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琴弦,喂进了他自己胸里。有一端,仅有短短的一端,捏着他指尖内,血沿着它滴滴滑落,在他身前的地上渐成一汪血泉。
“告诉我,你还想要它到哪里?”这个时候,他竟还是笑着的,“只要我拉着它向上再移两寸,就能把我的心割成两半,你希望它如此么?”
原来,他语内的冷酷,他眼中的狠戾,对得是……他自己。我宁愿,他对得是我,对得是我!“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知道的。”他的手,当真拉着那根琴弦向上移动,一时,血流更遽。
“不,不——”我掩着嘴,腿脚虚软地颓下身去,“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我死么?”他唇角上翘,那丝笑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是如此突兀,如此绝望。“你最想做的,不就是杀死我么?”
我摇头,剧烈摇头,“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你每回做的,都是杀死我,都为了杀死我……”
“不,你手不要动,求求你,不要动它!“我挣扎着虚软的腿脚前行,由房顶滚落下去,推开接着我的苍天,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
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我只想他的手不要动,不要动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对我用了什么手法。但我不能看见沧海和别的男人亲近,不能容忍小海在我面前转身……就是这样,可是,她不是沧海,她不是!她身上,没有令我疯狂……哦……”
他在痛。强悍如他,精锐如他,机诡如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你不要说了!让我为你疗伤……”
“不!”他退开,因这动作使血蹿得越发急动,也让他的面色越发灰白沉暗,“你走就好……我会死会活,是我的命数,你走!”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而此刻,我别无选择。
“我留下,我永远都不再离开!”
33
整整七日,我没离开他的榻前。
他将自己伤得太重太狠,就如他所说的,再向上挪去寸距,就是心脏。他已经打算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臭狐狸!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是巫女,不是大罗神仙!
去痛决、止血决、愈肤决、合骨决……巫术里所有能用的疗伤之术搬了出来,竭尽一身所学,将他在自己胸前沥出的伤口弥合。在他的胸口平复如初之际,我已是疲惫不堪之时。
而后,刺破指尖,看着我的血滴进他苍白唇内,平生第一次,为拥有如此神效的它们稍感欣慰……
在我已然很累很累时,他能不能稍稍安静一些?
“小海,你答应了我什么,记得么?”这七天里,他每有短暂醒来,一双眼睛瞪得能与铜铃媲美,对着他的救命恩人,干干巴巴的,只有那一句话可问。
而他的救命恩人我,仅是点头尚不行,非得要一字一顿,将那日说下的话重复一遍,才能使君满意。
我也只暗暗发恨,同时安慰自己:待他康复了,慢慢讨还回来就好。
但,当他真正醒过来,我恍悟,需要被讨还的,竟是我。
“你对我用了什么?”
我看着他怒腾腾的眼睛,不无心虚,“你明明已经晓得了,还问什么?”
“你竟敢!“他咬牙,双臂倏伸,将坐在床边的我攫上床去压在身下,“臭丫头,我太纵容你了是不是?”
早知道,就让他多在床上躺些日子,浪费了恁多宝贝鲜血做什么?我的血,非但能将他疗得生龙活虎,更关键的,巫人己血可解该人所设之术,我所有用在他身上的术力随着他的康愈皆告解除。加上,他是一只狐狸,必定已经将所有一切融会贯通,想了个透彻。
有感这位大爷是气极了恼极了,我小心翼翼道:“为了照顾你,我有七天七夜没有沐浴更衣哦。”
就算不能博取怜悯,总能让有变态洁癖者避而远之罢?
果然,他眉峰嫌恶蹙拢,“七天七夜?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臭丫头脏丫头……”
是啊是啊,我又臭又脏,请大爷您高抬贵手。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他眸内邪意一闪,“你还穿着这身脏衣服做什么?”
“什么……你,你,你……”
在我垂死挣扎中,他将我全身上下剥除了个干干净净,而后,如一只狗儿般在我颈间嗅了嗅,“还好,那股味道还在。”
“七天七夜没有浴洗,当然有味道!”我推打他的肩膀,“不行哦。”
“什么不行?”他略显一怔,旋即一脸邪笑,“臭丫头又想歪了是不是?本公子是看你一脸比我这个病人还要惨淡的疲容,想让你好好饱睡一回而已,敢情,你很‘想’么?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本公子不介意……”
“不想,不想,不想!请您介意!”我闭紧了眼,“我要睡了。”
他头埋在我颈侧,低笑不止。
这七天里,我只是趴在他床边小憩片刻而已,当真是疲顿到极点,所以,很快就睡着。但不管我睡前还是睡后怎样的挣扎,他硬狠狠的箝制始终都在。有时我因翻身暂醒,他会适时稍松力道助我,睡意朦胧中,总见他一双幽光闪闪的眼睛,其内所烁的,是恨不能把我剥皮抽筋下锅煎煮的寒意……哦唷,打个冷颤,先不紧不慢睡个够本再说。
“公子……处置……”
“皇上旨意……”
“……另外,冷堡主……”
“还有,巫族诸人……”
起先,那些话是极远的,缥缥缈缈,隐约有两三字清晰可闻,打扰不了还在瞌睡虫的煽动下不知今夕何夕的我。但当“巫族”突兀闪现,我悚然一惊,当即消醒。
“醒了?”头顶那双绝对无法忽略的眼睛垂下,将我牢牢罩锁其内,“正好用膳。”
用膳?可不嘛,眼前一张暖木桌案,案上荤素有致,香气缭绕,实在是该用膳了。不,这不是重点是,重点是……什么来着?
“小海。”嘴边递来了一只漱口杯子,我抬眼,看见了费得满笑吟吟的脸,“先漱个口,用膳了。”
“喔。”我听话,漱过口,当即有一箸茄鲞进嘴来,我嚼咽下,又有一匙鲜汤待食……嗯,很好吃,很……不,这不是重点!我推开又递来的吃食,“我怎么在这里?”
……这似乎也不是重点?不过,我何时从床上来到了饭厅?而且,我以这样的姿势睡了多久?
“自然我是抱你过来的,不然,是你在梦里用巫术移形换影的不成?”
臭狐狸,嘴里不含刺不能说话的哦?我推开他横在腰上的一只臂,想坐到邻座椅上。
“坐好!”随着他恶声恶气的一吼,我被恶狠狠攫了回去。而我因后脑撞到他胸上发出的一声痛呼,换来他似是愉快无比的沉笑。
“我不要这样吃饭!”旁边有费家兄妹的四只眼睛看着,我如一只小娃娃般被他困在腿上,很丢脸。
“不要这样?那要怎样?”他薄唇俯我耳根,吐着恶意的热息窃道,“我以这样的姿势抱你入浴,以这样的姿势为你着衣,以这样的姿势抱你穿过整个院子……”
“啊!”我掩上他恼死人不偿命的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一袭新衣,且一低头,满鼻是浴用澡豆的香味,他的和我的……啊呀,我没脸见人了!
“原来,你还知道害羞的么?”他移开我的手,夹来一箸香笋,“乖乖吃饭。”
“我要自己吃!”被他困在腿上也就罢了,再被他喂饭……我成了他女儿不成?
“好,随你。”他难得妥协,将手中竹箸给了我,自己则以另一副碗筷胃口颇佳的就食。
“公子?”费得满迟疑发问。
“接着说罢。”
“关于巫族诸人,如何发落?”
“呕!”我被噎住了。
“你——”他端来鲜汤,连喂我几口,总算把哽在喉咙的一口糯米饭送了下去。我还在抚胸调息时,已听他厉斥,“你还真是个笨丫头!你能不能有点伶俐时候?依我看,你除了在算计本公子时格外机灵外,其它时候就是个如假包换的笨蛋!”
这厮是计较起来没完了是不是……先不管!我掷筷推碗,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你手里有巫族诸人?有谁?”
他将我的手拿下,攥在掌心,淡声道:“有很多。”
“他们是如何落到你手里的?”
“当我得知皇族与巫界联姻之讯时,即向伏在巫界四围多年的人发命,攻进了巫界。”
我一惊,“伏了多年?”
“没错,我早有灭巫界之心,针对我所了解的巫界信息,早有部署,直待时机成熟,自然会动手。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年前就会行动……”
“你你……你将巫界剿灭了?”
“不算剿灭,只是俘虏了一些人,我本想用他们来要挟巫界首领的,谁知道,这巫界首领会是你呢。”
“那不是重点!你俘获的巫人禁在哪里?”
“你想放了他们?”
他脸色微沉,我又岂会有善意?“我警告你,如果被你押禁的巫人里有我娘,我不会饶了你!”
他一怔,“你娘?云氏的氏首夫妇不是被你……”
“他们不是!”我将在巫界遭遇简言述之,最后,没忘了掐住他脖颈,在他耳边撂下狠话,“如果你敢伤了我娘,看我会怎样收拾你!”
他直直盯我少许,一抹惶色自眉间稍闪即逝,声线沉着依旧地道:“得多,得满,速去押禁巫人的牢中……不必了,本公子亲自走一趟!”
“我也去!”
“……好罢。”
偷觑他微挂忐忑的神色,我心中窃笑不已。其实,我知道娘不在那些巫人里。我能与冯婆婆搭建通语之路,和娘当然也会。在我离开巫界没有几日,娘为天女驱净邪祟后,亦离开了巫界。汇血聚精术,越是在需重生者生前停留最多之处,越易收集精气,越易早成。娘的心里念里只有沧海那位尚未谋面的爹,但得自由,哪会停留?
只所以时他虚张声势,无非是为先发制人而已。这厮眸底那豁豁利利的兽芒我窥得不是一般的清楚,把我洗得一干二净,再喂我吃饱喝足,指不定会把新仇旧债怎样个算法,本首领总不能乖乖受死罢。
“有么?有么?有么?”
依言穿了一件避刚罩衫,进到了那间满是符帖的地牢内,我目光方投向牢室内人群,秋长风在旁便发问不止,我一边咬唇忍笑,一边摇头。
“你准备如何发落他们?”
“废除巫术,一生为役。”
“好狠。”我眼巴巴睇他,“不能看在我的面上,对他们从轻发落么?”
其实,从不从轻我并不强求。这些人里,必定不乏曾对沧海之血馋涎欲滴者。何况,秋长风对他们的置算不上狠,为役为仆,有饭吃,有活干,还强身健休不是?
“先别管他们。”他从后环住我的腰,“你看清楚了,娘不在其内?”
“是,不在其内。”怎有些怪怪的?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冒犯娘是不是?”
“就算……嗯?”我恍悟,蓦地回首,“……谁准你管我娘叫娘的?”
他满脸坦诚,“我不介意你管我娘也叫娘。”
“秋长风!”我一拳狠击他腹上,“你不要以为我答应留下就是要任你为所欲为。”
“不然呢?”
还不然呢,我想咬死他!“你有妻子,还有待娶的未婚妻,这些事实,永远存在于我们之间。我答应你不离开,并不代表会成为你的女人。”
他身躯一震,“这些事,回去再说。”
唉。一迎上他的眼神,想起他那日的灰寂绝望,我又度心软,“秋长风,我会陪着你,只是……还有,你总没忘了那道誓言罢?”
34
“雷来了,我会挡在你前面。”他搂住我,“就算有天打雷劈,就让它先劈我。”
雷来了,我会挡在你前而。
因他的话,我没有任何迟疑地随他回到秋府,而雷没有来,“风雨”到了。
疏柳斋外,侍霜、侍雪等四位美婢伺立,疏柳斋内,秋夫人端坐外厅,身侧是楚家姐妹。俨然是等候多时。
“娘。”秋长风微施一礼,撩衣在左侧椅上落座,并翻手将抹着脚跟欲逃的我拖了回来。
“风儿,前几天,你这院子周围不准任何人入内,就连你爹和为娘,都要你的侍卫给挡了驾。现在,可以告诉为娘发生了何事么?”
他使力在逃心未死的我腕上一捏,“我受了伤,小海为我疗伤。因伤势较……”
“表哥,你受伤了!”惊扑过来的是楚惜云,满脸忧色,“伤在哪里?怎会受了伤呢?怎不请御医来医治……”
秋长风挥开几度要抚上来的素手,淡道:“惜云,你也是订了亲的人,自重一点。”
楚惜云花容易色,颤唇道:“表哥,你……你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姐姐是你自小订亲的人,原配夫人的位子你给了别的女人,让她伤心落泪不说,你竟然还要……”
“惜云。”秋夫人颜容微凛,“这些话,还轮不到你来说。”
“表婶!”楚惜云虽稍有惧意,仍未退却,“姐姐在此的亲人,只有惜云。惜云不为姐姐出面,谁还能真正疼惜姐姐?”
“你的出面,真的是为你姐姐么?如果长风是为你不娶你的姐姐,你会如何?”
“表婶,您怎能……您……”
“今日,我允许你随来,就是看在你是怜星唯一的娘家人份上。更是为了让你彻底死心,安心接受你父亲为你订下的那门亲事。如果你还想呆在这里,就给我拿出一个千金小姐该有的教养出来。”
“惜云,退下。”这一回,姗姗上前的是楚怜星,她将妹子推开,立到秋长风跟前,一双略有红肿的美眸盈盈相注,“表哥,我想知道,您对父亲说有意将怜星许配今载新科榜眼之事,是何意?”
“新科榜眼才华横溢,处事磊落,正直坦荡,且机敏聪慧,懂得审时度势,乃佳婿上选。表哥也是考察良久,方向令尊推荐。当然,如果怜星你不中意,表哥不会勉强你嫁他……”
我一惊:这是何时的事?
“长风!”秋夫人美眸自我身上一扫而过,况味不明地落在她不听话的儿子脸上,“你和怜星这桩婚约是你的祖父为你订下的。”
“祖父当年,要我照顾怜星一生。到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违背此诺。”
“但如果你没有认识小海,你会娶怜星。”
“或许如此。“秋长风颔首,“如果我没有认识她,就说明您的儿子一生一世都与情爱绝缘,您希望您的儿子一辈子都不识情爱滋味么?”
一声抽泣压抑响起,是……楚怜星。
秋夫人起身揽她过去,叹道:“风儿,你对情爱是如何认定的?娶襄西王郡主为妻,也是因你识得情爱?”
“以娘的智慧,应该明白长风何以会娶襄西王郡主。”
“你既然可以娶她,为何不能娶怜星?”
“娘更明白。”
“不管为娘明不明白,你都要说个明白。”
“怜星。”秋长风目光投向呜咽吞泪的楚怜星,“你与襄西王郡主不同的是,你是我所疼惜的。娘说得时,如果我不曾爱上什么人,也许就当真能把娶你视作是对你最好的照顾。但当我已经确信不能爱上你,且这一生只会让一个人住进心里时,再娶你,就是亵渎你了。所以,我不能再娶你。”
“表哥,”楚怜星举起泪眸,“不能爱上怜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