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
父亲面露开心的笑容。
早餐结束,不知为何气氛又陷入尴尬。光平整理好碗筷,在洗完台前忙碌着。而父亲则望着儿子的书架。
“最近没买杂志了吗?”
父亲自言自语似地嘟哝道,光平停下手上的活,转过头,“你说啥?”
“杂志。”父亲说道,“你以前不很喜欢收集战斗机,直升机之类的杂志吗?”
“哦哦,”光平又转回洗碗台,“我都过二十了,怎么可能还收集那种东西嘛。”
“是吗……我是觉得这与年龄没多大关系啦。”
“这就是所谓的儿时梦想。”
随着时间的流逝,风化,消失——这就是儿时梦想。光平擦拭着碗筷,心中默默补充道。若是早点发觉到这点的话,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稍歇片刻后,两人一同离开公寓前往车站。光平帮父亲提着包,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和铁块一般沉重。
父亲左右望着车站前的大路,不慌不忙地走着。这样的父亲就像在观察植物的科学家。
“这附近都没搞年末大甩卖之类闹腾的活动啊。”
观察了片刻后,他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是啊。”光平说道,“因为没有学生,没有顾客啊。”
“哦哦……这样啊。真是条半吊子的街道。”
“被你发现了。”
父子二人到达车站,父亲去买票之前向儿子要背包。
“我再送你一程吧。”
“没必要,就在这里分别吧。”
父亲挎起背包,看着儿子。“正月有什么打算?要回来一趟吗?妈妈可日夜盼着你回去。”
“看情况吧。”
“妈妈成天念叨着可以的话希望你大晦日回来。”
很明显,父亲正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抱歉了,”光平满脸遗憾地说道,“我正好在大晦日有急事,抽不开身。那之后的安排我也没确定。”
“哦。”
父亲注视着儿子,眨了眨眼,表情不变,“那我就转告妈妈说你大概不能回来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抱歉。”
“不用在意。——话说你今天脸色似乎不大好。”
光平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没关系,可能是今天起太早了吧。”
“记住,身体最重要。”
父亲在检票口剪了票,挪动被黑色背包压弯的身子,慢慢地朝候车大厅走去,没有回过一次头。
——在摸索与错误中终其一生吗……
光平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想起他昨晚说的话。自己至今犯下了多少错误呢?其中一定有不少无法挽回的错误吧。
——抱着补偿过去的心态……
光平感到有什么正击打着自己的心房。
厚重如钟的撞击声响彻心间。
他立马转身离开车站。
4
悦子那修长的手指按动着数字按键,慎重中带着稍许僵硬地输入电话号码。
电话台上放着一张纸,拨完号的悦子拿起纸张,眼神严肃地确认着纸上的内容,等待着对方接听。
纸上排列着几个人名,全是记录在【紫阳花】小册子中的孩子的名字。
电话接通了,悦子先自报家门,然后问渡边澄子在不在。这个渡边澄子正是之前拜访学园是见到的那个女职员。
这个女职员似乎就在电话旁,她接过电话,悦子对光平做了个搞定的手势。
她先对自己的突然致电表示歉意,然后语气不改地进入正题。
“请原谅我的唐突,突然有个急事要请教您。”
她询问的内容,是五年前毕业的孩子们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么问算是委婉了,说白了就是这些孩子里有没去世的。
光平怀疑广美扫墓的对象就是记录在这本小册子里的某个孩子。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是父亲昨晚的那句话——带着补偿的心态……
扫墓,志愿者——广美生前的行动莫非是在补偿着什么?再加上她生前珍藏着这本古老小册子,光平不得不把焦点转移到小册子记载的孩子身上。
送别父亲之后,光平立刻回到公寓,带上小册子来到悦子家。听了光平的想法后,悦子也觉得这条路线值得一试。
“确实,这种假设靠谱。”
她说道,“但你的意思是姐姐犯下了什么错误?所以她才要补偿?”
“我假设一下。”光平有些犹豫,“你说,她会不会是为自己的孩子扫墓?”
“姐姐自己的孩子?”
悦子的声音高了一调,“姐姐她怎么可能会有儿子嘛!”
“别激动。”光平说道,“都说是假设了。比如说她在几年前生下了这个孩子,因为是个残疾儿,就把他寄养在了【紫阳花学园】。这么想的话,一切都说的通了不是吗?”
“然后,这个孩子死了?”
“没错。”
“再然后,姐姐一直为这个孩子扫墓?”
“对头。”
“你傻啊。”悦子剐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事,我有可能会不知道吗?”
“就是因为事大,所以才瞒着你啊。再说,你和广美分居过好长一段时日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可不是能瞒得住的东西啊。这根本不合常理。”
悦子再次拿起小册子,“但你说墓的主人在这个本子里的想法我还是赞成的。”
之后,两人就决定直接给学园打电话确认,这也是最快的方法。
“哎?啊……哦哦,真的有个孩子过世了吗?。……请问这个孩子名字是……加藤左知子吗。去世原因呢?……哦哦,病逝吗?”
果然有个孩子去世了,光平沉住气,在悦子眼前的纸上写上【双亲的名字】这一条。就算姓氏不一样,也不能断言这就不是广美的孩子。或许孩子是随了父亲的姓。
“那请问……孩子的双亲是?”
悦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了,或许是问了这些奇怪的问题让对方生疑了吧。
“哎?什么?……我,我明白了。”
悦子的语气突然混乱起来,光平不安地看向她,发现她的脸刷一下变白了。
她面无血色的看向光平,一字一顿地和电话里的人确认道。
“她的母亲,就是佐伯良江小姐吗——”
墓园落座在一片森林开拓的平地上,整齐排列的大小不一的墓碑似乎在主张着自己的家族风格。两排墓碑中夹着一条砂石铺装的道路,看上去比大街上的道路要干净地多。
有些墓碑的上空缠绕着线香的轻烟,这类墓碑前大抵堆满鲜花。
光平和悦子把车停在了山脚下的停车场,观赏着被夕阳染红的各种墓碑,在墓园小道上悠闲地走着。墓园不见其他人,扫墓的季节已经过了,而且时近黄昏,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扫墓的。
“你是怎么想的?”
悦子突然问光平道,这是两人进入墓园后的第一句话。
“什么怎么想?”光平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看广美和这个少女的死之间的关系吗?”
悦子思索片刻,“算是吧。”她回答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这可不好回答。”光平说道,“我还不想对这事妄想结论。手上没有一丝线索,而且,我内心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夹杂个人感情可不行。”
“这我都懂。”光平点头,“但我们确实缺少判断材料。但广美和少女的悲剧脱不开干系,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只有这样,所有的事情才说得通。”
“你认为呢?”他反问道。
“我和你的意见相同。”悦子回答道,“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的合理性。而且,这个事实让钢琴之谜也解开了。”
“钢琴之谜?”
“姐姐突然放弃钢琴的理由啊。虽说我也只是猜的。”
“哦哦……”
话题的跨度太大,让光平有些莫名。大概悦子手里掌握着一些光平不知道的材料吧。但他不打算在此时深究。
墓园比想象中要大许多,让光平二人一时找不到目标。照紫阳花学园的女职员所说,加藤佐知子的墓就在这个墓园里。
悦子站在一个高出一览整个墓园。
“这里简直就想一个小城市。”她说道。光平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会有死后的世界吗?”
她问道。“我认为没有。”光平果断回答道。“人终会迎来死亡的,就像用光的电池一样。”
“像电池一样?这种比喻好悲伤啊。”
“若真会有死后的世界,人们就不会苦恼于人生这种无聊的东西了。”
“说的也是。”悦子继续前行。
找到加藤家的家族墓地事,夕阳已落下大半。这是一个小型的墓地,墓碑比悦子还矮了半个头。
“啊,看那里。”
悦子看着墓碑前安置花束的地方叫道,小心地里面拈出一片细小的花瓣。从花瓣的干枯程度上看,已经经过了不少时日。颜色已褪去不少,但还是可以看出一分淡紫色。
“你应该也知道这是什么吧?”
悦子的视线从花瓣上移开,看向光平。光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去没有勇气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
悦子深吸一口气,说道。
“这是秋水仙的花瓣。”
5
纯子的婚礼就在明天早上了,光平难得地早起把房间打扫了一遍。认真想想,大学毕业以后他还没亲自做过一次大扫除呢。从与广美相识,到分别的一段时期里,家里的卫生全是由广美处理的。
他打开紧闭了不知几天的窗户,把万年不洗的被单挂在了窗台上。被单无一处不潮,抱起来沉甸甸。若是让金刚帮忙拧一拧,搞不好能拧出一桶水出来。
随后他又到圆桌旁,把散落在桌面上的书本和杂志整理回书架上,报纸和传单扔到垃圾袋里。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啤酒罐和面杯之类食物的残骸了,地上甚至还躺着几根薯条。光平找来两个便利店的塑料袋,把这些垃圾分类装了整整两大袋。
他还特地到隔壁借吸尘器,可惜没借着。住在隔壁的重考生似乎也已经回老家很长时间了。就算考试失利,回老家的权利还是有的。
光平只能用扫帚扫掉地上的灰尘,再用湿纸巾把榻榻米擦了一边。榻榻米在擦拭下发出柔软的声音,似乎都久违的洗澡很是满意。
他突然发现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躺落在房间角落,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医院的诊断单。最近没生过病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想起是那个夏天,因为救广美导致脑震荡时留下的东西。
翻到背面一看,卡片上罗列着各个部门的名称,有小儿科,内科,皮肤科,妇产科……。
——脑外科吗……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光平脑中扩散,他使劲摇了摇头赶走这个预感,把诊断单塞进垃圾袋里。
一通打扫结束,光平离开公寓来到车站大街,这是前往新学生街的方向。他与悦子约好在这条街一个名叫【摇头小丑】的咖啡厅里见面。
他好久没光顾过车站大街的商店了。要喝咖啡的话有【青木】,酒瘾上来的话到【MORGUE】就可以,根本没必要大老远过来。
新学生街就像摄影结束的片场一样平静,但绝不是像旧学生街那样给人一种死寂的感觉。所有店铺都蓄势待发,为新的一年做着准备。
与悦子约定见面的是一家每年大晦日都不关门,与顾客一起迎接新年的店铺。光平也曾在这里度过一次新年。学生就是对这类东西缺乏免疫力。
店门稍矮,光平不得不弯腰进入,右侧就是前台,左侧摆着四张圆桌。最在最里头的悦子朝他招了招手。
“我挺中意这家店的。”
待光平坐下,点了咖啡之后,她说道。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卖肉桂茶啊,而且不是用肉桂粉泡的假货。”
“哦哦……”
光平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大号杯子,杯里流动着茶绿色的液体,他正想评价,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咖啡杯只有悦子手中杯子一半大。
“那之后如何了?”
光平直奔主题。
悦子注视着杯中的液体,“有些糟。”
“什么意思?”
“我们被警察盯上了。”
光平一口咖啡差点噎着,“警察?”
“嗯。”悦子的表情不变,“我们上次不是在电话里向紫阳花学园问了几个奇怪的问题吗?警方恐怕是掌握到这个情报,开始行动了。”
“又是那个香月搞的鬼?”
“可能吧。他应该早就察觉到我们手中有线索,监视我们很久了。估计是试图从我们的行动中推理出真相,早我们一步抓到凶手。”
果然是那个男人的一贯作风,他应该一早就猜到,若是直接询问,光平是不会老是回答的。所以就像这样暗中观察,伺机而动。
“我仅仅只想知道真相,可一点也没打算让凶手伏法。”
“我也是啊。”
“然后呢,你昨天去哪了?”光平问道,“肯定没呆在家里吧?”
“我去图书馆了。”悦子回答道。
“图书馆?你去那干嘛?”
悦子饮了口红茶,吐了口气,“去找以前的报纸了啊。我找到那个事件的新闻了。”
光平吃惊,“你这就找到了?不错嘛,亏你能查出事件的时间。”
“结合钢琴的事,一想就知道了啊。”
“钢琴?哦哦,我明白了。”
光平叹服点头,“这么说,还真被你猜中咯?你带着那份报纸吗?”
“我复印了。”
悦子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摊开后有B4大。上面正是当时新闻的复印版。
“这里和,这里。”
她指出纸上的两个部分,光平认真看了一遍,发出一声叹息。
“原来是这样。”
“我们的推理十中八九。”悦子说道,“姐姐的秘密终于真相大白了。”
“广美的秘密吗……”
光平的视线从新闻上移开,“十中八九,还有最后的百分之一呢?”
“这得问你了。”
“哦哦……”
“你去确认了吗?”
“确认了。”
光平视线游动,观察是否隔墙有耳。店里只有头发半白的店主随着音乐的旋律在擦拭杯子。
“从结论而言,一切正如我们所料。”
“果然是这样吗……”
“询问的结果,园长遇害那晚的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我们所想的那个人?”悦子问道。
“没错。”光平简短地回答道,“正是我们预想中的那个人。”
悦子不禁叹了口一气,“这样就百分之百了呢。”
“是啊……”光平无力地回答道。
“你打算怎么办?”悦子问道。
“我能怎么办?”
“找本人确认?还是把真相告诉警察?”
“我也不知道。”光平说道,“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看你的态度,似乎是想保持沉默啊。”
“关于姐姐的疑问都解开了啊,我已经没有遗憾了。虽说有些对不起死去的崛江园长。”
“我也没有曝光别人过去的恶习。”
“那干脆就都保持沉默吧?我们再乱来的话,怕会被香月先生察觉到了。”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两人又各自点了一份饮料,细细品味后,离开了这家名字奇怪的咖啡店。店主从头到尾都在擦杯子。
“你要参加明天的婚礼吗?”
两人离开店铺步行了片刻后,悦子问道。
“自然要参加。”光平回答道,“毕竟新娘是妈妈桑啊。你呢?”
“我也会参加。”她说道,“但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个计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