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怜香悠然道:“你相信么?”江逸云道:“当然不信。”于怜香似笑非笑道:“我不相信。”江逸云道:“你信不信并不重要。”于怜香微笑道:“你敢说你一点也不怀疑?你敢说你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你敢说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心里不会猜忌她的身体到底有没有被人碰过?”
江逸云转头看着他,神情平静,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于怜香道:“我想听实话。”江逸云冷冷道:“我已经说过了。”
于怜香微笑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不相信是因为你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你一向以为她应该是绝对忠于你的,你不敢想象万一她真的被被人碰过了,你该怎么办……”
江逸云淡淡道:“我不相信是因为我知道她绝不会做那种事,更何况是和你。”于怜香脸色似乎起了一丝变化,道:“你知道那个人是我?”江逸云道:“当然知道。”于怜香道:“那你为什么不说?”江逸云道:“既然我不相信有这回事,我为什么还要说?”
于怜香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怒火,笑了笑道:“明天我娶个小妾,有工夫就跟寒水碧来喝杯喜酒。”
大凡一个人娶妾,都不会操办得太过张扬,于怜香偏偏把银子花得像流水一样,让每个走进他宅子的人都嫉妒得眼珠子几乎掉下来。但他实在不像一个要纳妾的人,神情冷漠,眼里充满嘲弄之色。他一张喜帖也没发出去,可来道贺的客人已经挤破了门槛。他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他知道,有一种人专门刺探别人的隐私,又有一种人就像叮开了缝的蛋的苍蝇一样,永远不会放过趋炎附势的机会,现在他的宅子里挤满了这样的人。他一个人端坐在大厅中央,冷冷地望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笑脸,他知道来的这些人或者对他又恨又怕,或者对他有所期待,他任由他们把自己捧上天去,心里始终在冷笑。
来客中女人很不少,漂亮女人居多。这些人知道于怜香寡人有疾,有女儿的特地把女儿巴巴的带了来,没有漂亮女儿有漂亮老婆的心甘情愿的准备当王八,什么都没有的打着灯笼去找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甚至花钱现买,聊充膝下之虚。
现在这些女人都在于怜香面前晃动——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谁也不敢走近于怜香。于是整座宅子变得比捻花坞还热闹,脂粉香、头油香、花香、酒香,掺和在一起,令人晕头转向。
但于怜香还是面无表情,直到江逸云和寒水碧走进来。他立刻春风满面地迎了上去。江逸云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道了道喜;寒水碧则满脸笑容,话里带刺。于怜香只做不懂。
喜宴准时开始,龙谷八音替于怜香不停地劝酒。于怜香只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洞房中红烛高照,新娘子赤裸着坐在一个可以旋转的水晶托盘里,脸色苍白,眼里充满恐惧之色,看见于怜香慢悠悠的走进来,更是浑身觳觫,惊恐万状。于怜香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冷冰冰地问道:“你还认得我么?”新娘子瞠视着他,拼命摇头。
于怜香道:“三月初七那天,你在生药铺里帮你爹算帐,看到我站在对面看你,你立刻摔帘子进屋——你还记得么?”她惊讶而惶恐地摇头。于怜香道:“我听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是县衙里的一个书吏,听说你们早已私定终身,并且山盟海誓,你非他不嫁,他非你不娶,对不对?”
她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呆滞,她不明白他怎么连这些她本来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怜香淡淡道:“但是你没有想到你爹把你给卖了。你爹压根就没有见过我,我派去下聘的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丑的男人,我从一条臭水沟旁把他找来,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做这件事。你爹被金子花了眼,果然满口答应——他当然以为要娶你的就是那个丑八怪,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且对你说要娶你的是个年少风流的富家公子,对不对?”
她简直要疯了,她想不通人间怎么会有这样可恨又可怕的人,她尤其想不通的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于怜香道:“听说你为此寻死觅活的,闹得全家鸡犬不宁,你甚至叫人给那个书吏送信,要他带你一起逃走——你等了很久,一直等到被花轿抬来,他都没有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消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她眼里忽然闪出怒火,锐声道:“你是不是杀了他?”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为了你去杀人?你还不够资格。我根本用不着出手,他先就腿软了。”
她又是绝望,又是愤恨,道:“那是为什么?”
于怜香淡淡道:“我想考验一下你这位好情人对你是否痴心,于是就送了他一个绝色的丫头,又给了他五百两银子——我本来打算给他五千两的,谁知他根本不值,其实只须给他五十两就够了……”
她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拒绝?”
于怜香淡淡道:“你以为他会么?”她一直挺直的背脊忽然有些佝偻,这一击对她而言显然是致命的。于怜香悠悠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天你不肯叫我看,可是现在,我不是一样什么都看见了么?”她呆呆望着他,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于怜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蓦地站起身来。她打了个哆嗦,他却冷冷道:“现在我看够了,你可以滚了。”她愣了一下,根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于怜香道:“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你马上把它们都带走。天亮之前你若还搬不完,我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人已到了院子里。他吩咐侍女把江逸云和寒水碧请到花厅去,随后走进大厅,把所有喝得正欢的宾客统统轰出门去。
江逸云穿过庭院,一束月光从树缝里斜斜漏下,照在画满花树,云烟缭绕的厅旁四壁上。他仰观壁画,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张,不禁色变神飞,诧为仙笔,惊异未定,又听啾啾鸟鸣,似欲翱翔而下,谛观熟视,方知壁上所画松枝上,凿有小孔,将蓄养鹦鹉的铜架去其三面,只留立脚一条,并饮水啄栗之二管,插入其中。
他愕然称叹,忽听身后一个甜得几乎要滴出蜜来的声音含笑道:“江公子,我家少爷有请。”他转头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红衣少女,光彩照人,两只烈焰般的眼睛就像暗淡的灌木层中艳丽的野花,灼热地燃烧在她弯弯的秀眉下。他微微一笑,道:“有劳姑娘带路。”
红衣少女领着他穿过绿阴覆盖的长廊,廊下种满了色彩缤纷的玫瑰,芳香四溢。
远处曲曲折折地飘来绮靡淫邪的乐声,江逸云微微皱眉,一抬头,便看见那个红衣少女打起帘子,笑道:“公子请进。”画帘高卷,香雾喷人,他看见懒洋洋地躺在一个绝色美人怀里、手托金杯的于怜香,被七八名靓妆华裳、正当妙龄的少女簇拥着,看上去逍遥自在。他笑了笑道:“外面那么多客人,于兄就这样撂下不管了?”
于怜香淡淡道:“我并没有请他们,是他们自己愿意来凑热闹,我有什么办法?”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坐。”江逸云没有动,淡淡道:“寒水碧还在偏厅等着呢。”于怜香悠然道:“坐下细说吧,他自有人照顾,江兄尽管放心。”
江逸云一落座,立即有两名少女从屏风后姗姗走出,以纤纤素手替他斟满了酒。
于怜香举杯道:“请。”江逸云呷了一口,微笑赞叹道:“果然是绝无伦比的好酒。”于怜香抚弄着怀中那少女的脸颊,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珍藏着一坛上好的琥珀春,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痛饮。”江逸云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幸运得很,多谢抬爱,不胜感激。”说着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于怜香轻轻击掌,便有几个近乎赤裸的舞姬翩然起舞,香风撩人,令人销魂。江逸云居然一眼也没往她们身上瞧,泰然自若,酒到杯干。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些舞姬手中的羽扇上下飞舞,幽香袭人,浓得像酽酽的蜜汁,厚重得直往下沉。
江逸云觉得香得过了头,揉了揉鼻子,转头望了望窗外,微风从窗下掠过。他喝干了他的第十七杯酒,放下酒杯时发现手有些发抖。他怔了怔,顿时警觉,暗暗运功调息。
于怜香忽然问道:“江兄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叫花城的人?”江逸云微微一愣,道:“于兄为何有此一问?” 于怜香道:“此人是我的旧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
江逸云道:“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于怜香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道:“当真?”江逸云道:“我为何要骗你?”于怜香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淡淡道:“难道你从来也不曾找过他?”
江逸云皱眉道:“我为何要找他?”正说着,一名舞姬盈盈自他面前旋转而过,手中的羽扇温柔地从他脸颊上拂过,那少女眉目如画,粲然微笑,美艳不可方物。一股浓郁的香雾直冲进五脏六腑之间,他只觉胸口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透不过气,头也开始发晕。
他定了定神,转头看着于怜香,脸色忽然变了,失声道:“你不是于怜香!”话音方落,满室灯火忽然熄灭,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扣住,黑暗中有一股寒气逼上他的胸膛。
于怜香走进花厅,没看见寒水碧,却意外地看到冷雪雯。她穿着一身铺烟簇雪般的缭绫衣裳,质地轻柔,宛如月下飞泻的瀑布,寒光闪烁,衣裳异彩奇文互相掩映,精美奇绝,耀人眼目,披着光丽纤长的飘带。此刻她凝视着窗台上的玫瑰花呆呆出神。于怜香心跳加速,一颗异常冷酷的心竟然变得柔软起来。看见他进来,垂手侍立的丫环立刻识趣地退下。
冷雪雯忽然回过头来,她显然听到了脚步声。她不动声色地瞧了瞧他,倒像不认识他似的,神情也正像她的衣裳一样,令人望而生寒。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你又不认得我了?”冷雪雯一声不吭。他走上前去,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那天……” 看到冷雪雯漠然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可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是嬴鹰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我要杀他,只能用非常手段……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否则那天我何必把上清堂的那三个人杀死?”
冷雪雯忽然站起,冷冷道:“颜舜华在这里么?”
于怜香怔了一怔,恍然道:“你是说那个生药铺掌柜的女儿?原来她叫颜舜华,名字起得倒真不错。”
冷雪雯道:“你娶了她,却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么?”于怜香笑道:“天底下那么多女人,我只需知道姑娘的芳名就够了。”冷雪雯脸色陡寒,冷冷道:“你能不能放了她?”
于怜香显然有些惊讶,道:“你是为了她来的?”冷雪雯道:“是。”于怜香失笑道:“不会吧,你连这种事也管?”冷雪雯淡淡道:“你放不放?”于怜香似笑非笑道:“姑娘凭什么要求我?”
冷雪雯淡淡道:“听说你很喜欢玫瑰花是么?”于怜香道:“不错。”冷雪雯淡淡道:“听说在你看来,女人还不如玫瑰花值钱,是么?”于怜香道:“不尽然,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冷雪雯道:“那么颜舜华是哪种女人呢?”于怜香道:“这有什么关系?”
冷雪雯道:“关系大得很,我碰巧得了一株极其稀罕的蓝色玫瑰花,我打赌你见都没见过。如果在你看来,这株玫瑰比颜舜华更让你动心,我就拿它跟你换;如果正好相反,那就只当我没来过。”
于怜香有些懊恼,淡淡道:“原来你是和我做交易来了。”冷雪雯道:“那你以为呢?”于怜香沉着脸不吭声。冷雪雯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是希望你卖我个人情么?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面子。何况非亲非故的,一旦我这么要求你,难保你不反过来嘲讽我一通。”
于怜香被说中心思,越发懊恼,淡淡道:“现在谣言满天,你居然敢来……而且江兄也在这里,你不怕他误会么?”冷雪雯道:“我只是受人之托来跟你做笔交易,有什么可误会的?”
于怜香看着她道:“我不想跟你做这笔交易。”冷雪雯道:“这么说你很在乎她?”于怜香冷冷道:“我不在乎她。”冷雪雯道:“那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她?”于怜香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要你求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她。”冷雪雯笑起来,轻轻道:“这么简单?”于怜香面有怒色,道:“不错!”
冷雪雯道:“只要我一开口你就放她?”于怜香看着她的笑靥,怒色渐渐消失,悠然道:“是。”冷雪雯道:“那我岂不因此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于怜香道:“我不要你还。”冷雪雯正色道:“那就立个字据吧。”于怜香一怔,忽然仰天大笑。
冷雪雯静静地瞧着他笑,也不生气,也不着急。
于怜香点头道:“你好,你好得很……随我来吧。”
冷雪雯跟着他走到前庭,看见一个穿着吉服的女子正在艰难地搬运贴满喜字的物件,院子里站满了仆婢,每个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幸灾乐祸,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那女子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脸上的胭脂全都花了,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怜。冷雪雯怔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怜香一眼也没瞧那女子,淡淡道:“我本来是要娶她的,但我又改变了主意,刚刚就把她赶走了。”冷雪雯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于怜香的口气越发冷漠,道:“她在搬东西。”
冷雪雯道:“你让她一个人自己搬?”于怜香淡淡道:“有什么不对么?那都是她自己的东西,别人为什么要帮她?”冷雪雯道:“你就这么忍心?”于怜香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要,一走了之,可她做不到。既然她自甘堕落,你又何必为她抱不平?”
冷雪雯以一种愤怒而又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冷冷道:“你又何必这样作践人呢?”于怜香面不改色,道:“但她绝对可以风风光光再嫁一次。如果有人因此说她什么,那也只是因为嫉妒。她若在此地待不下去了,完全可以换个地方,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
冷雪雯道:“在你眼中,女人就这么不值钱么?”于怜香凝视着她,微微一笑,慢慢道:“除了你之外,在我眼中,很多女人的确一文不值。”冷雪雯走上前对那女子道:“颜舜华,你别搬了。”
颜舜华看了于怜香一眼,恐惧得全身发抖,非但没有停,反而搬得更快了。冷雪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搬这些东西呢?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在作践你么?”颜舜华充耳不闻,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去远了。
冷雪雯瞪着于怜香道:“这么做,让你很开心是么?”
于怜香慢慢道:“看到你生气,我一点也不开心。”忽然把龙谷八音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龙谷八音领命而去。
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逸云在哪里?”于怜香摇了摇头,道:“那我怎么知道?”冷雪雯道:“这是你的地方,你居然说你不知道?”旁边有个红衣少女嫣然道:“冷姑娘不必着急,江公子往后院去了,大约是肚子不适,再过一会儿就来了。”冷雪雯冷冷道:“有寒水碧和他在一起,我不等他了。”
于怜香拦也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委实郁闷,飞起一脚朝方才那红衣少女身上踹了下去,怒道:“要你多嘴!”
忽听一人悠然道:“你自己恼火,何苦拿别人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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