫神指定者的强大力量?”
四长老面有踯躅,“但云沧海并非纯正巫人,她……”
“巫神肉身亦是巫人与外界人所诞,但仍成巫神。”
“她岂能与巫神相提并论?”
“但她是巫神指定人!长老们莫不是怀疑巫神神明有误?”
“苍氏首如此认定有何居心?”
“长老们如此否定又有何居心?怕影响了几位的地位?”
“父亲,”苍山插话进来,“关了首领真伪之事不妨暂置!眼下,是让一对离散多年的母女团聚,您既然知道首领母亲今在何处,何不领了她去?”
臭山头,回头少踢你一脚当成奖励。
“云首领,您的母亲就在巫山。”
“什么?”我蓦然回首,“巫山?”
“不错,她在西峰,虽然失去自由多年,但以她的术力,定然无虞。一年前,吾等拜谒神兽时,曾听过她的歌声。”
巫山……西峰?这这这……我曾与我的母亲共居一山,毗邻多年?巫神啊巫神,你为何总让沧海和自己最珍贵的相近不相认?
“她在西峰哪里?”
“巫族禁地。”
禁地……为学巫术,我曾数度造临的禁地?
“禁地共有南北两门,南门为神兽出没之门,北门即囚了您的母亲,云川,曾经是天女不二人选。”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曾几度和我的母亲有一壁之隔,我几度和她站在最近的距离?
“恚,带我去,带我去找我的母亲!”我唤来神善,迫不及待跨骑上去,再瞪一苍山,“给我照顾好管艳姐姐,少了一根头发,我剥了你的皮!”
苍山咧嘴一乐,“待你回来,会是一番新天地。去罢,找回你自小失去的快乐。”
下卷7
巫山西峰。
夕阳的光线为积压在山间的皑皑白雪染上一层橙黄,冰凉的事物竟似透出了暖意。我站在西峰之顶,凝望着那处禁地。
如何识得这个地方的呢?
十岁那年,供血五个月后,我被香兰草恢复了些气力。冯婆婆去山下采物,我一人在山间行走。骤然听一声咆叫,紧后而来,是一阵天塌地陷般的轰鸣,待一切停止,耳边就是不绝的呜咽哀声。如果那天不是见着久迁了的阳光,如果不是那哀声太像我每一回被抽去血后的心底哭泣,兴许我不会依着声音跑去,见至了被雪崩压到的恚兽。
这个家伙,初醒来脾气不好,与雪神起了冲突。雪神大怒之下,借它吼出的气浪,将积雪扑天盖地的沉沉压下,起先,只是两只后足,但它愈吼,积雪崩得愈多,我到时,只看得见它一只硕大头颅。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一些力量。当我仅是本能反应地对着滚滚雪浪喊了一声“住”时,它们竟当真就停了。以我那时幼小的体力,不可能将厚厚积雪一点点自恚兽那只大家伙身上移开,只得安慰它道:“莫急,身上的雪就会消失……”
恚兽身上的雪瞬间不见。我在怔愕中,成了它的朋友,也被它带着,认识了禁地。
无数个白天黑夜,被恚兽带进那个洞里,在大家伙虚张声势的威逼下默记石壁上一道道口决,直到它满意的那日。
却没有想到,我与这处的渊源,不仅如此。
近乡情怯,最渴望最期盼的就在眼前,忽然不敢随意触碰。我不敢确定,那道冰冻的石门后,是否也真如那被夕阳染过的雪般藏着我亟要亟盼的温暖,万一不是……
“这道门,是四长老、大巫师、云氏首合力封上的。必须有神兽、神鞭还有一份登峥造极的术力,三者缺一不可,方移得开它。”
我讶然侧首!苍氏首竟来了。苍氏不是没有术力?“你如何随来的?”
“神龙镌。”他答了举手中青铜镌印,“它御我而至,也许,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神龙镌。典曰:巫神修得术力之前,曾饿晕当街,受苍氏一饭之恩。绕御巫界之后,亲刻龙形于青铜之上,名神龙镌,赐苍氏。持镌者,可抵御一切幻术巫力。
苍氏因有此凭藉,不得习练巫术。
说起来,这巫神和沧海倒有一拼,也会因饿生困。同道中者,还有……云川,我,母亲……
“昔日,我以神龙镌将神兽引出,让山儿进得其内习练巫术,为得是有一日,他能在种龙镌帮助下,打开这道门。自然,我那时并不晓得,山儿那孩子从疏懒到勤奋,是因为看见了你。后来,我知悉以山儿和神龙镌之力没有可能,只得设想其它途经。”
联合外力,夺巫族族首之位,是为了有朝一日可打开这道门?
“你……爱她?”
苍氏首苍凉一笑:“我比川儿大了十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越来越美丽,期待她成为我的妻子。但有一天,她忽然消失了。我明白,她不爱我,我比她老了那么多……”
苍氏首额间一丝痛楚抽搐,“为了让她放心回来,她出走一年之后,我娶妻生子。我只道,虽不能成为夫妻,但我仍是她的神卫,保护她是我永远的责任。在我第二个儿子五岁时,她回来了,美丽的额上血肉模糊,晕到在所有人前,经诊治才知……她怀了身孕。云氏首、大巫师、四长老,给她定以淫乱、逃逸之罪,责定其受禁锢之罚。我怎可能任他们如此对待川儿?川儿术力高强,又有我的神龙镌相护,相持不下之时 四长老以永概川儿天女资格作罚给了自己台阶,退了下去。但是……那时我毕竟年轻,居然不曾想到,那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川儿十月孕即将至时,其时也有了两月身孕的吾妻突然失血小产,就在我夙夜不歇地照顾妻子的三天里,因分娩而体虚力弱的川儿被他们关进了禁地。就连你,我也不知了去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以前不知我是……”
“我不知道,我只从长老会上知川儿被囚禁地,却不知道养在巫山的天女药人会是她的女儿!因其时,云夫人的确有孕在身。不然,就算我救不川儿,必定会救你。直到,我今天看见你。”苍氏首凝视我的目光里,满是疼惜,并有愧疚,“我听山儿说了,天儿为了天女,曾伤你至深……我为了川儿,也曾伤过我的妻子,就连她小产,也是那些人为了调我离开施出的下作毒手,且吾妻因那次伤害留下重疾之症,不足一年就辞了人世。我愧欠她太多。但是,对天女的维护,是苍氏不容旁卸的责任,不管中间有无情爱,也要承担一世。请你不要太怪天儿。”
“已经不怪了。”苍天并非是他表面所表现出的那般坚不可摧,他做那样事时,心中必也饱受煎熬。时过事过,我不怪了。
他脸现欣慰之色,展颜一笑:“你和川儿一样,有颗玲珑良善心。不管你是不巫神指定的首领,我苍氏必然誓死护卫你们母女。”
母女,母与女……啊,我怎在此和苍氏首话起当年来?但,经此一谈,我心中的忑不安己然不见,那道石门之后无论是何番情形,都有了面对的勇气。
“神鞭,神兽,还有我,都已在此,要如何做?”
苍氏首深吸一口气,“以神鞭之利,毁石门之固。以神兽之威,吓金牌之胁。以你之术力,破钢石结界。三力齐发,同时而至!”
三力齐发,同时而至!我扬卷神鞭,“恚!”
吼吼吼——
咝咝咝——
轰轰轰——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巨天的对抗,那集了各方最精锐的力量最黑暗的联结的结界,所产生的对持历久弥在。
……山中,雪中,行经此处的神灵,借你们的力量给我,打破那黑暗构成的丑恶,打破那自以为钢不可破的结界!
轰——
万力齐至,石门终作一团粉沫湮干空气之中。
没有任何迟疑,我投身洞内。
“川儿!”苍氏首亦跟上。
但,洞内无人。这里面,也不过一丈方圆,一目即可了然,有溪流有怪石,就是没人。当下我泪就涌出,抓住苍氏首的胳膊,“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
苍氏首亦面色苍白“川儿,川儿……她怎会不在?我听过她的歌声,就是由此发出,不会有假,我听过的……我还从洞顶的风口向川儿递送过吃个……嗯?”
他扬首向洞顶一望,又目投四处,遂大步迈到右方石壁前,扯开一团密密麻麻的藤蔓,脸上,忽升起万斛温柔,“川儿……”
我飞身过去,猝然怔住,藤蔓之后,小小天地,水声潺潺,永边有石。夕阳从洞口一处风孔投入,形成一团橙黄光晕,光晕之中,青石之上,有人侧外酣眠。桃花般的唇边挂一丝恬淡浅笑,唇儿微张,鼻儿轻翕,打出低低小呼。的确,是在酣眠没错。
我无声走去!蹲下身,抚开半遮在她脸上的黑缎丝发,抚着她绝美的颊,握起她苍白的手,“你睡起觉来,竟如此香甜。和恚不相上下。”
唔噜。这天地大小,恚兽庞大的身躯不得而入,却一迳向石上人纸低呜叫。
“恚,不能吵。”我抱起她软馨的身躯,谢绝了苍氏首的援手,直走至洞门之外。当光线豁然开朗,我看到了自己睡时的样貌。
“回北峰。”我坐上趴卧在地的恚兽,前方所向,是我曾住过十四年的茅庐。
茅庐中,共挤在那张榻上,拉过棉被,打开她的臂,我把自己放进了她怀里,大手抱着,安然闭上了眼。
棉被久无人用,有些潮霉之气,但产生的热度,却赛过了灵泉山小院新棉花制成的厚软被,大苑公府里的锦经绒。我收了收臂,更紧地抱住她,在一团馨香里,无声睡去。
我是被按捏在颊上的指弄醒的。我心中有气,去捉它,却听见脆声的低笑,猝然睁然眸。
“宝宝,川儿的宝宝。”眼前这张脸,是梦是幻?灵黑的大眼睛内漾着最柔的波澜,粉色唇边的笑靥可将日阳羞惭,这张脸,可使世间最美的花朵失色,可让最冷硬的岩石绽放爱恋……
“川儿的宝宝,长大了,还是川儿的宝宝。”她依然拿指揉着我的眼耳鼻唇,像是对一件爱不释手又不知如何去爱的至宝。“川儿的宝宝不哭,娘疼宝宝,娘疼哦……”
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毫不痛恨自己的眼泪,任它肆意流淌,任它涓涓成溪,任它欢畅奔泄……然后,我看见她一双绝美的眼,也成了两汪伤心泉。
“川儿的宝宝在哭,娘疼宝宝,娘心痛,娘陪宝宝哭……川儿的宝宝……”
川儿的宝宝和宝宝的娘,脸相贴,泪相汇,声相融。
那二十年被冰冷岩石亘隔的岁月,那二十年只能在思念里相拥的时光,此一刻,都作云烟散。
下卷8
云氏前氏首夫人在一次抵卸外族中,被伤及小腹,无法再孕,时膝下只有一女。
为使氏首之位得传,前氏首收继了本氏旁支的一失亲孤儿为子,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