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生涯所包含的致命的乏味,从而也深得斯科特·亚当斯先生一书的精髓。但在
中国,在这片严格点说还只是刚刚进入现代化进程的第三世界的土地上,这些身为
白领群落中一分子的人们对斯科特·亚当斯先生的积极响应就理应格外地引起我们
的注意。试想想,就在不久之前,“白领”一词还无法出现在共和国任何主流的媒
体上,还只能蛰伏在非主流的话语圈和生活圈里。而此刻,“白领”如同“股票”、
“淘浆糊”之类正成为人们口头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办公室的故事上编写着人
们生活中的新浪漫主义;而这个其实正受到最多误解的新人群正被无知的人们抽象
为新时代的典范,一句话,“白领”已成为一种价值尺度,而它所指代的物化现实
也成了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基于这样的“白领文化”语境,“反白领文化”
或者更准确点说是反“办公室文化”的倾向,就不只是有趣还应是自有它的深意。
“全世界的白领都应是相同的,他们有着相同的心理感受和相同的内在欲望,
那就是渴望不断地向上爬,但又不得不忍受向上爬时的屈辱,因而,他们比其他阶
层的人们更需要发泄。”在某家日本老牌公司中工作过而今已跳槽至某家英国老牌
公司的洪先生这样说道。他刚刚看完《迪尔伯特原则》,他说斯科特·亚当斯的观
察力让他敬佩,他又说尽管自己身为白领的时期不算很长,但有时他确有着如同斯
科特·亚当斯所指出的“生命之泉干枯之后变得像一块抹布”那样不祥的预感,此
外,他非常欣赏斯科特·亚当斯的叙述立场,那就是彻底的调侃:不仅嘲笑办公室
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且也嘲讽作为嘲笑者的自己。“这样,他不仅表现出了自己的
睿智,洞察了新人类的阅读心理,他还使得本质是灰色的生活变得轻松起来,人们
不至于因为愤怒而最终绝望起来。”月收入在三千美金与五千美金之间徘徊的洪先
生是如此解读《迪尔伯特原则》一书的,他的解读也许并不能概括作为第三世界一
分子的中国白领的心理,但那里应该有着朱伟和他的女友们的若干心绪。换言之,
在中国上海这座最为现代化的城市中,那些身处白领群落的人们,远远要比在一边
胡思乱想进而胡言乱语的男女更精准地理解到,当他们在为自己看上去相当不错、
听上去相当体面的“白领”生涯奋斗时,其实正怎样无可挽回地变成一条可怜兮兮
的“办公虫”,正怎样不可救药地堕落成一个工业社会中的“白痴”。他们由此而
人手一册《迪尔伯特原则》,由此而在各自的小圈子中尽情地戏谑自己的老板,将
各自在刚刚开始的白领生涯中积累的压抑、不满得以尽情释放。或许,与他们的西
方同行不同,他们还没有发展到这样的一步:在无法谋杀自己老板的无奈中,只得
恨恨不已地将斯科特·亚当斯的漫画钉在办公室的墙壁上。
豪华杂志:寻找城市之门的钥匙
豪华杂志继续以迅猛的速度在发展,或者你也可以说是在“疯长”,当我们再
次打量和言说它的时候。
仅以上海为例,我们在看到了《HOW(好)》、《文化广场》、《大都市》之后,
现在又看到了《上海文化》和面世不久的《青年社交》,我曾经将这种现象称之为
是中国大陆所有试图现代化的城市对中国新人群、新社会的一种解读,或者也可更
为抒情地称之是我们时代试图“寻找一把打开城市秘密之门钥匙”的努力。
然而,这只是一个角度。还有着其他的角度有待我们阐述,譬如“文化的替代
与置换”。
我指的这种文化替代与置换并不发生在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换言之,在
市民社会里,这样的替代与置换早就开始而且早就完成,我们不是在向隅哭泣的精
英文化的一边听到了大众文化得意洋洋的聒噪吗?我说的文化替代与置换发生在大
众文化的内部。在今天,大众文化发生了再次的分裂,不那么精确地说,是迅速崛
起的R领文化对蓝领文化作着粉碎性的压制,并且,在露出诸多败象的蓝领文化一边,
白领文化渴望着独领风骚。
在这之前,蓝领文化(仅就刊物而言)占据着大众文化的首席之地。举一个我
们熟知的例子,当年发行量曾超过五百万的《青年一代》,它的主力客层便由城市
青年职工这个蓝领阶层所支撑。那时,这些刊物在成功地控制中国大陆蓝领阶层的
同时,亦成功地对这个阶层进行了令人陶醉的“催眠”,它的模式之一便是提供足
够的奇闻轶事,提供毫无障碍的阅读,以及提供适度的神话色彩(譬如某个一文不
名的家伙,由于遭遇了某个媚眼如丝却腰缠万贯的女子,一下子跃入了城市的成功
人士的行列中;又譬如某个人半生潦倒的汉子,由十邂逅了多年前曾经不经意帮助
过而今已成为VIP的男子,刹那之间改变了他灰暗的人生),对终其一生都只可能以
“平淡”一词形容的蓝领来说,这种“催眠”毫无疑问是非常成功的,他们在这种
“催眠”中打发时光、虚构梦想和填满欲望之谷。其时,后来的消费社会还没有真
正地形成,以后将改变新人类价值观念的品牌理念暂时还只被那些先富起来但身份
极其可疑的人们似是而非地接受着,而在今天产生着越来越大影响的白领阶层,其
时还只是在某某株式会社或者某某HOTEL窜来窜去。蓝领文化稳居着它的霸主地位。
斗移星转,时过境迁。
一个新的人群在时代的变迁之中从大幕的一侧走向了大幕中央,他们被叫做白
领。他们人性中新的欲求需要着新的催眠,他们文化上新的需要导致了新的阅读。
也许无人能够求证是新人群的内在逼迫使得中国大陆风起云涌了如许豪华杂志?还
是新杂忐人觉察到了新人群的广泛存在而鸟枪换炮了如许豪华杂志?现实是,我们
触回可见这些由110克铜版纸、高密度彩色图片所构成的刊物,我们还看见了这些刊
物里面所反复描述的这个时代的部分象征之物:缠绵至死的爱液(以法国香水为代
表),貌如天仙的丽人(由时装模特为代表),说不完、道不尽的品牌(由雪奈儿、
波罗、凯尔文·克莱等为代表)。我们还发现由数不胜数的信息、林林总总的姿态、
层出不穷地涌现的线条、色彩共同构成的一种氛围在这些豪华杂志中生成,对豪华
杂志的阅读某种意义上就是不断地感受、消费、融入这种氛围,新人群将他们的文
化与蓝领文化作了鲜明的分野。
并不是说,今天的白领彻底地拒绝城市故事。他们也需要用城市故事来催眠,
然而与蓝领不一样的是他们似乎不在乎城市神话。部分的原因在于他们的潜意识:
我就是今天这个社会里的神话主角,无需借助想象中的邂逅、虚构中的遭遇,我就
能跨进蓝领眼中的非凡者这一行列。此外,与蓝领不同的目光和感受力告诉他们,
他们更多需要的是资讯,有关消费、有关情调、有关品位的资讯,因为他们不仅是
生逢消费时代的人,他们还是尼葛洛庞蒂叙述的信息时代的一员。
今日大众文化就这样又完成了它的一次分裂和蜕变,并且,在它的分裂和蜕变
里面潜伏着非常残酷的东西。也就是说,在前消费社会与消费社会之间存在着一条
真正的壕沟,就整体人群而言,这条壕沟根本无法跨越。尽管用理想主义者的观点
来看,不同的文化可以加以整合,但更多的时候,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只是殊死对
抗的状态。
今日豪华杂志的兴盛与普通杂志(姑且如此称呼)的式微便说明了这一点,在
它们之间作出选择的人们,其实选择的是方生与将死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他们选择
的是方生与将死的价值观念。
《心太软》:无力时代的无力反应
如果不是任贤齐的出现,如果不是这首被叫做《心太软》的歌曲在97年如同狂
飙一般地横扫了大半个中国,攫取了大概几亿男女,那么,对’97大陆歌坛我们只
能用“冷寂”这个形容词,我们还能够用的恐怕是“死气沉沉”之类的话语。
你就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相爱容易,相处太难/不是
你的就不必勉强……
至少已有若干个年头我们没有看见如此热闹的场景了,在大街上任何一家出售
正宗CD或者出售大兴CD的商店门口,你会发现任贤齐老兄正酷似当年的齐秦、王杰、
赵传、童安格一般地向你微笑;而在今天正多如牛毛的形象设计室或者更直截了当
地叫做剃头店里,你同样会耳闻任贤齐老兄反复地叹息着他和人类共同的“心太软”,
至于在目下已“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卡拉OK包厢中,由于任贤齐老兄的出现,酒足
饭饱的人们除了又有东西可以帮助他们加快胃部的蠕动,他们还使得门可罗雀的卡
拉OK而显一点起死回生的迹象。心太软,心太软,我们周遭的世界都反馈着“心太
软”,这个情景使得中国内地伸往于原创音乐的人们为之而扼腕长叹。
然而,任何一个对流行音乐有着独特感受力的人都心知肚叽在我们已知的所有
流行歌曲中,《心太软》最多只能跻身一流的行列中。说得直白一点,就旋律的才
华而言,它与周治平辈不在一个层面上;就歌词的打击力而言,它与罗大佑们相去
又何止一千里,就演唱的技巧而言,任贤齐显然无法与张学友之流媲美。如此差强
人意的任贤齐,如此平淡如水的《心太软》,却让多少上海人、多少内地中国人为
此心驰神往,这里的缘由决不是音乐能够解释、也不是音乐能够包容的。如果说,
每一个时期城市生活中都会产生一种主导情感,那么,当人们以各种方式将它阐述
而出时,这些人们和这种方式就会由此获得社会和历史的超常注视。任贤齐和他的
《心太软》有幸担当了这样的角色。
1997年对我们这座城市来说可以作多重阐述。从城市主流架构的视角来看,三
月份封顶的世界第三高楼——金茂大厦——足以让我们的城市为之自傲,并让它的
子民浮想联翩于不久就将到来的“太平洋世纪”。然而,从下半年度开始的东南亚
金融风波,却以索罗斯的名义对这座城市作了一次有力的摇晃,它使得稍有觉悟力
的人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即使“太平洋世纪”真的到来,那也并不意味着它就是
亚洲人民的快乐时分,更不意味着它就是中国人民的狂欢时期;从城市非主流的视
角而言,那些在稍早的时候就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人们(他们中包括着曾经蒸蒸
日上的私营业主,始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国企经理们,以及所有在城市生活中
努力地睁大双眼去发现时代裂缝并且常有收获的男女),在1998这一年里你时常会
听到他们的唠切:生意真是太难做了。他们真切地体会到了生活的沉重性质,也再
次地体会到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的古训。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们纷纷生
出瞭望诸如“雅仕居”、“依莎仕”这些城市中产阶级居住区域的念头的话,那么,
此刻对他们来说,能够保住自己若干年来结累的财产已属上上大吉,他们的情绪因
此十分无奈,他们的感觉因此极其沮丧。
在这样的情境下,任贤齐先生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心太软》对应了他们的心
结,对应了城市主流与非主流入群的’97情感,融合了几分落寞、几分无奈、几分
迷茫。在任贤齐的反复歌唱中,这些人们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正生活在一个灰色时期;
而在反复地应和任贤齐的咏叹中,他们又渐渐地省悟到自己当时“该出手时不出手”,
以致落到而今这种疲惫不堪、软不拉塌的局面,这正是不可饶恕的“心太软”、
“心太软”啊!
第一章
?新文化批评:到来的是自由还是压抑
这种“无力”还体现在人性这个较为隐蔽也更为恒久的层面上。
用就职于中国最强大的媒体之一《文汇报》的朱伟先生的话来说,“《心太软》
被如此之多的城市人喜欢,那是因为它表达了城市人的自恋情结。”
在情歌的意义上,《心太软》完全不同于稍早时候风靡城市的《情网》,更不
同于更早时候征服城市人的《安妮》,任贤齐没有也表达不出张学友般的深情倾诉,
没有也不可能像王杰那样地激越呼唤,但他在《心太软》一歌中充分地宣泄了自怨
自怜,而这种自怨自怜却对应了世纪末情绪,对应了人们与生俱来的自我玩赏的情
感。
自我玩赏某种意义上等同于黑夜中的手淫,它是软弱的、卑忙的、无力的、琐
碎的、毫无激情的,但它也是无法解脱,并且是不可救药的。
就这样,二流的任贤齐做到了那些所谓的一流歌手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制约了
我们城市中的多少男女;而二流的《心太软》也做到了那些所谓的一流歌曲做不成
的事情:它制约了我们社会里的几多情感。这一切并不简单也并不复杂:某种意义
上,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和它成了这个时期的象征物,传递了无力时代
中同样无力的情绪。
“该出手时就出手”
当任贤齐以一曲软不拉塌的《心太软》而差不多成为1997年中国大陆的大众情
人时,与他的题旨、倾向、趣味完全相反相成的一首歌也恰到好处地诞生并且控制
了同样广大的人群,它就是出现在电视剧《水浒》中的插曲《好汉歌》,我们尤其
熟悉的是刘欢同志在这首歌中引吭高歌的那一句:该出手时就出手。因为,这句歌
词现在已经如此广泛地流传于上海市民各个群体中,并与“不要搞得太好噢”、
“淘浆糊”之类一起成为这座城市的口头禅,或者说成为这座城市的解读密码。
让我讲得稍微详细一点。
如同我在《心太软:无力时代的无力反应》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心太软》这
首歌之所以广泛流传的一个极重要背景,在于1997年对普通市民来说是个经济情状
相对低迷的年度,在这样的情状中,昔日曾经红火过一阵的人们此刻正承受着冷寂
的折磨,他们心情的低落、凄迷和无奈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因此愁肠百结地吟唱着
“心太软”,这样的吟唱毫无疑问已突破了流行歌曲的范畴,指涉的已是我们时代
的心理和情感。
然而,所有的问题并没有到此结束。在任贤齐先生之后我们看到了刘欢同志,
在《心太软》之后我们发现了《好汉歌》,发现了这首歌中的致命一句:该出手时
就出手。
正有那么多的城市男女倾心于这种致命的意味,我们无法确切地考证他们的社
会成份,但清楚不过地感觉到了埋伏在他们歌声中的那种凶狠心情:往后,他们将
彻底地告别自己过去的错误,抛弃昔日那份优柔寡断、缠绵排恻的心情,对今天这
个世界、这个时代和这种生活,他们定当机立断,将斩钉截铁,会毫不留情,该出
手时就出手。
如果说,某种意义上《心太软》象征着这座城市部分男女的忏悔心理,那么
《好汉歌》则成了他们的复仇誓言,在他们的集体下意识中,现在,他们和这个世
界最真实的关系是也只能是“斩”与“被斩”、“捕猎”与“被捕猎”,如同百多
年以前伟大的歌德先生所教导的那样:在命运的伟大天秤上,天秤针很少不动。你
不得不上开或下降。不做铁锤,便做铁砧。
有趣的是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事实,若干年前,当我们城市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