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在另一个红衣人手里的火把上,火苗俱灭。火把一熄,他便一掠而起,袍袖飞舞处,即有两名黑衣人倒地。他闪转腾挪,拂挑抹弹,轻描淡写,信手挥洒,圆转如意,那些黑衣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如飘萍被卷入漩涡之中,东倒西歪,团团乱转,完全乱了阵脚。
江逸云击倒最后一名黑衣人,蓦闻风声飒飒,一支短箭破空而来。他避开箭路,迅速旋身,扑向毒箭发射之处,但呜呜声大作,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毒箭射出。他猛的收住这一扑之势,平平飞起,向墙头疾掠,而后又弹回地面。毒箭不偏不倚落在他脚边,溅起片片砖渣和尘土。
他眼角一扫,看见黑暗中有一个裹着黑斗篷的男人,头戴鬼头面具,诡异可怖,宛若索命无常。他心头一震,闪电般疾射而出。那人一扬手,又一支毒箭射出,死死咬住他的后心。他骤然改变方向,待毒箭掠过,又折回来,扑向那人。那人一连串势在必得的毒箭悉数落空,勃然大怒,又连发五箭,威势惊人,地面沙石飞溅,竟达四尺之高。毒箭破空急响,片刻之后便寂然无声,而江逸云也突然失了踪影。黑衣人举目四望,只见江逸云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
江逸云凝目注视着面前这人,缓缓道:“你是谁?”
对方长着一双鹰隼般碧光闪烁的眼睛,仿佛能看穿茫茫夜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牙,森然可怖,但一言不发。
江逸云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黑衣人咬着牙低吼道:“十四年来我无时不刻不想杀你!”他嗓子沙哑,语调极低,异常刺耳,竟不像人的声音。
江逸云静静道:“你以为今天就能杀得了我么?”
黑衣人喉咙里颤动着低沉狂暴的吼叫,身体的每一根肌肉似已完全绷紧,充血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凶光,饱含嗜血的欲望和杀戮的狂热,一字字道:“不管怎样我都要把你碎尸万段,以消我心头之恨!”
江逸云冷冷道:“那你不妨试试。”
黑衣人怒不可遏,大叫道:“受死吧,江逸云!”愤怒的力量像潮水一样在他体内涌流、奔腾,仿佛要冲破他的躯壳泛滥到整个世界上去。他猛的抓起地上一具死尸,运劲推出。他这一推,手指刺入尸体,指甲里的毒素便深入其中,江逸云若出掌将这尸体掠开,势必沾上尸毒,就算以器物拨开,尸毒亦会沿器物传递,甚至连闪身躲避或凌空出击也难免遭受毒气侵害,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昏睡不醒的冷雪雯。
但江逸云居然毫不迟疑,一掌将死尸劈了回去。他这一掌劈出,死尸立刻爆裂,毒血飞溅,尽往对方身上洒落。黑衣人大骇,情急中倒飞出去,连退两丈,翻上围墙。江逸云却立即飞身射出,一眨眼就到了几十丈开外。黑衣人懊恼不已,使劲跺了跺脚,大叫几声,投入黑暗之中。
江逸云步履如飞,直奔出三四里地方,不时低下头来,望望怀中的冷雪雯,见她安然无恙,呼吸平稳,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欢乐。
四野苍茫,刮着寒冷的北风。他停下脚步,将冷雪雯紧紧揽在怀里,激情在胸中涌荡。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幽香,心里一震,扭转头去,看见水墨芳就站在面前,淡扫蛾眉,满含忧伤地望着他。他微微一怔,道:“怎么是你?”
水墨芳幽幽道:“你好狠的心,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撂下不管了……”
江逸云望着她不说话。
水墨芳看得很清楚,他眼里已无一丝柔情蜜意,这让她感觉自己正独自一人穿过一大片千年古墓,一阵出人意料的、深沉的、仿佛从地下涌出的吼声划破了四周的沉寂,让她惊骇得浑身发抖。这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天宇,在这些吼声里,有一种无法描述的阴森恐怖的气氛,这声音驱散了她先前对未来的欢快而又笃定的幻想。她提心吊胆,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恐惧和悲哀,喃喃道:“你……你单单只是抱歉么?”
江逸云缓缓道:“我不知道前一段日子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感觉到那绝非我的本意——我常常梦见我走进一个瑰丽多彩的花园,园子里栽满了我生平未见的、耀眼夺目的美丽的树木,层层的叶片之间,挂着成串成串的红色果子,散发出甜蜜的异香,吸引着我,似乎有人在耳畔对我说,你是唯一属于我的女人。这声音搅得我心神不宁,让我屈从一种魔幻般的力量。然后我会突然醒来,奇怪的是我每一次从梦中醒来,你总会坐在我床头,看到你,我就会对你的眼睛着魔,你的眼里似乎有一股陌生的、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引力,把我拉到你的身边,无论你走到哪,我都会身不由己的跟随你,看到你我就会觉得热血沸腾,心神激荡。可是我偶尔也会感到茫然若失,好像在我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个影子,我伸出双手想抓住她,可她总是在我的手触及她的身子之前倏地消失了……后来我在颖花园看见雯儿,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告诉我:这是你曾经爱过的女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可我还是感到不对劲,虽然我对她很冷漠,可还是情不自禁地为她心疼,甚至不由自主地把她落在我衣襟上的头发包起来。回到玫瑰金殿后,我经常有意无意地拿出那根头发,呆呆地看上半天,模模糊糊地觉得我失去了某种东西,然后就会无端地恐惧起来。可我还是觉得,我不能没有你,一旦没有你,我就不能生活下去……等到我在青峰岭再度看见雯儿,看见她那么悲哀的面容,我突然就意识到我失去的是什么了……”
空气纹丝不动,四周的枯草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水墨芳泪光闪闪,哑声道:“不,这不是真的!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这一生一世都只爱我一个人,你说过要为我做任何事……你忘了么,你都忘了么?”
江逸云道:“我是说过,可这是出自我的本心么?我一直不愿意怀疑你,但是恐怕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我怎么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
水墨芳颤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江逸云勉强抑制内心的愤怒,道:“那些果子,那些你假凝儿的手让我吃下的果子……你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小心谨慎,也还是会落入你的圈套,因为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凝儿给我的果子是致幻作用奇佳的迷药;凝儿天真无邪,谁都想不到有人会假他的手来做这种事,不是么?我一共吃了三颗,所以一走上你的船,就突然昏死过去……”
水墨芳怒道:“你胡说!你这是在侮辱我!”
江逸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这不是侮辱,而是事实。凝儿曾经告诉我,他吃了那种果子以后,就一连睡了三四天……当时我沉湎于对你的激情中,并没有认真去想。这几日正好有时间去考虑过去发生的这些事,越想就越明白,若非吃了那些果子,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昏迷过去?”
水墨芳退了两步,仿佛有些惊恐,道:“你……你怎么能……”
江逸云道:“因为爱,因为雯儿对我的爱,也因为我对她的爱……我可能会迷恋你一时,但绝不会是一世;你可以骗我一时,但也决不能是一世。”顿了一下,脸上忽然现出怒容,厉声道,“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段来暗算别人!你让雯儿吃下果子,然后又找来了一大帮凶徒,妄图置她于死地,是不是?”
水墨芳忽然冷静下来,用最笃定、最无辜、同时又最诱惑人的方式微笑着,淡淡道:“我让她吃下果子,只是为了不使她碍手碍脚,至于有人要杀她,那可不关我的事。你现在怪我是么?但你不要忘了,如果你心里没有一丝不满和失落,我绝不可能成功地控制你的心神——你不能否认,你的确常常会感到力不从心,感到异常疲惫,因为她实在太爱闯祸,太爱树敌,此番又招致整个武林的仇视,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厌烦的,你也一样,只不过你比别人更善于克制自己……我这么做,其实是在救你,让你得到宣泄,否则你迟早要发狂的……你别忘了,是谁在你最疲倦最虚弱最苦恼的时候陪伴在你身边,对你体贴入微,又是谁在你最寂寞最饥渴的时候抚慰你,满足你种种疯狂的需要……你不会不知道,女人和少女是有极大差别的。冷雪雯充其量不过是个聪明的小丫头,她决不可能像我这样使你满足……何况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你爱我,也需要我,我只是在增加你的勇气,难道我做错了么?”
她郁两眼熠熠发光,轻抚他的脸颊,袖子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幽深的眸子流露出无法抵挡的眷恋之情,柔声道:“你忘了么,那一段日子我们是多么愉快,多么幸福……我们彼此给了对方多少爱抚,多少满足……”她的声音饱含着催眠的魔力,这是一种摧毁意志、消磨雄心的魔力。
江逸云退后两步,冷冷道:“请自重。”水墨芳咬着唇道:“你说什么?”江逸云道:“你用能产生幻觉的果子加上催眠摄魂大法来对付我,你还要我说什么?”水墨芳胸口起伏,道:“你敢说你不快乐,不愉悦?”江逸云道:“正因为我曾经感到快乐和愉悦,我才觉得内疚……”
水墨芳忽然笑了,道:“你想她会爱你么?如果她还能原谅你,接纳你,她就是个没用的贱骨头!”
江逸云怒道:“住口!不许你这样侮辱她!”
水墨芳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她本以为自己在他心中肯定占有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谁知根本没有。她气得嘴唇直打哆嗦,道:“你……你居然这样对我说话!你若抛弃我,你就会名声扫地,全江湖的人都会与你为敌,他们会认定是你玩弄我,亵渎我……”
江逸云嘴边泛起一丝嘲讽的微笑,淡淡道:“江湖中人把你奉为至高无上、高贵不可侵犯的圣女,实在是个笑话。”
水墨芳脸色发白,颤声道:“你……你简直不可救药!我要让你知道,和我作对是愚不可及的!”一面说一面后退,转身狂奔而去。
江逸云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冷雪雯。他不想再一次失去她,他愿意用一生的力量来挽留她,只要她在身边,他心里就有了安慰,他的生命就有了光彩。他看着冷雪雯恬静的面容,忍不住想吻吻她。但她把头扭开了。他一怔,喜出望外道:“雯儿,你醒了!你可好些了?”
冷雪雯嘴唇动了一下,轻轻道:“让我下来,我想走动一下。”
江逸云依言扶她下来。
想到他的臂弯曾一度失去热情,他曾一度只眷恋另一个女人,冷雪雯心里就一阵刺痛。她咬了咬唇,望着无边的原野呆呆出神。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蛮荒地带,到处是裸露的黄土层,没有树木,没有花草,什么也没有。她感到身上发冷,全身不适,不禁打了个冷战。
江逸云把她拉到怀里,柔声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冷雪雯道:“我在想那天清晨发生的事,你为我梳头……”江逸云微笑道:“以后我可以天天为你梳头。”
冷雪雯也笑了,轻轻道:“还有以后么?”江逸云如遭当头一棒,失声道:“什么?”冷雪雯缓缓道:“我和你没有以后了——我忽然发现,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江逸云似乎没听懂,茫然道:“什么?”
冷雪雯道:“我经不起这样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了,我实在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付出感情——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可能我们俩都太累了……我一直在想,也许是我太孩子气,没办法使你满足……”
江逸云狂呼道:“不,不……”
冷雪雯静静地推开他,慢慢道:“我也厌倦了这样的江湖生活,所有人都那么丑陋,那么恶毒,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圣洁高贵的人,骨子里也都如此残忍,动不动就要伤害别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江逸云拉住她,胸口吁出一声悲鸣般沉闷的吼声,绝望地喊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凄然一笑道:“永别了,我想我们不会再相见了。”挣开他的手,举步要走。
江逸云竭尽全力搂住她,双臂犹如铁环一般将她紧紧箍住,失声道:“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能让你走!”
冷雪雯惨然道:“你这样还有什么意义?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属于你了……”
江逸云狂呼道:“不!不!雯儿,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知道我在乎你!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是存心要伤害你的!雯儿,相信我,雯儿,我只是迷失了心性,才会那样对你……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冷雪雯流泪道:“太迟了,太迟了……”
江逸云几乎要发狂,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不停地吻她的脸,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要撕裂了喉咙。冷雪雯痛不欲生,不停地躲闪着,拼命挣脱他的双臂,退了两步,瞠视着他,拔下鬓角的一支簪子,对准自己的心口,一字字道:“你不要逼我,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江逸云狂吼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冷雪雯泪流满面,转身离去。江逸云紧追不舍,一面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风中传来冷雪雯凄凉的哭声,她头也不回,疾步狂奔。江逸云不肯死心,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她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江逸云欣喜若狂,迎上前去。她泪眼朦胧地瞠视着他,紧紧攥着那支簪子,猛地朝自己手腕划落。
江逸云眼明手快,抢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闭上眼睛,全身仿佛虚脱了一般。江逸云紧紧搂住她,全身抖得厉害,嘶声道:“雯儿,不要离开我,雯儿,不要走,不要走……”
她浑身发颤,嘴唇发白,绝望而痛苦地看着他,终于还是挣脱他的怀抱,飘然而去。江逸云呆呆地望着她远去,面容变得麻布一样苍白,毫无意义地睁着一双模糊而又失神的眼睛。
窗外的浓阴,绿水般渗进屋来。微微的凉风,和着鸟鸣,都送到于怜香耳中。
于怜香并没有回金陵,他本来想回去的,只是满心希望再见冷雪雯一面,尽管他知道,在他百般思念她的时候,她可能正偎依在江逸云怀中。想到这一点,他就几乎要发狂。从青峰岭回来后,他就一直在发脾气,他死死盯着每一个胆敢接近他的人,眼睛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喷射出咄咄逼人的火光,然后,他会突然像一头被追猎的野兽一样凶狂地吼叫起来,吓得对方魂不附体,落荒而逃。谁都知道于怜香是霸王脾气,魔鬼心性,稍不如意就可能遭致灭顶之灾,所以谁也不敢靠近他,偌大的园子死气沉沉,连一点针尖落地那么小的声响都没有。
他脸色煞白,双目赤红。他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动过真情,更不要说用情如此之深,按照他的惯例,他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对她却截然不同,一开始她就抓牢了他的心,令他魂牵梦萦,夜不成眠。但无论他如何用情,她终究是别人家院子里的一朵花,永远可望不可即。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从半夜坐到清晨,又从清晨待到黄昏。入夜之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一种奇妙的感觉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猛地抬起头来,看见对面那茏葱的竹林暗影中闪烁着一道奇异的光芒,像温柔的月光洒在湖波上跳跃变幻的光芒一般。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知不觉站起身来,看见冷雪雯正从林子里走出来,慢慢地朝他走来。他的脉搏跳动加快,心缩成一团,浑身抽搐不已。他呆呆望着她,整个胸口被某种东西塞得满满的,血液也随之燃烧起来,沸腾起来。她浑身湿透,头发零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就像被一阵风卷了进来,那样虚无缥缈,那样虚弱无