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口气,就知道是锦绣宫的。
锦绣宫是国君正妃的寝宫,也就是莹郡主住的地方。不管秋长风与莹郡主真相如何,不明端倪的下人们只知为主尽忠。我没名没分,却住在秋长风的寝宫,虽与莹郡相交甚好,下人们也可自厢理解为主子慈德宽容,就愈发会为主子不平。是以,这座西卫王宫里,大多人会称我一声“娘娘”,只有锦绣宫的太监宫婢会叫我“姑娘”,其内暗示不言自明。
“有什么事,就在外面说罢。”我对“娘娘”之称敬谢不敏,对“姑娘”自也不会计较。但费得满却不爱听,“娘娘要歇了。”
“咱们王妃娘娘的父王来到西卫,时下正在正阳轩,宣姑娘前去觐见。。
王妃娘娘的父王?“那是……”
费得满脸色丕变,“襄西王?”
43
襄西王,有传残暴易怒,有传刚烈耿直,闻名已久,没想还有见面的一日。
费得满极不愿意让我过去,一边命人速去向正在巡视马场的秋长风报讯,一边欲设法拖延。我倒不以为然。不管那襄西王权力如何高,脾气如何坏,总不会在秋长风的王宫里要我性命罢?况且,旁边还有莹郡主在呢。
我以为得满姐姐过虑。但到了正阳轩,感觉那凛寒情势,方豁然明白,得满姐姐究竟是随秋长风在官场在江湖饱经游荡的人,比我更解个中深浅。
“你是个什么东西,见了本王也不知大礼跪叩!”
我屈膝福了福礼,却听到头顶一声怒咆,直把我耳朵轰得鸣声嗡嗡。
“父王……”
“跪下!”
“父王!”莹郡主把我拉到身后,“您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本王女婿的地方!”襄西王一掌击在案上,其上杯盘碗碟“呛啷“跌坠,随即又碎裂一地。“莹儿,闪开!”
莹郡主护我如山,笃定不移,“父王,您也知道这不是在您的襄西王府。您这一趟来,是来探望女儿和您的外孙的,本来是一桩顶高兴的事,女儿对您说了,国君待我极好,您怎就不信?偏为了您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就执意要为女儿讨个公道起来?”
“莹儿,你以为父王不解你么?当年为了你的母亲,你可以放弃一个女儿家的如花人生,为了为父,你又有怎样的委屈不能吃受?你识大休,顾大局,为父欣赏,但为父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忍辱负重!联这桩姻亲之始,为父曾向秋长风说过,莹儿是我的心头之宝,他若是错待了你,为父定然不会放过。可是,如今,才一年多的工夫,他就敢如此对你,为父岂能不理?”
“他如何对我了?父王,您既然了解女儿,就知道女儿绝不是可以一个让别人错待自己的人,国君对我,真的很好啊……”
“很好?”襄西王吼声仍是中气十足,且暴且烈,“有哪一个会很好对待正妃的国君将另一个女子长日留宿在寝宫?更不会让全宫的人称一个贱婢为‘娘娘’!他置我的女儿于何地?”
“依父王您的意思,国君他必须只有我一个女人,让整座王宫的后宫形同虚设么?
您很爱娘,除了娘外,您没有另纳妻妾,但您并不是没有召过娘以外的女人侍寝。
您能做的事,这天下男都能做的事,他贵为属国国君,就做不得?。
“你——”
高哦。莹郡主如此理直气壮的反诘她同为权贵同为男人的父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真就给问住了呢。
“莹儿,这怎么可能相提并论?你娘的地位,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在为父心里,都是不可动摇,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敢到你娘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放肆!而秋长风如何对你的?你是他的正妃,且刚刚为他诞下一子,他便置你的感受于不顾,让一个贱婢与他同寝同食,他对你,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我的女儿,岂能受这样的委屈?”
“父王,女儿的感受女儿最清楚,这其中……”
襄西王耐心告罄,“闪开!莹儿,为父让你闪开!”
“……您想对她做什么?”
“为父要亲手替你除了这个贱婢!”
“父王?”我听到了身前的莹郡主倒吸一口气,“您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纵使为了大局着想……”
“大局?”襄西王嗤之以鼻,“一个贱婢而已,为父倒要看看,秋长风会不会为了她毁了大局?”
“父王,那样做,对谁都无好处!”
“依秋长风的本性,他该明白如何对他最好。”襄西王冷笑,“一个贱婢能死在本王手里,也算是她的造化!”
哼,小海可不会这样认为……
“父王!”
莹郡主猝然娇呼,人已经被其父搡开,恰被她两名女侍卫接住,“看住她!”
我还在扭头观望莹郡主态势,一股戾风已向我喉上锁来。
“小海!”费得满自门边掠来,一手推开我,一手化解了襄西王杀招。“王爷,有什么事,不妨待国君回来再做定夺!”
“宇重!”
襄西王厉喝声落,莹郡主两位男侍卫之一飞身而来,挡下了她。
看得满姐姐当即浮现的复杂神色,我猜知这人必是她喜欢的那个。
“宇化,阻在门前,在本王杀死这贱婢之前,不准任何人进内!”
“是!”另一名男侍卫置身门前阶上,一夫挡关,万夫莫敌。
“你们……你们怎也如此不知轻重?”莹郡主花容失色,焦乱不已,“宇情,宇俪,你们放开我!本郡主命令你们,放开我!”
两名女侍卫尚在迟疑,襄西王已再向我发动杀招,双指扣喉,意在一式毙命。
“父王!”莹郡主是当真忧心如焚,那声喊是万般嘶厉。
“小海!”正与人对打中的费得满更是惊惧交加,不顾递到了胸前的一剑,挺身就来救我。
这一切,同时发生,不过须臾之间,我看到费得满血涌出时,她已经抬在了我眼前,准备代我承受襄西王那致命一击。
……退!
我甩指,以无形之力使襄西王后退三步,再抱住了费得满身躯,“得满姐姐……”
“……你快设法出了这边,只要出去,大声呼喊,就会有侍卫闻声而来……快去!”
我……好想哭。我一直以为,她对我好,只是因为秋长风对我好。若有一天秋长风让她杀我,她不会有任何迟疑。为着这些,我对她,始终不是真正的亲近。我怎忘了呢?为了婆婆,为了娘,我也会对抚任何人,许多人本来就有自己矢志不移要护要忠的人啊。得满姐姐,纵然是为了对秋长风的忠心,她也是在真心待我。
“贱婢,你为你一条贱命,要让别人为你代死么?果然是贪生怕死的贱民!”襄西王再度袭来。
这一回,我不会留情……
“襄西王,本王的奴才交给本王发落就好,不劳代手。”
秋长风回来了!我泪眼朦胧地望向立在门边的男人,我的男人。
他一只掌掐在宇化颈上,步态悠闲,目光森冷,“敢问襄西王,是何事劳动得您等不及本王回来,就替本王动手了?”
襄西王怒盯那侍卫,“宇化,你……”
“不必怪他。他对襄西王很尽忠,只是太不济事,挡不住本王的一招。”秋长风将人甩开,甩身到了襄西王面前站定。“襄西王远道前来,怎不事前知会本王一声?”
“如果本王不是思女心切来到西卫,还不知你对本王的宝贝女儿做了什么事!”
“本王对令爱做了什么事呢?”秋长风垂眸扫见一地碎裂,眉梢微挑,“小海,带得满下去疗伤,再吩咐几个人来将地下的东西打扫了,别让襄西王指摘了咱们的待客之道。”
我扶着人才行不到五步,听襄西王道:“秋长风,你如果还想要本王助你成就你的野心,就在本王面前,亲手杀死那个贱婢!”
想来是不能一走了之了。我只得暗念止血决,为得满姐姐浅疗伤口。
“襄西王,您说了什么,本王听得不甚清楚,请再说一遍如何?”
“本王要你亲手杀死她,以示你与本王合作的诚意!”
44
秋长风盛腾起的杀气,我感受到了,其他人必定也感受到了。
雷霆万钧的襄西王终于面泛笑意,而莹郡主的脸色越发苍白惶惧。
我把费得满交给了费得多,拒开了他要一并扶我下去的手。这个时候,我不能走。
“国君,我的父王只是一时气话……”
“王爷不是气话。”
“本王不是气话。”
对莹郡主的话,秋长风与襄西王倒是同声同气,见解一致。
“长风,当今皇族后辈中,你一直是本王最看好的那一个,否则,本王也不会将宝贝女儿嫁给你。”
“襄西王对长风的厚爱,长风不胜感激。”
“明白就好。本王的女儿是何等样人,岂能教一个貌不惊人的贱婢分了光彩?”襄西王满意落座,若再加一杯茶水,一碟瓜子,就是十足走观戏的姿态了。“现在,本王仍然相信,你不会让本王失望,是不是?”
“长风从来力求的就是不让所有人失望。”
“既然如此,还不动手?”
秋长风撩开长袍衣摆,坐于襄西王对面,“襄西王当真想要长风动手?”
“对,即刻。本王只有亲眼所见,方相信你的诚意。”
“如王爷所愿。得多,还不动手?”
“本王是要你亲自……你——”
“襄西王恁般尊贵,本王当然会亲自动手。”秋长风收回点在襄西王身上的指,悠然道。
几名侍卫欲飞身救主,被猝然架在颈上的刀刃拦住,而莹郡主,无力颓坐在身后椅上。
襄西王失动失言,维持在被点中穴道前的怒目圆睁之态,与庙里的怒金刚颇有几分相似。
而正阳轩的门窗不知在何时,被关得严丝阖缝,密不透风。
秋长风起身,闲庭散步般地到我近前,屈指拭去我颊上未干的泪迹,“得多,事情办得如何?”
费得多低沉声道:“禀国君,重弩队已将襄西王带来的一百精卫围住,一旦令下,不会有半个人逃得出去。”
“轩外那几位呢?”
“一早就被请下去喝茶了。”
“那就好,别让人说本王怠慢了远来的贵客。”秋长风徐徐转身,对上襄西王,“王爷,您既然时长风不无了解,又怎么会以为长风会受您的要狭呢?就算……”他把我揽进怀里,“这个丫头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当下这般重要,我也不会喜欢被一把刀逼在颈上做事。当然,如果她没有那么重要,也许我会杀她。可是,王爷就不担心有朝一日我会讨回这笔羞辱么?”
“秋长风。“莹郡主花容已镇定许多,站起来,以纤细修长的身量挡在其父身前,“告诉我,你会做什么?”
“莹郡主,你该明白,本王会这样做,是令尊逼人太甚。”
“但你也该晓得,事情并没有到了完全没有转圜的地步。”
这二位聪明人中的聪明人,眼光交流少许,传递着必定只有他们方才领略的深意。稍顷后,秋长风俯我耳畔:“设法让襄西王说话,但无法高声咆哮。”
我虽然有几分不解,还是依言行事。
秋长风作势解了襄西王穴道,“襄西王,方才小有得罪,请鉴谅。”
“你敢威胁本王?你敢要了本王性命?本王在西卫的地面上出事,你以为本王的十万铁骑会放过你?”襄西王出言咄咄,但咝咝哑声使得威慑效果大打折扣。
“让襄西王离开西卫地而再出祸事,对长风来讲,并不难。哪怕长风此刻就恭送王爷魂归天府,仍然有办法让王爷一行到了南燕国再遭不测。”秋长风和善笑道,“王爷,您信不信呢?”
襄西王推开面前的女儿,昂首而起,“秋长风,你到底想如何?”
“我们的合作仍然有效,长风仍需要襄西王的鼎力相助。”
“你在痴人说梦么?”
“长风会恭送王爷回去,一切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行事。当然,王爷若有任何变故,您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将会化作芳魂一缕……”
“秋长风,你这个……这个……畜生!你竟会拿自己的妻子当成人质,一个男人,不能护卫妻儿,枉为男人!”
“这句话,长风深表赞成。“秋长风收紧了抱我的臂。
“你为一个如此丑陋的贱人……”
本王不喜欢听到有人如此辱骂本王的女人,如果本王将这些话冠到襄西王妃还是莹郡主头上,王爷也不会喜欢罢?”
“一个贱婢,岂能与本王的王妃和女儿相提并论!”
“王爷再骂下去,您高贵的性命也只会成为一条贱命而已。”
“你以为你这样说,本王会怕么?本王早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都视若平常,本王会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的威胁放在眼里?”
“王爷若当真不怕,何必出言强调?”
“你……本王的女儿乃天地间最完美的珍奇,只有最高贵的凤冠才配得上她,你遇上她,是你几世的造化!”
“令爱也是本王深为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会伤她。可惜的是,令爱另有所爱,无法对本王生出男女之情。”秋长风以不无遗憾出声喟叹。我则狠狼掐了他腰间一把。
“你你……胡说什么?”襄西王拧眉立目,“你敢污辱本王女儿名节?。
“本王只是禀实而言。”秋长风淡瞟了一眼一脸沉静的莹郡主,“本王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会伤害莹郡主。同样,不到非做不可,本王不会行损害莹郡主名节之事。”
“……此话何意?”
秋长风笑得如一只和蔼可亲的狐狸,“比如对外宣布,莹郡主嫁前,闺中失贞……”
襄西王目眦欲裂,“你信口雌黄!”
“是真是假,王爷何不求诘郡主?”
“莹儿?”襄西王目询爱女,待看渚了爱女秀脸上的盈盈愧意后,面色顿然如土。
“仅这一项,本王宣布休妻,王爷可有话说?”
至此,襄西王已是溃不成军,“莹儿,你……你让为父失望,你让为父太失望……”
“父王。”莹郡主伏跪父亲膝前,以额砰然击地,“女儿不孝,让父王蒙羞,父王一掌打死女儿,女儿也无怨言。”
“你……你当为父还会不舍么,你……”襄西王掌式高举,“为父把你这个让家门蒙羞的不孝女打死,为父……”
但几回起落,终是无法劲力劈下,最后,一个耳光甩出,却被不顾刀锋横颈奋力扑出的女侍卫替主子挨上。
秋长风眼睛眨也不眨,侃侃而谈:“襄西王,莹郡主风华正茂,国色天香,为英俊男儿所求,动情动心皆为人之常情。且莹郡主乃巾帼须眉,视礼教于无物,一时情不自禁也无可厚非。长风敬重莹郡主才华见识,视之如亲妹,待之如挚友,并肩作战,结盟同气,可互诚互信,无欺无瞒,但若是做本王的妻子,要本王心无芥蒂,怕是不容易罢?”
“所以,你才会另纳新欢么?只因莹儿她……唉,本王愧对你,本王……”
“王爷,皇上一直有撤藩之心,您旗下的十万铁骑早让太后惦念已久。您与大武公的昔日过节甚深,与远鹤结盟必不可能。只有长风,最知王爷之心,王爷只是不想让您的家族沦成刀下鱼肉而已。选择长风为盟,是您自保的最佳途径。”
“你会对莹儿好么?你……你会善待她?给她应有的尊重?”
“父王……”莹郡主泣不成声,是当真伤心了。因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